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時光回到相遇的最初 (2)
每每只要他一個眼神,她就會自動往後一縮,雖然不出幾秒又會恢複剛才的坐姿。
他們玩了整整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海灘上被一層金黃色覆蓋,金燦燦的一片。蘇念安見過馬德裏的海,卻是第一次看夕陽下的海。這令她狂跳不已的心髒漸漸平靜下來。她倚在顧西洛身上,笑開了眉眼。
蘇念安喜歡這個叫做向晚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小三歲,可臉上永遠挂着純真的笑容,溫暖到了人心裏去。向晚有雙漂亮的眼睛,比夜空的星星還要燦爛,蘇念安以為,這樣的女孩子,應該是被上天眷顧的,是美好到極致的代表。
可她忘了,外表越是表現出來的東西,越是容易與心裏想的背道而馳。比如她,假裝不在意自己時而清醒時而瘋癫,是為了能讓顧西洛安心,但她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些遺失的記憶。
所以在看到向晚瞳孔緊縮,痛苦蜷縮起來瑟瑟發抖的樣子的時候,蘇念安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只能蹲下去抱住向晚瘦削的肩膀,可她抖得越來越厲害,下唇被咬出了血,有絲絲血絲印出唇角。
“你怎麽了向晚,告訴我你哪裏不舒服?”蘇念安急得滿頭大汗,夜晚的涼風吹不去浮躁的焦慮,她終于在人群中找到救星,才來得及喊一聲顧西洛,那邊已經有人箭一般沖過來。
是譚卓骁,蘇念安愣住的空當,人重重被推開跌坐在地上。
顧西洛皺眉護住蘇念安,眼見譚卓骁蒼白的臉現出深深的恐懼,這樣淡定的一個人,手指居然也在微微地顫抖。
譚卓骁用力扳開向晚的口,果然,一口白牙上全是鮮紅。只見她瞳孔渙散,發絲有些淩亂,整個人如木偶般被人操控,身體縮在一起小得不像話。男人沒再猶豫,輕松把她抱了起來回酒店。
蘇念安緊緊抓住顧西洛的袖口,她看到那樣的向晚,心裏居然害怕起來,不是怕向晚會有任何不測,而是怕自己有一天也會像向晚那樣忽然情緒失控。她腦中閃過這麽一個詭異的念頭,眼神越發深沉下去。
顧西洛攬住她,沉默不語。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守護的東西,這個叫譚卓骁的男人,似乎和自己一樣,苦苦守着那抹陽光,期待雨過天晴,有彩虹能劃過生命,從此春暖花開。
酒店昏黃的燈光下,瘦高的身影斜倚在安全梯口,手指上夾着一點明亮,周圍若有若無的白霧尚未完全散去。譚卓骁低着頭,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的腳尖,直到煙頭燃到手指才回過神來,手指傳來清晰的痛意,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扔掉煙頭。
冷笑一聲,随手将煙摁滅在一旁的窗臺上。
“她怎麽樣了?”同樣清冷的聲音,腳步聲走近,停在他面前。
譚卓骁輕輕一笑,“已經睡下了,這次折騰的時間似乎更長了些,足足兩個小時。”他呼出一口氣,俊朗的臉上充滿自嘲。
顧西洛仔細看他,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們是同樣偏執的人,一旦認定,從此再也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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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樣的病?”
樓道口陣陣冷風吹過,譚卓骁的臉在昏暗裏忽明忽暗,讓人看不真切。但顧西洛還是看到了他絕望的神情,他閉着眼睛,竟揚起了嘴角。
“精神分裂症,狂躁或者抑郁。發作前沒有任何預兆,不分時間地點,如同一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爆炸了,讓人措手不及。這可真不是什麽好事兒,對吧顧先生?”
