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交心之談

父親很快就出院了，算下來，他住院的時間不到一個星期，主要是病發的時候，送得也比較及時，而且也只是情緒激動而引發的，并不需要做手術。但出院的時候，醫生還是建議他多加休養。

他的單位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這算是特殊待遇，父親倒也很享受這種待遇，天天到小區樓下，找那些退休的老友下棋，又或者是約上幾個朋友，到江邊去喝茶聊天，過上閑人的生活。

本來，自從高考志願填報工作和招生錄取工作結束之後，我自己就閑得無聊，沒有什麽事情好打發的，只是天天在家裏看電視，上網，玩電腦，看漫畫……幾乎把以前沒有機會和時間玩耍的項目都玩了一遍，但是，這些娛樂項目并不能讓我的無聊變成有趣，我還是覺得煩惱。

我的煩惱，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于周文宇。那個時候，已經臨近開學了，複讀班早就開課了，我聽林明說，周文宇的父母已經幫他報讀了複讀班，但又聽說他一直都沒有去。

他如果不去複讀，就應該和我去X大，但這樣做，對他們家來說，無異于埋沒人才，但是他如果去複讀了，來年，以他的狀态，再加上章聖荷事件對他的打擊，不見得他就一定有這樣的發揮。

就在我猶豫，是不是要打個電話問他的時候，突然有一日，他闖進門來了。

我之所以說“闖”，是因為那個時候，父親倒小區樓下和別人下棋，我在客廳內看電視，房門并沒有關，他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看某電視臺寒假劇場，播了不知多少次的，廣為傳播的瓊瑤阿姨的《還珠格格》，正當我為紫薇的身世感到感嘆，憂傷萬分的時候，他的聲音從我身後響起。

他說：“怎麽看這種落俗的電視劇？”

我被吓了一跳，回頭，看到是他，無奈地說：“沒辦法啊，本身就落俗，還能期盼什麽，再加上《西游記》的白骨精已經打了，女兒國又遠去了，只剩下這種百看不厭了。”

“門為什麽不關？”他問。

我這才想到父親在樓下下棋，問他：“你剛剛從下面上來的時候，沒見到我爸嗎？”

“哦，可能沒怎麽注意。”他說。

“你不注意的事情多了。”我順口說。

“比如？”

我愣了一下，本來想到廚房去給他倒杯水，卻發現自己的腳步怎麽都邁不開了。

“說不上來了吧，”他微笑，“就懂得亂說。”

我扯出一點笑意：“還不是從你那裏學來的。”

他看了我一眼，忽然安靜下來。

我也沉默下來，思忖着他這一趟行程是為了什麽，但他冷不防地開口說：“沈佳倩，我決定去讀大學了。”

我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一時之間五味雜陳，不知道是什麽味道，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歡喜，還是快樂，還是悲傷，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在蔓延。

隔了很久，我才問出口：“你不去複讀了嗎？”

“不去了，”他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樣，嘆氣說，“有什麽好複讀的，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來年還要為考得上考不上的事情掙紮一番，有什麽意義呢，反正結果都一樣。”

我以為他所說的“結果一樣”，指的是，反正最後都是要上大學的，但對于他浪費才華，埋沒在二本院校的結果感到惋惜，不由得說：“不一樣的，以你的成績，你再複讀一年，定然能夠考上好的一本院校，而不是X大學。”

他沉默了許久，突然擡起頭，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說：“沈佳倩，你知道我在說什麽的吧？”

那一刻，說實話，我并不太懂得，然而在他深邃的眼光中，我并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而下一秒，周文宇将頭低下去，坦然地說：“沈佳倩，我只能和你說這些話了，和林明說，他講出來的道理一籮筐，但沒一句實話。和胖子說，他又出不到什麽主意，呆頭呆腦的，腦子根本轉不過彎來，更何況，他自己的事情還沒處理好呢。”

“我之所以不想複讀，不想吃苦是一個原因，再加上我明知道即便我怎麽吃苦，怎麽努力，我也不可能和她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了，更何況，她根本不會看上我……與其讓別人看我的笑話，我不如去笑話別人，沒什麽了不起的，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說到做到！”

