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轉折，成人禮不可承受之重

我所說的轉折，興許在別人眼中，是一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事件。

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轉折有兩層含義，一種是指事務在發展過程中改變原來的方向、形勢等；一種是指文章或語意由一個方向轉向另一方向。

按照理解，在我的故事中，轉折指的應該就是事務的發展并不按照我原先想好的方向和形勢變化。

在很多人的成長經歷中，他們的人生轉折，都會發生在高考的戰場上，畢竟，高考改變命運，不然，這世界上，還有哪個平臺是不靠任何出身、學歷、相貌、背景等各種因素，而毫無條件地讓一個人的人生發生巨大變化呢？

但是，我人生的轉折，并不是高考，它的到來，比高考提前了一年，發生在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

生日的第二天，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反正父母是打起來了，雙方雖然沒有拳打腳踢，但兩個人在彼此的推搡中，父親還是受了傷，頭部流了不少血。

我從房間裏出來看到的時候，父親捂着頭顱前額說頭暈，母親則哭着坐在地上，看到我，母親哭嚷着嗓子叫喊：“倩倩，對不起，我的孩子，爸媽實在過不下去了。”

“過不下去就離婚吧。”

我記得那是我在那天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扶着受傷的父親下了樓，到小區外攔截了三輪車，整個路程很短，大概只有十分鐘，但在這十分鐘內，父親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們去到醫院，包紮好傷口後，得知父親的頭顱不外是輕微的外傷，不需要住院觀察的時候，這時父親開口對我說：“倩倩，爸爸真希望是重傷。”

醫生的表情是詫異的，只有我知道，父親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是什麽樣的痛徹心扉。

他們的感情，早在鄉鎮的時候，就出現了問題，我們都以為，或許是只有我和父親以為，只要換了個地方，他們的前途還是明朗的，沒想到，此舉不過是加速他們兩個分離罷了。

那天的包紮進行得太順利了，但是我們父女兩都不想這麽快地回去面對，一直待在走廊外很久很久。

也正是此舉，導致了我命運的轉折點，以一種很突然的方式闖入了我的人生，突然得我根本無處可逃。

就在我們父女二人走出外科室大門的時候，迎面風風火火地沖進來了幾個人，甚至撞到父親身上。

為首的，是一件白得灼人的白襯衫，是我的少年，罵罵咧咧地喊道：“滾開！”

另一邊，他橫穿猛撞地拉着一個女孩的手，闖進醫生的辦公室。

不一會兒，醫生辦公室傳來少年殺豬一樣的嚎叫：“醫生，快點救救她！……我讓你先救她！”

多年以後，我回憶起這個場景，我并不怪怨父親被他裝得趔趄，也并不怪怨他沒有看到我，更沒有理由去怪怨那天他的表現，我不過覺得，我太可悲，可悲到連塵埃都不如。

然而，即便偉大如才女張愛玲，在愛情面前，亦甘願變成塵埃，我又有什麽理由去感嘆塵埃的命運？

所以，我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跟在他的身後，也不理會父親在後面說了什麽話，他的話裏，似乎是什麽不要計較之類，可他哪裏知道，我并不是前去計較，我不過是想去證實，那個白衣少年，是支撐着我在面對破碎家庭的最後一根稻草。

可惜，我的稻草沒有救到我，相反的，卻把我推到了一個深淵的無底洞，我根本沒來得及呼吸，已氣絕身亡。

我沖到醫生辦公室的時候，周文宇的額頭仍在流血，連嘴巴都是流着血的，灼白的襯衫上沾上了不少血漬。而坐在椅子上，醫生正在施展救護的，只是手臂上有輕微擦傷的患者，不是別人，而是班上只可遠觀、不可亵渎的章聖荷。

那天她穿了一身潔白的連衣裙，手臂上擦傷的鮮血，不知怎麽染到了裙子的胸口處，像是一朵鮮豔的大紅花，綻放狀地印于她的胸前。

我不知道這樣的一幕，看上去有多麽悲壯且慘烈，因為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少年的身上，而少年的目光，一直聚焦在醫生的手上，仿若醫生的一個不當舉措，他就會當場要了醫生的命一樣。

沒有誰注意到我的存在，一直到有護士進來，嫌我阻礙了路，開口說：“小同志，讓一讓。”

然而我的少年，仍舊沒有把他的目光，從美麗的“新娘”身上轉移，倒是小護士看到他，吃驚地叫起來：“哎呀，你都還在流血，怎麽不先進行包紮一下！”

小護士說這話的時候，我才如夢方醒地反應過來，恍惚中拽着他的胳膊問：“周文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恍然地擡起頭，好一會兒才從醫生的手上收回目光，看到我，吃驚地問：“沈佳倩，你怎麽在這裏？”

