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送別胖子

我和父親的關系，因為這個話題，一下子變得很僵。

我不知道母親是從哪裏探得來的消息，就在我和父親維持僵局，準備到大學開學的期間，她頻繁地打來電話，曉之安慰，又說了諸多體己的話。

開始的時候，我并不怎麽搭理她，但人是情感動物，血緣關系擺在那裏，接觸多了，體己話聽多了，自然而然，我對母親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斥，與母親間的親疏不免有所回暖。

那一天，大家原本是約好了，一起送胖子進火車站。

我與周文宇、林明、胖子四個人當中，胖子的學校是最早開學的，也是離我們最遠的。

胖子讀的是中國地質大學，地處京城，離我們這個南方省城距離遙遠，我和周文宇是同一個學校，林明雖然不是和我們同一個學校，但學校地處同一個市，所以理論上，我們三個還是在一起的。

胖子因為堅持着一定要去北京讀書，與他家人期望他去國外讀書的心願完全相悖，他和他的父母賭氣，鬧得很僵。最後，在臨近開學的時候，他的父母終于軟化下來，但只給費用，并不打算送他上京。按照他們的說法，他們不想到北方去丢人。

而我們那個時候的出發點很簡單，胖子因為是獨自一人上京，雖然我們沒法一路相陪，但站臺相送是必要的。即便沒有痛哭流涕的場面，但是，我們希望留給胖子最後一個畫面，站臺上依依惜別，揮手致意的畫面，至少讓他懂得，在這個城市，還有我們三個牽挂着他。我們天真地以為，那是我們表達友誼的一種方式，而沒有這種方式，我們無堅不摧的友情無處傳達。

胖子北上的列車是在下午的四點，我們本來約好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再去買一些零食，像那種話梅、瓜子、餅幹這種可以在車上解悶的東西，然後再将他送進站臺，揮手惜別。

我九點鐘出門，因為需要繞道去找林明和周文宇，湊全這兩個人，需要從城北走到城南，我留有足夠的時間，路上還可以跟他們商量，買什麽禮物送給胖子，禮物不但要輕小，更好顯得禮輕情意重。

但我出門不久，發現自己忘帶錢包，好在只是出了小區不遠，我于是趕緊回去取。

剛回到家門口，發現門是半掩着的，我記得自己出門前，父親還在睡覺，我是關好門之後才離開的。

正當我覺得奇怪之際，房間內就傳來了争吵聲，一聽就知道是母親回來了。

“……不管怎樣，我今天是要帶倩倩離開的。”

“你帶她離開？你憑什麽養小孩？你覺得孩子受的罪還不夠多嗎？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有哪一天我們不争吵的？你有什麽資格當一個母親？”

“我沒資格當母親，那你就有資格當父親？瞧你現在這個樣子？自甘堕落，不思上進，整天擺出一副惹人嫌的樣子，你覺得有意思嗎？”

“沒意思？沒意思你跟我過了那麽多年？那麽多年了，你現在還有皮有臉地往上蹭？”

“我正是因為覺得沒意思，才決定要脫離苦海，你如果也知道自己活得沒意思，就不要拉着女兒和你一起遭！？你要死就自己一個人死，別拿我的女兒給你陪葬！”

“你的女兒？你現在口口聲聲喊她你的女兒，她有多久沒有喊你媽了，大凡是個有羞恥心的人，也應該知道自己照照鏡子，別給臉不要臉！”

“我不要臉？我不要臉我去侮辱你們家的門面了嗎？我不要臉我像你一樣強死賴活地拉女兒陪你一起死了嗎？”

……

他們的聲音不堪入目，又不關門，已有不少鄰居探出頭來，紛紛尋找聲音之源。

我走了進去，兩個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吵夠了嗎？”我說，“我只是回來拿東西，完了你們繼續。”

他們兩個人的臉上都是一陣躁，等我回到房間拿到錢包，再出來，母親親切地迎上來，問我：“倩倩，你怎麽回來了？你不是出門去了嗎？”

“不關你事。”我說。

父親站在前面，一臉怒意，不發一言。

我也不發一言，走過他們身邊，向門口走去。

突然，父親把桌面上的東西揮在了地上，兇道：“好，她出門？她出門你都一清二楚？你是專門選擇這個時間上來找我晦氣的！”

“你幹什麽啊你，”母親尖叫了一聲，“你沒看到孩子在這裏嗎？你吵什麽吵啊，有本事沖着我來。”

