6 聽雨情衷難言
話說這日,昊天标行的标頭柳若霜當是好生煩躁。一早起來,便有個标師同他請辭,說家裏添丁,作為父親,總想看着孩兒長大成人,于是便不幹了。若霜本來睡意未退,一肚子氣,聽他這般一說,更是火上澆油;正要發火,另一個又同他說,家中老母病重,既然賺錢都不能同他續命,倒不如回家陪他最後一程。
這若霜聽他這般說,那還有不允的理?本來離任是提前半月通知的,若霜居然說七日後便同他倆結工錢。那兩個标師感激涕零,連聲道謝,卻不知若霜心中憤怒可謂是萬馬奔騰,卻奔不出他口中來,見那标師們喜形于色,只好到練功的木樁處生悶氣。
其實他心裏也明白,标行是刀口舔血的活計,又累又險,若這标行不是家傳的生意,想必連他自己也金盆洗手。可本來也便人手不足,這般又走了兩個标師,怎生維持生計?想得煩了,便去賭坊試試手氣。可他這日居然手氣忒好,連贏了好幾盤,頓時煩躁煙消雲散,趁着贏了些小錢,正要去置些新衣,打把新刀,一想标行手頭拮據的很,咬咬牙便作罷了,徑自回标行去也。
回到門口,見到個漢子伏在石階上,若霜只道是個死人,頓覺好生晦氣,一腳踢到他肚皮上,把他翻轉身來,才見是個生得可俊的少年,雖然雙目緊閉,眉宇間隐隐一股傲氣,竟同亡兄柳天朔有幾分相似,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彎下`身子探他鼻息,見居然還有氣,心下大喜,便要扛回屋裏,豈料這少年看着瘦削,身子可結實得緊。若霜見扛不動,心想這人忒壯,留着走标必是個材料,便一頓連拖帶扯,把浮笙弄進屋裏。
那邊廂葉決三人,帶着幾個小厮一路南行,說是趕路,實是游玩。過了十幾日,才回到杭州葉宅。落雁久居深宮,故事聽得多了,那裏親眼見過大千世界?這一路玩樂下來,既無父母管束,又無宮中規矩,當真是樂不思蜀。
這葉宅遠離鬧市,座落在個小巷盡頭。兩旁樹木繁盛,郁郁蔥蔥,遠處隐約可見葉家年久失修,傷痕累累的大門。那一行人下了車,葉決的幾個小厮也從随後的車下來,葉決便打發他們,從偏門進屋了。
那幾個小厮說說笑笑的,剛拐過彎去,大門便從裏頭開了。只見又是兩個貌美小厮,邊道「恭迎少爺」邊迎他入屋。那葉決微微一笑,左手攬住較年長那個,親了他唇,順便彎了彎身子,右手抓了一把年幼那個的屁股,一氣呵成,毫不避忌,才想起身後沉魚落雁二人,轉頭望了望沉魚,喚他二人入屋。那兩個小厮也識趣地松開葉決,關上大門,同他們拿行囊。
莫看葉宅門外破落,內頭其實別有洞天。入門便是個小花園,鳥語花香,小橋流水,一樣不缺。橋不過三尺寬,剛好容的葉決一手攬一個的行過去,從花園右側蜿蜿蜒蜒的,延伸到屋檐下的長廊。橋下是個魚池,幾尾錦鯉卻懶洋洋的,有人來喂食才張一張口,吃飽喝足後,又躲到池底去,無聲無息,直如一泓死水。偌大一間屋子,雖然有小厮同他打理,卻依舊難掩冷清。沉魚忽然曉得葉決為何喜歡四處尋歡了,即便滿屋奇珍異寶,還不如野花兒香。
落雁見他屋裏擺設,民宅來說,算是富麗堂皇,可他着實是不驚奇。可轉念又想,如今他是平民家的小孩,見到如此大宅,理應兩眼發光,難掩興奮才是,便裝的一副吃驚豔羨樣兒,教那葉決心花怒放,幹脆教他們放下行裝,喚小厮同他們打點房間,帶他們滿屋子參觀了一圈。
這沉魚看他擺設是假,數他有幾多個娈童是真。一路走過五六個房間,房門緊閉,裏頭都似乎有不止一個人。其中一間房門無關,那三個走過時,剛好看着裏頭的兩個小厮,一個紅衫一個藍衫,都光着下半身。那兩個見葉決走過,絲毫不以為然,見到他身後沉魚落雁二人,才稍有些驚愕。
沉魚忙掩住落雁雙眼,匆匆走過,心裏頭默默計數,又加了兩個人。到如今為止,随葉決去東京的有四個,開門的兩個大概是打掃庭院的,廚房還未見過,估計也不止兩三個。那五六個房間,當他一共十人,這般算來,也近二十人了。
逛了屋子一圈,葉決同他講家中收藏,他都左耳入,右耳出,倒是數得他家裏的小厮,總共差不多三十人。沉魚不禁沉思,難道這姓葉的也患了奇疾?不然以他如此弱柳扶風的身板兒,興頭上來,怎的招架得住?