說實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我也覺得好笑，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想那不過是基于本能，才跟着少年的腳步，來到了這裏。但是，在目睹了剛才的一幕之後，我覺得我已經沒有回答的必要了。

他們的手，仍然緊緊地連在一塊，有那麽一瞬間的時間，我很希望世界變成山無棱、天地合的原始狀态，因為那是我那一刻所處的狀态。

小護士開始趕人了，說：“你們快點走開快點走開，在這裏礙地方，我沒辦法放器材了。”

圍觀的人中有幾個人走到了外面，我仍呆呆地站在原地，周文宇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一點感情。

“沈佳倩，你也出去吧，有我在這裏守着她呢。”

只是，我的少年，你一定不知道，我在這裏，不是為了守護任何人，歸根結底，我待在這裏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守護你。

小護士用力地将他的手從章聖荷的手上掰開，替他包紮傷口，清洗他流血的額頭時，我聽到他悶悶的一哼。

不知為什麽，我的眼淚一下子滾了下來，沒有任何預兆，即便在看到自己的父母經歷那樣一番争鬥後，即便在看到父親包紮時的慘樣，即便聽到父親心酸的表達希望是重傷的時候，我都沒有哭。

然而我的少年，他悶悶的一哼，我卻哭了。

我不想讓別人看到，從醫生辦公室裏出來，将臉別過一邊，偷偷把眼淚擦幹。

這時，有人上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是我們兄弟幫中一個叫小虎的人，他安慰我：“佳倩，不用擔心。”

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他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周文宇看到幾個小混混跟蹤騷擾他的夢中情人，所以就上去跟他們幹了一架，後來我們看到了，人多，所以他們就跑了。”

其實，整段話中，我只聽到“夢中情人”這四個字，至于小虎到底還有沒有說了其他的話，我無從得知，然而這四個字，已讓我腳不着力。

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我身邊，看到我将近倒下，扶住了我，問：“倩倩，你怎麽了？”

我當然不能說實話，我能夠說的是，不外只有幾個字：“天熱，中暑。”

一直到我坐上飛機，離開國土的時候，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因為天氣過熱的原因中過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素質太好，又吃得下、還睡得着的原因。

我有的時候很羨慕那些一睜眼，一閉眼，就可以對着身邊的人兒說，寶貝，我中暑了，然後就假裝昏厥過去了的人，要我裝出那樣的姿勢，是萬萬做不來的。

不可否認，在小小的地球村上，因為中暑而結緣的男人和女人不在少數，特別是在熱帶，聽說有的女人就是使用這招使男人中計的。

多年後我回想起來，如果那個時候，我開口說中暑，經歷昏厥，而父親剛好不在場，那麽，我會不會收獲一點點注意力，哪怕只是一點點，也許，就不會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住院。

我不記得那天我是怎樣攙扶受傷的父親回到家中，又或者是受傷的父親扶着“健全”的我回到家中，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很深刻，由不得我不記得。

我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高燒，幾乎燒到了四十二度，父親說，送到醫院時，我已經不省人事。

其實我還是有一點印象的，只不過是各種迷迷糊糊場景在不斷地交換，各種不同的人聲和腳步聲，還有消毒水的味道，都像潮水一樣，湧進我的世界中。

我覺得難受，這種難受而引發的連鎖反應，第一個就是身體排斥藥物的進入，印象中，我不停地嘔吐，吐出來的唾沫是黃色的，像膽汁的顏色。

這樣的狀況，聽說維持了三十八個小時，我不知道這三十八小時之內，我的父母經歷了什麽事情，我的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世界有無因此改變了什麽事情，待到多年後，我問起父親，那兩夜一晝的時間內，他們到底是怎麽活過來的。

父親輕微一笑：“還能怎麽活，我都已經打算好了，你要是救不了了，我這一輩子都不離婚了。”

“是嗎？那你們豈不是因為我，一輩子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了？”

“那又怎麽樣，失去了我寶貴的女兒，又失去她，我的人生和行屍走肉有什麽區別？”

我那個時候一直不知道，父親對母親的長情，竟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實現的，誠然，他在我身上注入的長情分子，像一個毒瘤，根紮在我的血液內，在我還沒意識到這個毒瘤的危害性的時候，我已經被毒瘤折騰得不成人樣。

慶幸的是，我醒來了，雖然我有的時候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永遠不醒來，也許也是好的。

此舉，對父母而言，實在是大大的不孝。我奉勸所有的人，不管你們的戀情如何得要死要活，最不容忍你們要死要活地對待自己的，只會是你們的父母，別讓你的父母為你的愚蠢行為買單，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孝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