顧西洛眉頭緊皺,難怪那時譚卓骁會用那樣的語氣對他說你該慶幸不是精神分裂症。他雖然不是醫生,也從沒接觸過此類病人,但也知道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狂躁的時候會忍不住傷害自己,而抑郁的時候便會想着以死來了結自己的生命。
那麽譚卓骁,一個精神科醫生,就是每天活在這種恐懼中的嗎?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心裏牽挂着的那個人已經做下無可挽回的事,所以視線總也離不開她,盯得死緊。
“連你都沒有辦法治好她嗎?你明明自己就是醫生。”顧西洛沒能忍住,靠在他身邊仰頭望着暗黑的天花板嘆氣。
“顧先生,我只是精神科醫生,心裏的傷我治不好也沒法治,除非病人自己願意走出來,否則想要借助外力完全康複根本不可能。”譚卓骁譏笑,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莫大的諷刺。
“所以……只有當她自己想走出來的時候,才會回到從前的樣子嗎?”
“以我多年經驗,以及這兩年和向晚朝夕相處得出的結論,的确是這樣子的。病人的心裏會有自己設下的結,那個結何時才能解開,只有病人才知道。在潛意識裏,他們害怕着某些過去,從而造成腦神經錯亂,精神出現扭曲。不過你不必擔心,蘇小姐的臆想症屬于輕微型,不會對身體造成很大傷害。”
顧西洛的眼光掃向身邊的男人,覺得這一刻他們的情況居然如此類似。兩個同樣冷漠的男人站在一起,探讨着關于愛人的問題。
“那麽,對你來說,向晚究竟算是你什麽人?病人,還是愛人?”
譚卓骁的目光在顧西洛話音剛落的瞬間變得極為銳利,顧西洛淡淡地迎上他的視線,毫無畏懼。他顧西洛從沒有畏懼的東西,從小便是。
“顧先生,我雖是醫生,卻不是聖人,沒有哪個醫生會對自己的病人照顧到這種程度。我認為你這個問題,是變相否定了我個人的情感,并不值得深究。”
顧西洛聳了聳肩,第一次有了與人交好的想法。他從小就叛逆孤傲,長大後收了性子,變得沉默寡言隐忍內斂,久而久之,他們都說顧西洛是個陰陽怪氣的人,驕傲又不可一世。顧西洛這一生從沒主動與人示好過,他也不懂該怎麽與人示好。但他認為,或許譚卓骁會是個好夥伴。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彼此沉默。昏黃的燈光打在身上,又不知是觸動了誰人的心弦。這一夜,四個人,注定無眠,為着相似的境遇和絕望。
蘇念安和顧西洛只在西涼市待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他們坐上了離開這座江南小城的航班,不是回S市,也不是去中國任何一個地方游玩,那架飛機漂洋過海,最後的目的地是馬德裏。他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陽光充沛的城市,蘇念安記得馬德裏的陽光和金海岸,她記得很多事情,唯獨不記得之前幾個月發生了什麽。她的記憶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一般,有時幼稚得如同孩子。
為什麽會想到回馬德裏?蘇念安只知道身邊這個男人會是自己的依靠,而馬德裏是他的家,對現在的她來說,有顧西洛的地方就是家,那麽他去哪兒她便去哪兒,再沒有什麽能夠阻止她追随他的步伐。再也不會在醒來的某一天,明明陽光如此溫暖,卻再也找不到那個想握手的人。
顧西洛溫柔地拂開蘇念安額前的碎發,她睡得很安詳,嘴角還向上揚着,許久不見她睡得這樣熟,他心裏反倒安下心來。離開的最後一天晚上,蘇念安和向晚睡在一起,他知道她喜歡那個瘦削的女孩兒,那女孩眼中的倔犟和從前的她是如此相似。
還有譚卓骁那個男人,連顧西洛自己都不相信,幾天時間就讓他們熟稔起來。譚卓骁是那種凡事不動聲色,內斂而溫和的人,可一旦動起怒來,又讓人心生畏懼。顧西洛見過因為向晚發病拒絕進食而大發雷霆時的譚卓骁,那時譚卓骁的眼裏只有害怕和恐懼,分明沒有一點怒意,他定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沒有将那個女孩子照顧妥當。
就像顧西洛也總是會時常在夜半時埋怨自己當時的疏忽,他總是想,如果當時他能對念安稍稍不放心,也許那什麽該死的臆想症就不會出現在她身上,她也不會因為這樣而經常神志不清,茫然無措。
顧西洛的眼神越發柔和,近乎執著的不舍和心疼。他的念安受了太多的傷,太過堅強獨立反而成為別人傷害她的理由。那些年月,十三歲之後的她,連最疼愛她的母親都去世了,她一個人孤苦無依,究竟又是抱着一種怎樣的心态度過的?十八歲的生日,成人禮,本該是女孩子雀躍歡呼的日子,可她卻在那天遭遇了人生的最低谷。
有多少人能承受那樣殘忍的事實?縱然再堅強的人,也終究會被最愛的人所傷,而那個人,恰恰還是多年來渴望得到關愛卻從來也未曾用正眼看過自己一眼的父親。
念安,如果……你知道那年的車禍根本不是一個巧合,如果你知道那個背後想要置你于死地不惜買兇殺人的主謀正是你曾經最最敬仰愛戴的父親,你的心,又會裂開多少條縫隙?又該痛成什麽樣子?
