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贈劍

詢問的話說的太過真摯,就連早有準備的婁琛也愣住了。

高郁上輩子也是在“擇劍宴”開始之前說過,不過那時的他還帶着幾分防備,幾分刻意。

婁琛後來想想,當時高郁主動向他示好不外乎只是為了尋一個自己看的順眼的“執劍”,畢竟是要交予身家性命的人,選個他這個有皇叔力薦,值得信任的“熟人”自然要比素不相識,只看過一場比武的陌生人,要好的多。

可這次高郁再說出同樣的話來時,婁琛卻喉頭哽咽,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眼神太過純粹,心思太過靈透,知高郁如婁琛又怎麽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情緒。“巧遇”雖然有安排,但這詢問卻是真真切切,絕無半點摻加的刻意。

況且別的皇子要是主動對待選的“執劍”示好,不說是天潢貴胄的恩賜,就說态度怎麽也應該帶皇子的傲慢。但高郁說這話時別說端架子了,為了顯示兩人的親近,他甚至連自稱都改成了“我”。這般忱摯,這般……小心翼翼。

婁琛遲疑了一下,一番話在喉間滾了幾轉都沒說出去,最後只跪拜道:“草民惶恐。”

“唉,都說了別跪別跪,你怎麽就是不聽呢。”高郁見婁琛不肯起來,幹脆站到了人前。

他身量不高,站在單膝跪着的婁琛面前剛好與之視線齊平,順着這個姿勢,他頗有些“循循善誘”道:“阿琛,我這也不是一時興起,是真的想選擇你作‘執劍’。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很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一樣。哎,對了,我小時候也住在西北,你說我們會不會真的曾經在哪兒遇見過?”

二皇子高郁幼時流落民間的事南梁人盡皆知,被靖王尋回之時迎接的陣仗更是浩浩蕩蕩。

可這些都與婁琛無關,他只想知道,高郁的熟悉是來自上一世的記憶還是幼時的回憶?

不,怎麽可能是因為幼時的回憶!

當時的他太單純、太天真,一心以為高郁是認出了他、信任他,才會主動找上門來。

時過境遷,婁琛才發現那時的自己是多麽的愚蠢。

高郁從來沒有認出自己,他幼時的記憶早就已經遺忘在了時光的流逝裏,就連曾經生死與共的情誼,也被而後那些年的苦痛與別離所覆蓋。

他忘了自己,到死也沒有記起他們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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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琛心中酸澀,不願再做他想,只拒絕道:“草民從未到過西北。”

“啊……是麽?”高郁小臉一僵,尴尬的笑了笑,“那也說不定是其他地方見過呢,南梁那麽大小時候我也常在外游玩,說不定就在哪兒巧遇過。反正,反正我就是特別喜歡阿琛,對阿琛一見如故。阿琛,你就答應我,好不好……”

婁琛對這般天真無邪的高郁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很像從前那樣毫不猶豫的答應,然後宣誓效忠,可是他做不到。

心裏頭酸澀難當,婁琛欲言又止道:“殿下草民恐怕……”

“啊,糟了!”似乎猜到了婁琛想說什麽,高郁在婁琛剛吐出一個稱呼之時就打斷了他,而後像是根本沒注意到婁琛猶豫的表情一樣,自說自話道:“阿琛剛才想說什麽,一定是答應我了,對嗎?既然這樣那我們說好了,等會兒‘擇劍宴’的時候我會向你贈劍,你可一定要收啊!皇叔從塞外給我帶回來的‘龍吟劍’,天上地下就此一柄,我瞧着沒有誰比你更适合它了!”

“除了我的劍,你誰也不能收啊!”說完好像怕婁琛反悔一樣,高郁立刻找了個借口,撲騰撲騰的連侍從都來不及告知就一溜煙的跑了。

随身的侍從沒留神,高郁跑了兩三丈遠他們才急急忙忙的告了個罪,然後跟了上去。

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廊道的盡頭。

婁烨與婁琛看着他匆匆遠去的背影,相視一眼,而後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

“舅舅……”婁琛輕聲喚了喚。

“這小子……”婁烨雖然表面上對高郁跳脫的性子有些無奈,但心裏卻是十分歡喜。他笑了笑看着婁琛,壓低聲音道:“年紀越大越是調皮,看來宮中的生活還算不錯,沒磨掉當初的靈動勁兒。不過可惜,他好像将前塵往事都忘了,連照顧他長大的你也沒能認的出來。”

婁琛聞言垂了垂眼眸,低低的“嗯”了一聲。

婁烨看着面容淡然的外甥,語重心長道:“不過這樣也好,天潢貴胄本來就不是我們婁家能高攀的人物。當年的事他若是主動提及就算了,若是一直記不起你也無需介懷,畢竟那時候他還小,經歷那樣番變故之後忘了一些瑣事也正常。”

