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許你一個未來

林明發現我的這個秘密的時候，一開始是很不高興的。

理由很簡單：如果一樣東西，明明很苦，你硬是說成很甜，別人也許看在你的面子上，勉強地同意了；可如果一樣東西，明明很苦，你不但說成很甜，你還硬要別人也跟着你說成很甜，那簡直是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林明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這個自欺欺人的秘密的，反正他發現了之後就很不高興了。又或者說，其實他在還沒開始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很不高興了。

那天，他是爬了學校的圍牆出來看周文宇的，據說他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被門衛看到了，還被盡責的門衛追了好長一段距離。他為了避開追趕，拐到了一個黑不溜秋的巷子裏，出來的時候他一身的臭汗，又一身的泥巴，所以他來到醫院的時候，自然是不開心的。

然後護士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心，又問了他兩個問題，惹得他更不開心。

護士問他：“小夥子，你從哪裏來的？外面下了雨了嗎？”

周文宇哈哈大笑，連我也忍俊不禁，他很氣，終于使了性子地說：“我讓你們笑了個夠再進來。”

說完便走了出去。

我和周文宇又笑了一頓，并且保證不會再笑，他才走了進來。

林明的性子和周文宇、我的都不同，如果以黑白顏色用來形容，我與周文宇要麽全部是黑，要麽全部是白，而林明永遠只是灰色。

我與周文宇的性格使然，兩個人可以把話說得很絕，一開口就能說到絕交，一動手就可以把路堵死，讓對方完全沒有何退路。但是林明卻不同，他即便使性子，發脾氣，态度也是溫和的。

他進來之後，周文宇便問他：“氣消了？”

他答：“沒有。”

又問：“心情好了？”

“也沒有。”

反正那天我們三個人的對話大概如此，因而我總記得林明那天的心情是很不好的，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他聽了我念有大概半個小時的情書之後，就一直皺着眉頭。

我并不記得那封情書上的內容了，數萬字的“情話”被我分攤成很多封“他人的情書”，我記得較為深刻的只有下面幾句話：

“我和你，不過是風中漂浮的蒲公英的種子，落地、生根、發芽，成長、枯萎、衰敗，終究逃不了命運的枷鎖，系着月老下剪不斷的情絲……我只願與你共處，做一對現代的崔莺莺和張生，真正‘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完聚，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其實那一天的閱讀，因為林明在場，我的語速比往時和周文宇兩個人的時候快了不少，期間，周文宇有幾次叫我放慢速度，但我并沒有聽他的話，我抱着做賊心虛的心思，提心吊膽地懸着一顆心，只求快速念完，有一種早死早超生的心态。

林明在我念讀的期間，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直到我按照慣例将情書撕了個粉碎，扔進了垃圾桶，周文宇問了他一句：“林明，你覺得沈佳倩剛剛讀的這封信，寫得怎麽樣？”

他回答說：“剛剛你們不是一邊在念，一邊在說着哪句好嗎？”

“是啊，但既然你在場，總要客觀評價一翻，聽聽你的意見才好啊。”周文宇說。

“我的意見有什麽作用啊，最重要的是入你們兩個人的法眼啊，關我什麽事。”他的話語很不客氣。

一直到離開醫院，林明那天的态度都是這樣子的。我和周文宇并沒有過多理會，以為他是受了各種委屈，還有小護士的調侃，因而那天情緒不佳，語氣冷淡也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我的想法很快就被證實是錯誤的。

從醫院回來學校的路上，在準備進入學校區域的地方，林明突然問我：“佳倩，剛剛那封情書，是你寫給文宇的嗎？”

我沒有預料，被吓了一跳，但是立馬否認。

“當然不是！”

那是一種被打腫了臉蛋卻還需要充當胖子的倔強，其實我當時并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總覺得自己既然騙得了周文宇，那應該可以騙得了全世界，我理直氣壯地說：“如果那是我寫給周文宇的信，我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怎麽可能還允許他對我的情書內容多加批判？你看周文宇那樣挑剔，只差沒有雞蛋裏面挑骨頭了。”

林明看了我半晌，然後很是悶悶地說了一句。

他說：“愛一個人是可以這樣的。”

我又吓了一跳。

他只是看着我。

我知道我的舌頭在打結，但我只能以更強的理由：“我怎麽可能會愛上周文宇，只怕連喜歡都談不上，更何況現階段我們的首要目标是高考，每個人都希望通過高考來改變命運，在命運抉擇關頭，我們哪裏有資格談情說愛？即便周文宇有心，我也無意。”