顧西洛一直沒有告訴蘇念安關于那場車禍的真相。他的念安從前不快樂,那麽至少在他身邊的她應該品嘗快樂的滋味。只要她留在他身邊,那些傷痛不管深淺,終有消失的那一天。
所以,現在偶爾會神志不清的你,也許才是真正快樂的吧?因為不記得,所以更不需要失望傷心,所以也無須去承擔那些惡意的苦果,深嘗被自己親生母親算計謀害的刺痛。
顧西洛忽然後悔了,也許他不該幫蘇成博,也不該讓沈安林如此輕易就能接近蘇念安,他甚至殘忍地想,這兩個人若就此消失在他們視線裏的話,他的念安會不會就少痛一點?
蘇念安是被輕微的呼氣聲弄醒的,脖子還有癢癢的感覺。她睡眼惺忪醒來時,人已經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米色帶花的天花板極其眼熟。腰身被人緊緊摟着,很用力,幾乎要把她糅進胸膛裏去。
“Cris。”她叫了他一聲,男人将臉埋在她脖子處輕輕吻着,只低聲哼了一聲。
蘇念安有些頭疼,她居然睡得這樣熟,連什麽時候下的飛機回的這裏都毫不知曉。她環顧四周,這裏與從前無異,是顧西洛位于馬德裏西部富人區的公寓,曾經給過她一個家的房子。
“念安。”顧西洛喚她一聲。
“嗯。”
“念安,念安,念安……”
蘇念安眉頭緊了緊,他是怎麽了?怎麽會用這樣脆弱的語氣叫她?
“告訴我為什麽會突然想回來這裏。”顧西洛這才擡起頭來,眸中幾許深沉,聲音嘶啞,似在極度忍耐着什麽。
“因為我也想試着看看為喜歡的人奮不顧身會是一種怎麽樣的感覺。”蘇念安難得回答得如此坦誠,但顧西洛卻知道,那是因為她對某些事情的忘懷,才能真正卸下包袱對他坦白。
顧西洛眯了眼,大手撫上她的後腦勺,兩個人額頭抵着額頭,連呼吸都混合在了一起。蘇念安頓時紅了臉,這氣氛詭異又暧昧。
“能有一個人無論在自己變成什麽樣子的時候都堅定不移地守在身邊,這樣真的很難得,對不對?”蘇念安別過頭,額頭靠上顧西洛的肩頭,輕輕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顧西洛當下就明了,她是在感慨譚卓骁和向晚之間的感情。向晚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發作起來常常傷害自己也傷害別人,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卻被身為大醫院精神科主治醫生且前途無量的譚卓骁視為珍寶,那份感情實屬難得。
他擡起她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精亮的眸子熠熠生輝,似乎灼傷了她的眼。
“你想要的也會實現,并且會比她更好更幸福。念安,你信我。”他目光中的熾熱,充滿期許而急切,仿佛是想極力證明着什麽。那再也不是從前驕傲的顧西洛,那只是一個想将心愛之人留在身邊的癡心男人。天長地久,若只是一個人的,則不如不要。
蘇念安笑彎了眉眼,圈住顧西洛的脖子湊上去吻了吻他的唇角。顧西洛心裏一顫,這是蘇念安第二次吻自己,帶着午後清新的浪漫,蜻蜓點水般擦唇而過,單是這樣已經讓他忍不住心悸。他清楚明白自己的渴求,他想要的一直都很多,貪婪地想把她據為己有,別人多看一眼都不行。這就是顧西洛的本性,對自己範圍內的東西,一定牢牢護住。
“所以我跟着你來馬德裏啊。Cris,請你也信我,雖然我不記得一些事情,有時也會不清醒甚至瘋瘋癫癫,但我還是分辨得出什麽是真什麽是假,也懂得衡量對我來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她說得極其認真,眸光裏的光彩讓顧西洛的世界一瞬間五彩缤紛起來。