葉決帶他們游完花園,還滔滔不絕道:「方才那個琉璃盞,是當年遼國舊人,與我的定情信物。可惜時移勢易,本來好端端的,繼承鑄劍師之位後,忽然就不認人了。」沉魚還在思索,随口應了聲「甚好」。葉決也不關心沉魚有無聽他說話,只幽幽嘆道:「真個是冰清玉潔,傲雪淩霜。世間有此奇女子,教我還怎對旁人動心?」
這時落雁走的有些累了,拽了拽沉魚衣角。那沉魚馬上明白,一把抱起落雁,便跟上葉決腳步。葉決見他兩人都略帶倦容,加上也炫耀夠了,便親自帶他們去客房就住。本來備了兩間,那落雁卻非要同沉魚同房,說是獨個兒睡好生孤寂。
沉魚本來怕落雁撞見他發病,還悄悄的交代過葉決,叫他把落雁的房間安排的離他遠些;又見落雁渴望的神情,也不想開了叫他失望的先例,也便勉強允了,便安頓下,一同整理行裝不提。直到日落西山,有個小厮敲門,說葉決備了西湖晚宴,才各自換了衣服,去正廳同葉決會合。
葉決見落雁着了件水色短衫,下搭胭脂色褲子,同大紅發帶遙相呼應,襯的好不巧妙。看似簡單的一身,衣料卻十分上乘,又漿的筆挺,一看便知非富則貴,絕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孩兒。反觀他身旁的沉魚,衣着換湯不換藥,還是一件褐色直裰,實在寒酸,便特意命人取來新造的桃紅絹絲貼裏,月白杭羅道袍;見沉魚的頭巾也舊了,又喚人取來一頂漆紗黑方巾,統統教他換上,又教小厮先帶落雁上車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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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個小厮拿來衣帽,沉魚便要回房換,突然教葉決一把拉住。只見那葉決遣走了小厮,順手關了廳門,一邊解沉魚衣帶,一邊柔聲道:「來,我同你換。」見沉魚似乎不願,又道:「咱家都将你看遍了,你還怕羞做甚?何況又不用脫光。」話間便同他寬衣。
話雖如此,可葉決同他着上貼裏,他已經熱的一身是汗,忙道:「葉兄,咱家還是脫了自家裏衣罷,裹三四層的好熱哩。」語畢便轉身脫衣。葉決又把他一把轉過來,笑道:「原來你也會羞恥麽?」便順手把他裏衣扒了,麻利的同他穿戴。葉決方才一言,窒的沉魚如鲠在喉,他正想着如何辯駁,對方已同他着好衣衫。
果真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只見那沉魚換了新衣,俨然是個玉樹臨風的男兒;加上洋人生的老相,雖然他才二十出頭,打扮一番之後,居然煞是老成持重,頗有些學究的味道。葉決把沉魚上下打量一番,這才滿意,便同他整好衣領,順便親了親他唇,又隔着羅衣愛`撫他胸膛,見沉魚無意反抗,一路摸到腰間,又附到他耳際柔聲道:「你看你,被那身舊衣埋沒了,多可惜。」
雖然古語有雲「衣莫若新,人莫若故」,着得這般翩翩君子,卻教沉魚渾身不自在。見葉決終于放手,沉魚便道:「等等,我回房去取阮。」葉決見他閃閃縮縮,故意一把挽住他道:「莫去了,咱們是去聽曲食飯的,又不勞煩你奏。」沉魚拗不過他,只好一同出門。
這酒樓名叫觀浪亭,聽起來風雅清高,其實又是家相公堂子。若東堂的相公賣座的是床上功夫,此地則是琴棋書畫馳名。若果硬要買春,只要花得起錢,也未嘗不可,但比起東堂毫不遮掩的風塵味,更多一分只可遠觀的仙氣。
