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殘月

寂月當空,滿鼻血腥之氣, 厮殺聲驟停, 衆人的視線聚向城牆。

呼嘯的風吹起閻煌高高束起的黑發, 他擡臂引弓,凝着金光的精鋼箭矢再度破空而去——

翼族大軍最後方正在擊鼓鳴金的兵士被正中左胸,當下立斃。

一度完全傾向羽人的戰局,幾乎在轉瞬之間發生了逆轉。

獙老馱着風煙波,撐開巨大的羽翼, 盤旋在城樓之畔,一雙金色的瞳孔盯着滿臉肅殺之氣的男人,“我家小君君呢?”

閻煌目不斜視,又搭上一支箭, 将正與魏康纏鬥的羽人一箭穿胸, “還在找引信之人。”

魏康擡頭, 滿臉血污,眼神卻是堅毅, 只朝閻煌一颔首, 便又提劍殺向下一個羽人。

獙老自語,“竟還沒找到嗎?”

“什麽引信?”風煙波不懂這些,只曉得不能放過哪怕一個羽人入內, 這是她對瀾恭的承諾,于是撕下一片裙擺,随手将傷處紮起,順勢拍了拍獙老的脖子, “走了,古董。”

獙老說什麽也自持老前輩,哪兒被人這麽戲谑過,還拍他脖子?!當他是馬還是驢兒呢!

“渾丫頭,怎麽跟老夫說話呢!”嘴上雖是惱着,身子卻不加遲疑,側翼一斜,就馱着風煙波飛掠向下去了。

風煙波雙劍刺向左右,一雙媚眼凝着殺氣,“左邊!”

神獸巨翅一扇,拍飛了一個偷襲的羽人,不待對方爬起身,風煙波的劍已經将他洞穿。

配合得天|衣無縫。

凝光的箭矢接連不斷從城牆高處破空襲來,翼族察覺不妙,很快集結了一小支特攻隊,朝閻煌攻去。

翼人來勢洶洶,有如巨浪滔天,帶來一片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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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手持弓的閻煌長眸一眯,右手撚訣快速結成法陣,手速之快,靈氣之盛,叫羽人們措手不及,劈頭蓋臉撞上了屏障。

他冷哼一聲,連看也懶得多看對方,重新拔出箭矢,拉滿了弓,神态之鎮定,全不似身處煉獄沙場。

長慶城裏的百姓原本早已逃生了大半,剩下的老弱病殘也都聽從官家的話,關門閉戶,直到此時,才漸漸有人開了窗,探頭張望。

街頭巷尾有人隔空喊着話。

“城頭那個,是誰?”

“是太子殿下!”

“太子不是素來不管我們死活的嗎?”

“這說的什麽話!若沒有殿下,現在你我早就是鳥人刀下亡魂了!”

“就是!虎父無犬子,何況是陛下這般英明神武的真龍,既然立殿下為儲,自然有他的道理!”

“走!去助殿下一臂之力!”

“好!走……”

不多時,已空空如也大半夜的長慶街頭,突然火把之光交錯,年邁的老人推着板車從城中往城牆運送彈藥,不舍棄城的年輕人則直接套上盔甲,沖進了戰場。

一時間,情勢逆轉。

羽人亦知曉大勢已去,卻并無退兵的意思,仍舊負隅頑抗。

“他們這是要拼到魚死網破?”風煙波甩了甩手中的劍,揚聲對閻煌說。

一道光護住了被羽人偷襲的老人,閻煌收回視線,正要回答風煙波的話,卻猝然變了臉色,顧不上再多說半個字,提步就從數丈高的城牆飛身掠下——

******

君微的額頭上挂着汗,她的靈體脫離肉身已經太久了,久到彼此之間微薄的聯系幾乎要斷開。

真要是斷開了,就跟靈魂出竅沒兩樣,肉身便徹底廢了。

她心裏清楚,可還是強撐着,說什麽也不願放棄最後一丁點希望。

餘光裏,她能看到宮門外,大狐貍與所有人的浴血奮戰,他們尚且在戰,她又怎麽能放棄?

電光火石之間,她只覺得神魂被什麽猛地一撞——

君微猛地收回視線,看向勤政殿。

糟了!她瞬間将靈體歸了位,也顧不上自己那三腳貓的功夫,提氣就從高高的瞭望塔樓上躍了下來。

落地的時候十分狼狽。

擡起沾滿泥土的雙手,也顧不上磨破了的皮膚,君微就提起裙擺拼命地朝勤政殿的方向飛奔。

早知道,從前在琅山的時候就不該偷懶,把用來看閑書的工夫拿來練習練習拳腳,如今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一路無人。

沣宮之中,長廊蜿蜒,曲曲折折……來的時候是閻煌抱着她飛檐走壁,如今她自己奔走,一時竟在偌大宮殿中迷了方向。

鼻翼沁出了汗,她看向遙遙的月,幾乎絕望。

就在這時,身邊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你這是要去哪裏?”