然而事實剛好是相反的——我有心，而周文宇無意。

林明在聽完我那樣一番話之後，嘆了一口氣，然後點點頭說：“你說得對。”

我又畫蛇添足地說：“林明，我想興許是這段時間你家裏面的事情讓你煩心了，所以你才會無緣無故地想到這些事情，我以前也是一樣，家裏的情況不佳，所以總比常人更敏感一些……”

他直接打斷我的話：“佳倩，如果讓你在我、文宇和胖子三個人之間，選擇一個作為你喜歡的人，你會選誰？”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我，文宇，胖子。”

“你別開玩笑了！”我一時怔住，“怎麽突然說到這種事情上面來了，我們不都是兄弟、朋友嘛？”

他沉默了一會兒，有一絲懷疑：“你急着想要跟他斷絕兄弟關系，是因為這個理由嗎？”

我情急下來，不知道怎麽應付，反問他：“為什麽一定要在你們三個人之中選一個？這世界上就沒有其他的男子了嗎？”

“我只是說如果，你要是不喜歡回答的話，你也可以不回答。”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他确信我一定會回答他的這個問題一般。

“我不喜歡如果。”我很無奈地說。

“那你就是喜歡文宇的。”他下了定義。

“不是。”我否認。

“喜歡胖子？”

“不是！”

“那只剩下我了。”他半是輕松，半是玩笑地說。

我嘆氣：“你愛怎麽想都好了。”

他微微笑：“其實佳倩，你不用騙我，你喜歡文宇，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但是你也應該知道，文宇現在的心，并不在你身上，你即便愛他，他看不到你，你所做的，都是枉然的。”

他說得很對。

林明的話，在今日看來，仍然很有前瞻性，仍然可以用來指導我對周文宇的感情，仍然可以充當很多單戀、暗戀的人的名言警句——一個人若是不愛你，他看不到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的。

然而，我那個時候并沒有體會到林明對我說出這句話時候的警告，我只是以受害者的姿态問他說：“那我應該怎麽辦？”

他淡淡地答：“讓自己變得更好，等時間過去，等文宇成長，等塵埃落定。”

“什麽意思？”

他嘆氣：“相信你也看到章聖荷對文宇的态度了，她并不喜歡文宇，甚至可以說對文宇沒有一點感覺，按理來說她是不會看上他的，除非有奇跡出現。文宇遠不夠章聖荷優秀，而章聖荷絕不可能看上比自己更不優秀的人，更何況，以她們兩個人的成績，一旦高中畢業上大學，她和文宇更沒有機會相處在一塊了，等到文宇對她死了心，知道一切不可能了的時候，你的機會就到了。”

我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說，讓我等他在章聖荷身上希望落空之後再乘虛而入？”

“我不會那麽說，”林明看了我一眼，“不然呢？你覺得你還有什麽其他辦法？”

我當然毫無辦法，可我下意識卻無法接受。

“你不覺得很卑鄙下流？像是乞讨而來的？”

“別拿這些枷鎖來限制自己，過程如何并不要緊，關鍵是結果，如果你想要和文宇在一起，你必須要讓自己變得更加優秀。”

“什麽是優秀的定義？”我問他。

“崔莺莺在沒有紅娘的幫助下，仍然能夠與張生有情人終成眷屬。”

很多年以後，當我了解了《西廂記》裏千回百轉的愛情，我終于知道林明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林明一下子就猜到那是我寫給周文宇的情書。

那時我借了他的詞典，來查關于“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起源，在他的詞典裏面，現在仍然夾着一張淺紫色的信紙。雖然信紙上只寫了與那封情書相同的前兩句話，然而那樣刻意臨摹的生疏的筆畫，卻是別人想學也學不來的。

我并沒有問林明，為什麽不當場拆穿我，或許他的君子作風，使他永遠不會把話說絕了，又興許那是他保留給我的最後一點自尊。

時間再倒退回去的話，也許我會在他轉身的時候，輕聲跟他說謝謝。雖然，那天晚上，我的确應該跟他說聲謝謝。雖然，那天晚上，我們的談話并沒有任何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我估計我的讀者，是不怎麽喜歡留言的了，沒關系，再接再厲。

不過能夠和讀者保證，可以保持日更，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