葉決一早遣人訂了湖景雅座,這時一進門,迎客的小厮便滿面堆笑,一聲聲「官人」喚得柔情似水,把他簇擁了進去。沉魚拉着落雁,緊跟在葉決身後,眼看着葉決左擁右抱,想叫他在小孩子面前檢點些,又想這是煙花之地,也不便諸多抱怨。
一行穿過大廳,進了個昏暗的長廊。只見長廊兩旁鑲着假窗,窗紙上盡是些春畫,姿勢無奇不有。屋梁上每隔三尺便有一盞宮燈,本身已不夠光了,透過挂在梁上垂落的白色薄紗,層層疊疊,飄飄忽忽,蓬萊仙境一般的地兒,兩旁淫靡不堪的畫卻若隐若現。沉魚見此,不禁腹诽:明知有小孩子,怎帶來這等地方?又轉眼看看落雁,見他左顧右盼,只怕污了他眼,又不好去說什麽,心中總有些不快。
好不容易行到盡頭,迎面走來個公子哥兒,似乎醉了,有兩個小厮左右攙扶,還行的搖搖晃晃。葉決見是個不速之客,只想假裝不見他,見他迎面走來,便轉而同沉魚談天。那人卻眼尖得很,遠遠便認出葉決,故意擋住他去路道:「景岷,數月不見,如今居然好洋人了?」葉決見他胡言亂語,也不想搭理他。
那人見葉決一臉冷傲,碰了一鼻子灰,便轉而對沈魚道:「你是番僧麽?」沉魚教他噴的一臉酒氣,心裏厭惡,也不動聲色道:「我是東京教坊的伶人。」那人又将沉魚重新打量了一番,恍然大悟道:「喔?我識得你!你便是上次入宮獨奏的沉魚?」沉魚也不想理他,又不想過于冷傲,哼了一聲便當是應了。那人見沉魚正正經經的,一臉待人欺淩的模樣,便拿把折扇挑起他下巴,嬉笑道:「聽問你入宮後不久,那小王爺便病了哩!莫非是你害的?」
不等沉魚應答,那人又湊近他臉,神秘兮兮道:「其實他卧病在床是假,下落不明是真,你可曉得?」沉魚最恨不自重的家夥,見他如此輕佻無禮,差點便按不住脾氣。不等沉魚開口,葉決見那人得寸進尺,忙打發他道:「你個醉貓,快去休息,莫失禮人!」
那公子哥兒無心之言,葉決絲毫不以為然,帶着他兩人便上樓去了,倒教那落雁大吃一驚,不禁抓了抓沉魚手臂。沉魚也自知不妙,這可是偷拐王爺的重罪,若是東窗事發,項上人頭那保得住?當下便警覺起來,先是安撫落雁,随即瞄了瞄方才那人背影,見他跌跌撞撞,還同身旁的小厮調笑,笑得當真失禮,醉得好生徹底,才稍稍安心,若無其事的跟葉決走。那落雁也算有些小聰明,曉得怕了,便繼續裝他的小師弟,挽住那沉魚手臂,歡天喜地的跟上樓。
這湖景雅座果然名不虛傳,外頭西湖游船,燈火璀璨,天上郎月,湖面繁星,好一幅江山如畫,一覽無餘。落雁見湖面五光十色,熱鬧非凡,忙拉着沉魚去看。那兩個對着畫舫指指點點,有些駛的近的,見到裏頭笙歌燕舞,又是一頓品評,兩個小聲講,大聲笑,好不快樂。
葉決不覺湖景新奇,倒是關心那行首何時來到,喚小厮催了幾次未果,便命人先上着酒菜。食到半飽,那行首才姍姍來遲。
只見他不過十六七歲,一身青布長衫,兩緺童子垂髻,俏臉兒不施粉黛,五弦阮背在身後,本以為是個陰柔的風塵中人,見得廬山真面,才發覺是個清冷的美人兒。見多了庸脂俗粉,突然眼前一亮,等的再久也值得。葉決似乎看出了沉魚驚喜,不禁一臉得意。
沉魚細細端詳了他一陣,只覺好生眼熟,想不起在那裏見過。未猜得出來,那少年把阮放到飯桌旁榻上,便開口道:「奴家澤玉,見過諸位官人。」葉決喚他同坐,又請他飲酒。澤玉卻婉拒了酒,又怕葉決介懷,便柔聲問:「官人今日想聽什麽?」葉決笑道:「我随意,你問這兩位。」
落雁遲疑了一下,轉頭望望沉魚。沉魚便道:「咱家不熟音律,便彈你最拿手的罷。」那澤玉應了,坐到榻上,抱起那阮,輕撥琴弦,正是沉魚譜的醉花陰。
沉魚寫這曲時,正是剛被逐出師門,滿心不忿無處可訴,加上手又負傷,只好寫曲發洩,調子裏自然有些虎落平陽的怨氣。可由澤玉彈出,卻是滿腔哀怨,不知受了何等冤屈,才奏的出拗哭般的音色。沉魚看他面容,一如方才冷豔,悲憤卻從五弦間傾瀉而出,不禁為之動容。