君微回頭,才發現那是個年輕的宮女,燈籠的火花照映着她柔美的面龐,眼底雖然帶着惶恐,面色卻還強自鎮定着。

這般光景之下,竟還有如此年輕的宮人不曾逃離……

“勤政殿,”君微喘息着,雙手撐在腿上,“我要去勤政殿,請問往哪兒走?”

宮女指了方向,又問她:“你為何還留在宮裏?不知道如今這裏危險嗎?快從南邊出宮逃命去吧。”

顯然她并不知道君微是誰。

君微也沒時間同她解釋,喘了口氣順着她指的方向跑去,又頓住了,回頭大聲叮囑,“你快些離開這裏,離勤政殿越遠越好!”

說完,她也無暇再和對方多話,就一刻不停地向前跑去,直到,她看見了一道白影。

那是個人。

但是他的速度實在太快,以至于看起來近乎一道光。

而白影所經之處,是不見血色的殺|戮。

“先生!!!”君微厲聲呼喊。

然而還是晚了。

從她看見的第一具屍體,到通往勤政殿的長廊裏,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宮人倒在地上。

他們的身體還溫熱,他們的眼睛裏甚至連恐懼都還沒來及浮現,可已沒了呼吸。

只剩下額頭眉心的一點殷紅。

君微艱難地從遍地屍骨中沖入勤政殿,她甚至沒有察覺到,在跨入殿門的那一瞬,自己已經闖入了一個結界。

結界外,是血腥與殺戮。

結界裏,是只有燭火搖曳的清冷宮殿,和與她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兩個男人。

“先生!”君微踉跄着闖入殿內。

她的臉上挂着汗,沾了泥土的手抹過汗,所以弄得一張小臉都花了,眼底全是驚懼與絕望,衣裙下擺還染上了暗色的血漬。

原本背對着她的夙天縱緩緩轉身,一張清塵絕俗的臉上劃過淺淺的不悅,“弄得這般狼狽,成何體統?”

語氣何其平淡,又何其熟悉。

就像,過去無數次她在琅山上瘋玩,被先生抓了包,他都會這樣輕聲漫語的數落她兩句,但絕不會真的苛責。

所以君微最怕的人是先生,最不怕的人也是先生——因為知道他不舍得當真傷害自己。

可那是曾經。

現如今,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因為在她身後是……血染的宮廷,數不清的生靈在須臾之間成了亡魂,而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宛如谪仙的男人所犯下的殺孽。

叫人如何不怕。

“……她,”龍椅之上,端坐的蘇印徐徐開口,“是常曦。”

不是問句,是肯定的語氣。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那雙與閻煌有三分相似的眸子死死地鎖着君微。

大殿空曠。

他的聲音甚至帶着些微回音,更顯蒼老和寂寥。

聽得君微心裏酸澀,卻也明白這感情并非來源于愛慕……或許是她曾求而不得的親情,常曦曾擁有過的、承歡膝下,無拘無束的依戀。

夙天縱仿佛并沒有聽見沣帝的話,他的眼裏始終只有闖入大殿的小姑娘。

他緩緩走向君微,白色的衣衫單薄,甚至并沒有沾染上半點血污,輕柔地随着他的步幅而擺動,與君微記憶中,每一次他久出而歸突然出現的時候一樣,出塵脫俗。

夙天縱停在君微面前的時候,她還在因為奔跑而喘息不止。

“你這身子,仍舊是弱了點。”

“……先生,”君微撫着胸口,哀哀地看着他,“收手吧,君微求你……已經夠了,死了那麽多無辜的人,這皇宮、這天下若真成了空城、亡國,先生你要來又有何用?”

夙天縱王若未聞,擡手,拿開了被汗水黏在她臉上的發絲,“我記得,囑咐過你回琅山等我。微微,你怎的不聽話?”

語聲那麽溫柔,可手指卻是冰涼的,觸碰之處好似被蛇尾掃過,令人毛骨悚然。

“放開她!”蘇印怒喝。

夙天縱連眉眼都沒有動一下,手指就勢下移,托起了君微嬌俏的下巴,“微微,我在想……是不是這百年來,我對你太過于縱容了,所以你才會不聽先生的話。”

指下着力,君微感覺到骨骼受到壓迫的疼痛,不由呻|吟了半聲,又生生忍住。

“不是最怕疼麽?”夙天縱又将她下巴擡起了些許,溫潤的眸子不帶半點感情地看着她,“怎的不哭着求饒?”