我沒有告訴父親我出門的事情，但是的确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我真的沒有想過，這竟然可以成為他們之間争吵的議題，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怎麽都邁不開步子，眼淚卻早已形同潰堤。

母親走上來，摟住我，安慰我說：“倩倩，沒關系，沒事的，我們只是對一些問題還沒形成共識，我來找你爸商量，過後就沒事了。”

“你走！”我嗚咽地哭出聲來，“你走。”我那個時候的想法，不外乎只是希望母親離開，盡快結束這場吵架。

“你說什麽？”母親很詫異。

“她說你走，你沒聽到嗎？”父親沖母親大喊，一副勝利者的姿态。

“我聽到了，不用你提醒，我自然會走，我會帶着倩倩一起離開這裏！”

“好！都走！”父親幾乎是用鼻腔發音，“都給我走！走了之後就不要再回來！”

然而這是父親在那天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之後，他不停地咳嗽，喘息也越來越重，幾乎沒辦法完成簡單的呼吸運動，整個人的面色呈痛苦萬分的模樣。

很多年以後，我們和胖子再次面臨分別，胖子走後，說到火車站的送別，林明問我，當初為什麽沒有去送胖子。

我将那天早上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并将母女二人搶救父親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他聽了以後，沉默了一段時間，又感慨了一陣子。

“文宇還說，你是因為害怕別離才沒去的。”

“那是你說的吧？”我看着他，“周文宇不會說那樣的話的。”

“是的，那是我說的，不過我以為你興許是害怕胖子說出喜歡你，讓你等他之類的話才沒去的。”

“這倒不是，畢竟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胖子喜歡我啊。”

“是啊，可是我想，像你這樣出生于敏感家庭的孩子，你怎麽會不知道呢，你只是沒有明說而已。”

“好吧，是你把我想得太過了，我讓你失望了。”

“你可沒讓我失望，畢竟，對我來說，那不過是一場告別會，你去不去都無所謂。”

“真是無情。”我說。

可這并不是真的說他無情，林明實際上是一個重視感情的人，只不過他的性格使然，他對人的表現，永遠不會像周文宇那樣直白，周文宇如果想哭，他會哭，而林明如果想笑，只有他的眼神會有笑意，而不熟悉他的人，不會去注意這些細節，自然看不到。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所以有情的人才會失望啊。”

“胖子很失望嗎？”我問。

“胖子還好，他不過是站在月臺上，一直望着進出口，等待着你出現，上了火車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了。”

“他沒有回頭，也許是因為不想跟你們一一淚別呢。”

“也許是吧，文宇說他看見胖子背過我們哭了。”

“你沒看見嗎？”

“我只看見他上了車，一邊也留心着你會不會來，可是你沒來。”

“我相信是真的，”我說，“雖然我沒見過胖子哭，至少在送別之前，我沒見過胖子哭。”

“應該是真的，”林明說，“文宇不會随便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他是。”我承認。

“他那一天還跟我說他差一點想哭了呢。”

“周文宇？”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印象中的周文宇，永遠是一副無牽無挂、沒心沒肺的笑容，即便悲傷，也是用笑意表達。

“是因為離別吧？”我說，“周文宇是因為不想跟胖子離別吧？”

林明看着我，沉默好一會兒，說：“到今天你還跟我說這種話，你明知道文宇是為了你和胖子不能成眷屬而傷心，真是懶得說你了，難怪文宇對你那麽失望，說你是個心涼的人，你又不跟他解釋為什麽不去送別，也不跟我解釋，到最後吧，人人都誤會你，又在那裏甘願委屈。”

“我沒有委屈啦，”我說，“告訴你們了又能怎樣呢，無緣無故地增添你們為我煩惱，又幫不上忙，有什麽用呢？”

他嘆了一口氣：“佳倩，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說你矯情，又不是真的矯情，說你為我們考慮，又不是真的為我們考慮，友情明明擺在那裏，你又不使用，雖然也的确沒用，可不然呢，友情又是拿來幹什麽的？”

我笑他：“被你繞糊塗了。”

他說：“我也繞糊塗了。”

我想了一會兒，說：“這就是友情的意義。”

“什麽？”林明不解。

“陪伴啊，”我說，“在我煩惱無人傾訴無人吐槽的時候，你開起聊天模式，這就是友情最大的意義。”

他笑了，說：“說不過你，興許吧，我只願我們的友情，到老都不會變。”

而我，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想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