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幸運兒
跟荊尋打這場球,算是章心宥近期唯一的放松活動。接下來多一個班的課要備、參加比賽要做課件和視頻、教研活動要寫稿——別說打球,他連睡覺的時間都得壓縮,熬得黑眼圈都出來了。
尚女士看着心疼,連連問“你們學校是多缺人啊咋就可一個人使喚呢”。章心宥語焉不詳地帶過去了,得罪領導的事一個字兒也沒提。代課也就一個月,參賽雖然準備時間長但比完也就拉倒,熬一熬總能過去的。章心宥依然樂觀,小鞋這東西嘛,穿一穿也就習慣了。
“章老師,您這卷子不能印了,重出一份吧。”
章心宥正在食堂吃午飯的時候,突然接到印刷室的電話。他給的內容是今天準備留的作業,好幾個晚上才搞出來幾套,哪還有時間重新出了?
飯都沒吃完就跑到印刷室去問,說教研組抽查,覺得他留的內容不合格,不能用。章心宥又去問教研組長,什麽內容不合格?組長說我跟你們年級組長反應過了,他就找你談話了。
到這地步,章心宥差不多就明白怎麽回事了。教研組長又補一句:章老師你這個問題有點嚴重啊,下次集體備課的時候咱們要讨論讨論。
章心宥說行,我知道了。回頭就去找陳正,沒等他開口,陳正就說:“不用問了,重出吧。”
“陳頭兒,總得給我個理由吧。”
陳正把電腦屏幕往他這邊一轉:“你看看,你出的這是啥?‘戰士受到毒牙技能攻擊,每秒鐘損失150點血,持續12秒,身上同時存在法師的增益——’增益什麽玩意兒?”陳正一時沒念出來,章心宥回答說“buff”。
“這是重點嗎?”陳正把眼鏡一摔,使勁兒戳屏幕,感覺再使點勁兒屏幕就要裂了。“什麽‘每秒鐘恢複自最高血量5%’‘何時回複滿血’,你一個正正經經的數學老師給學生出這種題目,這不是鼓勵學生玩游戲嗎?!像話嗎?!有你這樣當老師的嗎?!”
其實章心宥這麽出作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自打執教以來,最困擾他的就是怎麽提高學生的學習熱情。他年輕又外向,上課風格比較活潑,平時跟學生也談得來。有些孩子直接就跟他說:老師,課本太無聊了,我看不進去。
這些十三四歲的小孩兒,正是什麽都感興趣、在教室裏坐不住的年紀,能靜心學習的沒有幾個,寫二十分鐘作業能要他們的命,可是打上倆小時游戲保證連頭都不帶擡一下的;歷史人物記不住幾個,二次元角色和明星卻能如數家珍。
于是章心宥有意識地去研究這些孩子們平時關注什麽、玩什麽看什麽、上什麽網站、聊天有什麽新習慣、有什麽熱點能跟當前的課程聯系起來,作業也是針對不同學生的不同學習情況自己編自己出,把他們感興趣的內容融到題目裏,所以全班一套完整的數學卷子他得絞盡腦汁琢磨好幾天。
那個講臺距離學生不過幾尺,距離很近,但也很遙遠。
哪怕一兩個詞也好,章心宥希望學生明白,老師不是站在遠遠的高高的地方俯視着,有一個老師在努力地去理解他們,理解他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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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頭兒,我不是鼓勵他們打游戲,我是希望他們對學習內容産生興趣。”章心宥知道解釋也沒用,可他還是得解釋。“動漫、游戲、愛豆,這一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跟他們說不準看不準玩根本沒用,能想出一百八十個法子偷着看偷着玩,還不如想辦法好好疏導——”
陳正毫不客氣地打斷:“疏導?看給你能的,你這就叫疏導了?”
“起碼讓他們覺得做題不枯燥,玩游戲的時候也能想一想,運用學到的知識能不能玩得更好點?就有學習的動力了嘛……”
章心宥覺得,老師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學生對“學習”這件事本身,産生興趣。他對學生最常說的話就是:“無論你将來做什麽,永遠別對吸收新知識感到疲倦。”
“你這就是本末倒置!這麽幹他們玩游戲不是更有理由了嗎?!連當老師的都不管你讓家長怎麽管?本職工作都做不好,你這老師還想不想幹了?!”
陳正劈頭蓋臉一陣罵,告訴他月末總結必須好好檢讨,以後再也不準出這種作業,老老實實按照輔材出題,教研組要不定時抽查。這還不是結束,周末的集體備課章心宥又被點名批評,備課組批完了教研組再批一次。
章心宥工作這麽多年,頭一次被這麽大張旗鼓地批評,情緒簡直低落到谷底。荊尋特意來電話問問情況,聽他連說話的勁頭都要沒有了,趕緊晚上來附近找他吃飯。
可章心宥啥都不想吃,坐在車裏手裏捏着幾張宣傳單,反複折來折去。
陳正說:“幾個課時的問題,有什麽不好解決的。”說完塞給他幾張印着補習班電話的宣傳單,意思是叫他将功補過,這事兒也就拉倒了。
“你打算怎麽辦?”