多年以後，再想起這番話，其實周文宇的話語裏，盡是絕望與哀愁，但那個時候的我，想的是他與章聖荷的事情，太多關注在修補兩個人的關系上，因而并沒有聽得出來，他其實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完全舉了白旗。

林明問我：“你那個時候，為什麽不乘虛而入？”

我笑他：“你覺得我是那樣一個人嗎？”

“所以你總是輸家。”

“可也沒有人是贏家。”

誠然，按照林明所說的，我本可以說很多關于章聖荷的壞話，類似什麽她沒有心肝、是壞女人、從來沒有關心過你之類的話，然而我什麽沒有說，綜其原因，除了我本身不是那樣的人之外，章聖荷也不是那樣的人，于人背後說人家一些莫須有的罪名，這是一件侮辱人格且自取其辱的事情。

不過，我亦承認，我的人格尚未升華到在周文宇面前褒揚章聖荷的程度，所以，我只是寥寥數字說：“你可以放下她，自然是好的。”

周文宇很受傷，我看得出來他很受傷，在他用以掩蓋受傷心靈的漠然表情之下，有一種不能夠抑制的悲傷在流動，那是他無處可以流淌的暗湧，可我無從安慰，只能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有的時候，我總在想，既然感情的世界裏面，只要最後的結果是好的，就可以不用理會過程是否美好，而如果時光倒回，我會不會抓住這個錯過的機會，跟周文宇說，忘掉章聖荷，和我在一起，我願意一生一世守護你，這樣一番告白，能不能換來一個和今天不同的結局？

可我不敢去想結果，因為我如果那樣做了，在周文宇面前，我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在他和你訴衷腸的時候，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而不去體諒他的痛苦，這樣得來的戀情，是有多麽的可笑？

所以那天，沉澱下來的，是無窮無盡的沉默，我只是握着他的手，安靜地陪着他。當然，如果不是父親回來了，我可以一直握着他的手，哪怕沒有天長地久。

但父親回來了，為了不至于太唐突，他進門的時候，在外頭敲了敲門，才哼了小調進門。

那個時候，我早就松開了周文宇的手，而周文宇，呀恍然大悟般地站了起來，打算回去。

父親說：“小周，留下來吃飯。”

周文宇說：“不了，家裏面已經安排我的飯菜了，我這就回去了，回去太遲，他們只怕着急。”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過後我才知道，父親其實一早就回來了，之所以沒有打擾我們，不過是需要保持他在女兒面前的威嚴，就像是女兒需要在他面前保持的尊嚴一樣。

在周文宇走後不久，父親和我進行了一次交談，內容，當然是談及我跟周文宇的事。

他問我：“倩倩，你有多喜歡他？”

相信我，我并不喜歡這種問題，面對父母時，更是如此。我于是說：“我并不喜歡他，而且現階段我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

“你可以不誠實，一年前你就對不誠實，我亦不會怪你。”

我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爸爸是過來人，雖然和你媽媽的感情失敗，但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不是不清楚。”

我小聲地說：“我們真的只是朋友。”

可我的話剛落音，父親就說：“我不贊同你和他在一起。”

我如同受到了當頭一棒，問：“為什麽？”

“他不适合你。”

“什麽叫‘不适合’？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他不适合我？”我這時早就不顧什麽回避，或者否認，我唯一想要做的，不外是辯駁父親不知道如何得來的荒唐結論。

但父親很顯然，并沒有理會我的反駁，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倒是上一次來家裏看望你的那個姓林的孩子，他更加适合你。”

我瞪着他，覺得自己像是受到了什麽冒犯，惡言相向：“對你來說，感情如果可以随便配對的話，你随便去找一個女人，來做我的後媽吧，我保證是天底下最聽話的繼女。”

父親終于惱了，怒道：“是的，我是不知道你們年輕人的感情，可你又知道些什麽？我唯一知道的，不外是誰适合我的女兒，難道這樣子也有錯嗎？”

多年以後，我與林明談到這件事情，林明說：“你那個時候不應該對你爸爸那麽兇。”

我冷笑：“那是當然，他說了你的好話。”

“他即便沒有說我的好話，我也要為他伸冤，”林明說，“就這些年以來，你對文宇的這段戀情，你所承受的苦楚，難道不是映照了你爸爸的話？”

我沉默，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