一曲奏罷,澤玉微微颔首,便放下阮,不等衆人叫好,忽地啜泣起來:「多謝諸位官人賞面,過了今晚,咱家便不再奏阮了。」葉決問: 「此話怎解?」澤玉邊說,邊簌簌的落淚:「咱家上有一兄,名叫靈玉。本來大哥要來探我,順便同我一同奏阮,可惜卻為人所害,那兇手正是個奏阮的樂師……」
一聽「靈玉」,那沉魚頓時心裏頭涼了半截。若落雁不在場,他定會同澤玉道明原委,即便是澤玉要他以命抵命,以那沉魚性子,恐怕也在所不辭,可如今多了個落雁,自然是先保顏面,免得在他面前毀了清譽。
葉決見沉魚按兵不動,趁機擁那澤玉入懷,安撫道:「生死有命,請節哀罷。你看人生苦短,該及時行樂才是。」他這一番輕描淡寫,似乎并不奏效,只見那澤玉掙開他懷抱,以袖掩面,抱起阮急急的跑将出門。外頭的小厮要追,葉決也說罷了,還留了一大筆賞錢,說與他同靈玉辦後事。
這邊落雁險些穿幫,那邊澤玉有苦難言,教沉魚頓時沒了興致。葉決望了望沉魚,又望了望不知所措的落雁,同沉魚打趣道:「早知便由你帶阮來助興。」沉魚只笑了笑,也不說話。
澤玉一事,教三人心中都不是滋味,也沒了通宵玩樂的心情,便只在湖邊散步了一陣,匆匆打道回府,而後葉決只說同沉魚談些正事,打發了落雁回房。落雁離了沉魚,頓覺無所事事,加上夜已深了,便梳洗上床,躺在個白玉的枕頭上,卻對奇珍毫不在意,眼見枕邊空空,随之也空虛寂寞起來。
這落雁還是個稚子,那曉得情愛之事?每次聽沉魚奏曲,莫名歡喜,卻道不出所以然來。平時長輩的情愛之事見的多了,便道他對沈魚也是那般的情意。眼見那阮倚在床頭,想起沉魚奏阮的神情,心頭不禁泛起一陣漣漪。
此時,窗外淅淅的開始下雨,雖然漆黑一片,卻更是教人馳思遐想。那落雁等了許久,還不見沉魚回來,見着夜雨蒙蒙,竟似個詩人一般,眼見雨漲秋池,心盼剪燭西窗,沉默了一陣子,竟幽幽的輕嘆了一聲。正要起身去窗旁張望,不覺碰到了沉魚那阮,激起一串圓潤溫柔的聲音。
落雁先是一驚,卻覺琴聲伴着雨聲,居然格外好聽,若是如今沉魚在旁,一同倚樓聽雨,該是何等美妙,不禁又撥了一下。正當那落雁浮想聯翩,聽到沉魚開門,卻來不及縮手,教他抓了個正着。
沉魚平日最忌諱旁人碰他的阮,可見是落雁,既不敢生他氣,也着實氣不起來。落雁見沉魚過來,急急縮了手,怕沉魚生他氣,便搶先問道:「師兄怎去了這般久?」見他臉龐紅暈未散,氣息還有些淺促,又問:「你怎麽了?可有不适?」沉魚怕他看出端倪,勉強喘順了氣,上前便親他前額,柔聲道:「無事。」松開口時,又覺得冒犯了,正要開口道歉,那落雁環住他脖頸,輕道:「師兄,你奏阮我聽可好?」怕沉魚不應承,又撒嬌道:「只一曲如夢令!」
本來沉魚睡意已濃,教他這般一求,又似乎忘了疲累,便同他放下羅帳,抱起阮坐到桌旁同他奏曲。好在沈魚做夢都記得那曲兒,雖然疲累不堪,但好歹還出不了差錯;奏完一曲,見落雁不做聲,想必已入睡了,便收好那阮,熄燈與之同眠。
沉魚自知奇疾難醫,可難得落雁尚不知情,又不嫌棄他身份,自然把落雁當是歸宿,決心日後便守着他一人,再不同旁人有染。至于病情,只要準時服藥,瞞的一時是一時,等落雁成人了再作打算。這沉魚如意算盤打的響當,又是否能如願?下回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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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