曾經親密無間的人将你忘了個徹底,若換到上一世婁琛定會黯然神傷許久。而事實也是,上一世随侍兩三年才發現高郁并沒有想起自己的婁琛,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他甚至曾經有意無意的向高郁提及過那些過往,但是最終的結果卻讓他又一次的失望。

重活一世,婁琛再不再追求那些虛無缥缈的“也許”,只輕聲應道:“婁琛知道。”

“知道就好,你只要時刻記得他是王,而你只是臣就好。”切身體會過那種無奈的絕望,方能理解此中含義。

婁烨雖然能理解身居高位之人有時做下決定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不論如何總有人會因為這些決定而受傷。

他深知,自己這種升鬥小民與天潢貴胄們的差距。他們可以滿腔熱血只為一人傾注,而遠在高位之人,卻永遠不可能交付一顆一心一意的真心。

“不說那些了。”婁烨搖了搖頭,不願深想,只調轉話頭道:“小琛,你願意做二皇子的執劍嗎?”

“舅舅……”婁琛眉頭皺起,猶豫之情溢于言表。

“沒關系,這事由你,舅舅不想勉強你做自己不想要做的事。”婁烨看出了他的猶豫,所以也不強求個答案只是提醒道:“離‘擇劍宴’還有點時間,你細細思量吧,不過……”婁烨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講心裏的話說出來,只是摸了摸婁琛的腦袋笑笑道:“不論你做怎樣的決定,舅舅都支持你。”

寶劍贈君子,執劍侍明君。

高郁活潑j機敏有餘卻威嚴不足,雖然一直在學習宮中禮儀,但骨子裏卻還是當年那個頑皮的小孩。

這樣的人更适合追風逐月、寄情山水,而不是拘在一方天地裏。

高郁是個好孩子,但卻不一定是個明君,婁琛若想光耀婁家門楣,那高郁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婁琛明白婁烨話中含義,只微微颔首道:“知道了舅舅,我會好好考慮的。”

“好。”婁烨不再追問。

婁琛言罷緩緩低下了頭,隐藏起了眼底洶湧的情緒。

初秋的禦花園花草樹木都帶着幾分夏日盡的熱情,一池碧水綠而明淨,水潭之上紅蕖鮮而不豔,暗香袅袅好不誘人。

因着宣德門一事的耽擱,婁琛與婁烨兩甥侄來到禦花園的時候裏頭時,已經熙熙攘攘擠了一堆人。

不過還好他們到的也不算晚,早到的人為的只是打點關系,認識一下将來可能的盟友或者敵人。婁家京中既無“親朋”也無好友,更不需要在此時結交一些有意交好之人,因此早到與否并不重要。

宴席按着比武成績安排,待選“執劍”與長輩分席而坐。

婁琛名次靠前,所以被安排在高臺下的左側,離正中央的主位并不遠,一擡頭就能看到皇子們的席位。

甫一落座,婁琛甚至還沒來得及與身邊兩人見禮,南梁皇就已領着一衆皇子來到了禦花園。

當今天子豁達,入席之後也并未行太多禮儀,只朗聲道:“衆卿平身。今日雖是‘擇劍宴’但也可看做家宴。朕身子不适,宮裏也許久沒有舉辦過宴席,今日宮中難得如此熱鬧,各位卿家不必拘束,只當是家宴就好。”

一朝成為天子近臣,可不就是天子家臣麽?

衆人諾諾稱是之後雖然放開了不少,但也不敢放肆。

既然是酒宴,那怎麽可以少了歌舞。

天子話音落後一隊身着五彩舞衣的舞姬便緩緩走了進來,絲竹聲起,羅袖搖曳,環佩輕搖,雲鬓舞衣。

婁琛先前低頭,到這時才得了機會,擡頭朝主位看了過去。

只見前一刻還心無旁骛,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悉心聽從父皇“教導”的高郁,下一刻就開始走起了神,黑琉璃一樣的大眼滴溜一轉,視線滿場亂飛。然而在發現婁琛所在位置之後,他的視線便像是黏住了一樣,一瞬不瞬的。

身旁的侍奉太監輕咳一聲,提醒他注意言行。

高郁小孩子心性漸顯,頗為不樂意的撇了撇嘴,這才坐直了身子。但随後他的視線仍然不停的往婁琛那邊飄,像是要見到婁琛才安心似得。

看着板着個臉努力維持皇子威嚴,但實際卻在不停開小差的小孩兒,婁琛無聲笑了出來。

歌舞向來不是“擇劍宴”的關鍵,絲竹之音落後,舞姬退下。

衆人心間一凜,皆知宴席最重要的時刻來了。

天子居高位,掃視一圈在場衆人之後點點頭,示意禮部官員,“贈劍”開始。

接着,大皇子高陵在衆人的關注中走了出來。

可令在場衆人沒有料到的是,向來自恃身份、眼高于頂的大皇子竟然毫不猶豫,朝着婁琛所在的席位走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婁琛會選誰呢,選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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