如果這樣還不足以證明她對他的感情,那麽還有什麽能讓他相信呢?顧西洛控制不住自己,狠狠吻住她的唇,深吻一路下滑,移至鎖骨間,重重吮吸,留下屬于他的痕跡。
這個女孩子,是他想留在身邊,捧在手心,一輩子都不願放手的。他等了十年,這路太漫長,幸而他們都沒有迷失方向。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活在自己的幻想裏難以自拔,總在想,那個人是不是還是如從前那樣愛我,是不是也會偶爾彼此想念,甚至會傻得想在那一刻滿世界地瘋跑找他,為的就是能看一眼那個被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可是卻忘了回頭看看走過的足跡,太過自信能擁有未來的一輩子,反而忽略了生活帶給我們的磨砺。
顧西洛也以為他可以就這樣和蘇念安一輩子,他們會一起慢慢到老,會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像他,女孩要像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他們會在傍晚手牽手散步在馬德裏昏黃的街頭,偶爾看一兩場話劇或者畫展,會在午後坐在露天陽臺偎依成一團,喝一杯親手煮的咖啡。
顧西洛夢想中的生活,與蘇念安在一起的日子,就是這樣平平淡淡卻無比幸福。他一直認為怎樣的生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的人是否正确。
蘇念安被顧西洛照顧得很好,來馬德裏近一個月以來已經很少再出現幻覺,也很少再神志不清。在馬德裏的私人心理醫生告訴她,她已經幾近痊愈,但她仍然想不起被自己刻意抹去的記憶。顧西洛總會心疼地拍着她的額頭說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了,我會養你一輩子。
後來她真的沒再刻意去回憶,某段記憶被自己刻意忽略,定不是什麽好事,也許顧西洛是對的,她不該去想。
那天顧西洛回來得很晚,蘇念安習慣枕着他入睡,他不在的房子冷冷清清,她便一個人蜷縮在沙發上等他。接近淩晨才等到了他,他身上滿是酒氣,步履甚至有些不平穩。
蘇念安急忙跑上去扶住他,顧西洛微眯着眼,沖着她嘿嘿傻笑。他喝了很多酒,因為酒氣幾乎淹沒客廳內放置的青竹香蕈。
他從來不會如此失态,做事也一直有分寸,怎麽今天反而把自己灌得這樣醉?蘇念安很艱難才把他扶到房間,用濕毛巾為他擦拭臉蛋。
“怎麽喝成這樣呢?”她喃喃自語,暗自懊惱自己怎麽沒早打電話給他。不承想下一刻整個人被人猛地一扯,重重撞進男性精壯的胸膛。
她還來不及反應,顧西洛已經利落地翻了身,把她整個人壓在身下。蘇念安心髒狂跳,臉上一片通紅,暧昧流淌,連氣息都局促不穩。
微涼的手指細細撫過她的臉,顧西洛用力甩甩頭,一定是太想念她了,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她的幻影。他禁不住苦笑起來,笑着笑着,眼裏就有點點濕意滑出,溫熱的眼淚滴到蘇念安臉上,燙疼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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