章心宥緩緩地搖頭,不說話。
“是不是以為這次小鞋穿就穿了,挺過去就沒事?”荊尋嘆口氣,“僥幸心理了吧?”
章心宥轉頭看他——自己還真就是這麽想的。他覺着這種事也不會總有的,校領導也得看看影響是不是。可他忽略了在這件事裏面,他不光是一下子得罪了兩個領導,還可能讓一個領導因為拍馬屁不成功、“辦事不利”而得罪了另一個領導——領導在自己的領導面前,也是要将功補過的。
“到底是你們教務主任追責,還是副校長直接授意,其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投名狀,你到底肯不肯納。現在已經不是下達任務這麽模棱兩可的事,而是就要逼着你立刻表明态度。”
章心宥還是不說話。
“心宥,的确很多領導不是這樣的,但你倒黴碰上了這樣一個領導。教育系統又不像私企,可以随随便便就跳槽,你總要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麽辦。”
章心宥手裏那幾張宣傳單都要被他折爛了。
“身為你的學生家長,我應該非常感謝你這麽為學生考慮。可是從朋友角度來講,也許你會覺得我在潑你冷水,我真的覺得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你沒有必要僵持。”荊尋從他手裏拿過宣傳單撫平,稍微看了看科目,“我可以幫星憶随便報一門,反正她目前什麽興趣班都沒有。”
後半句惹惱了章心宥,搶過宣傳單揉成一團:“尋哥!根本就不是這麽一回事!”
他瞪着荊尋怒吼的模樣,分明都要氣哭了。
沒想過他會跟自己發脾氣,荊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章心宥吼完自己也愣了,狠狠握着因為紙張硬度而充滿棱角的紙團,紮得他手心疼。
“對不起……”章心宥低着頭不敢看荊尋,“我知道尋哥說得都對,也是為了我好……”
他搖頭再搖頭,頭上的卷兒都跟着晃:“我不是為了讓誰幫我補上這兩個名額……我就是覺得,這不對,太不對了……”
“當然不對了。”荊尋說道,“沒有人說這種做法是對的。首先你根本就沒有做錯什麽,你沒義務去拍馬屁,校領導也不該濫用職權,那個開補習班的親戚也不該走這個捷徑——然後呢,你去那個領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說‘你這麽做不對’,要他承認錯誤嗎?”
荊尋的語氣不疾不徐,既沒有着急也沒有嘲諷,平平淡淡地講述事實。
“心宥,我是商人,我只能幫你權衡利弊,剩下的你自己考慮。在妥協和不妥協之間,想想你真正想要達成的目标是什麽。”
章心宥怎麽可能會不懂呢。就因為懂了,才會這麽困惑掙紮。
“心宥啊,這不是常有的事情嘛。”
朋友們知道這件事以後,說要揭發教育腐敗者有之,大罵這種領導幹不長者有之,慶幸自己沒有遇上這等龌龊事者有之,最多的則是“這也不算太過分啊”。
“也不過管你要倆報名費充充門面,以後生源多了不就用不着了嘛。這也不算損失學生利益對不對,找誰教不是教,沒有教師資格證也是正規大學畢業的。”
“就是,這也不算啥徇私舞弊啊,別太上綱上線了。就跟讓大夥兒幫忙投票轉發一個性質,也就捎帶手的事兒。更誇張的你都沒見識過,這算啥啊?”
“不說教育系統,只要事業單位都得有點這種‘任務’,全國都這樣,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說得好像私企沒有似的,走個方便誰不樂意,排隊買包子碰上熟人還能插個隊呢。這點事搞得自己裏外不是人,多不值當。”
“你可是有正式編制的老師,有多少人十幾年都等不來一個名額,這麽大點兒事兒忍忍得了。聽說你們學校來年擴招還要加高中部,到時候得要招多少老師?編制名額肯定不夠,你就偷着樂吧!”
“我至今還沒編呢……”
“心宥去的是他母校,以前班主任就是他年級組長,咱們這裏面最早有編制的就是他。”
“怪不得怪不得。”
你是幸運的,只不過這幸運中多了一點點小委屈便哭天搶地,你是有多不知足啊?
別人都不覺得怎麽樣,為什麽偏偏就你受不了?
你怎麽就那麽特殊那麽清高呢?
章心宥看着群裏消息一直蹦,突然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石飛沒有參與讨論,只是打了個電話過來:“好久沒聚了,咱倆一起吃個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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