“我求你,”君微被捏着下巴,聲音有些變形,“求你放過蘇将軍,放過這長慶的數萬無辜百姓——”

夙天縱輕笑,“無辜?微微,我的傻姑娘,這長慶城誰人不知道他蘇印是謀朝篡位的逆臣賊子,百年來卻對他俯首稱臣,做低伏小……無辜嗎?我看一點也不無辜,所有人,全都是幫兇。”

“東宮走水,先帝駕崩,慕容氏再沒有繼承之人……蘇将軍也不過是臨危受命——”君微的話尚未說完,下颌處便傳來劇烈的疼痛,頓時聲不成聲了。

夙天縱捏着小姑娘的下巴,古井無波的眼底總算起了一絲波瀾,正要開口,就聽身後傳來異動。

他眉眼一凜,左臂廣袖一揚,一道光宛如利刃,徑直穿向正拔劍刺來的蘇印。

人都說,世間不許美人遲暮,英雄白頭。

曾戎馬一身,戰功赫赫的鎮西将軍蘇印,一柄古銅長劍出神入化的鐵騎将軍……竟連身都未曾能近,就頓在離夙天縱數丈之外,胸口處,血如泉湧。

“蘇将軍!”君微繃了許久的淚,終于破眶而出。

宛如有什麽東西,被硬生生地從心頭上剜走了。

長劍刺地,蘇印勉強撐起了身體,隔着夙天縱看向淚水決堤的君微,已隐約有些老态的面孔上有不加掩飾的動容與留念,“……常曦,你還記得我……”

不是寡人,不是本将。

是我。

夙天縱松開君微的下巴,雙手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帶到蘇印的面前。

靠得近了,君微便能看見蘇印的血,在地面蜿蜒。

她想去救人,可肩膀被先生勒得死緊。

夙天縱居高臨下,俯視着佝偻着身子的蘇印,一字一句地說:“蘇印,我要你親口告訴她,當年東宮是如何走的水,她,常曦,又是如何才喪的命。”

頓了頓,他語氣更冷,幾近嘲諷,“你自然也可以選擇不說,不過統統帶進陰曹地府罷了。”

如此陌生的先生,俨然是另一個人,君微掙不脫,又無計可施,隐隐盼着大狐貍當真能察覺她的一切,及時趕來,若她能以血相救,蘇将軍或許還能留下一命……

“常曦。”蘇印剛剛開口,就吐出了一口血。

他怕吓着君微似的,勉強別開了臉,用繡着文龍的衣袖揩去,方才重新擡頭,“今日之事,罪孽……在我。”

君微一怔,就聽身邊夙天縱冷笑一聲。

“只因我一己私心,害得你喪命火海,”蘇印吃力地雙手扶住長劍,才能繼續站着,随着失血過多,他的唇色已經幾近灰白,“這百年來,我以為再沒有機會向你……贖罪,未曾想,你還能回來。”

終是力所不及,蘇印單膝跪地,堪堪支起上身,仰面看向滿面驚愕、挂着淚水的君微,“當年,前朝太子一心問道,無心情事,你入宮一年等待婚期,一年未曾謀過他面,這般無心寡欲之人……實非……良人……”

一個答案,在君微的心底呼之欲出,但她卻不敢将它想明白。

可是蘇印不給她繼續糊塗的機會,語聲漸微,卻還算清楚地說:“當年的那把火,是……我放的,你的死,是我造下的孽……是我,愧對你,常曦,是我……”

君微的臉上已然半點血色也無。

火……真是蘇将軍放的?

難怪……先生對蘇将軍恨之入骨,難怪他說歷史素成王敗寇,所有史書都是寫給上位者的歌功頌德。

她終是懂了這份恨。

也明白了,蘇将軍看她的眼神裏那隐忍的、複雜的情與愧。

“當初皇宮的火是将軍放的,”君微咬住下唇,艱難地說,“可我卻不是因那場火而死。”

蘇印本已渙散的眸子,猛然一亮,“你說什麽?”

若不是被強行取走靈體,常曦本可以死裏逃生……她的死,本就不是因火而起。

君微正要再開口,卻見蘇印突然一僵,瞳孔中的光在頃刻間暗卻了。

沾了血污的額頭,留下了一抹詭異的紅。

君微立刻看向夙天縱,果然看見他正緩緩放下左手,指尖凝着的光尚未完全散去——竟又是被他生生奪了靈識,就像殿外慘死的宮人們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夙天縱兩指撚起,将那抹靈識撚成了碎末,随手灑開。

蘇印死了。

夙天縱終于松開了君微,冷冷地撫平衣袖的褶皺,“他的話,你可都聽清了?”

君微紅着眼睛,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沖到蘇印面前。

他已沒了氣息,卻仍舊半跪着,挺直了上半身,無神的目光依舊朝着她剛剛所站的方向。

君微回過頭,那雙從來都寫滿了單純信賴的大眼睛裏,此刻寫滿了憤怒,“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死于那場火!為何偏要讓蘇将軍含恨而終!?”

夙天縱凝着她的眼睛,許久,才緩聲說:“這是他應得的報應。”

“蘇将軍或許是有千百種過錯,”君微爬起身來,指着大殿之外,“可是你有沒有聽過宮裏的人怎麽說,大沣的百姓怎麽說?他們說前朝皇帝醉心修道,無心朝政,弄得妖魔橫行,民不聊生,是蘇将軍!是他耗費百年精力,勵精圖治,把沣國重新打造成中土大國!所以即便到了如今這種狀況之下,仍舊有那麽、那麽多人,願意為了蘇将軍而留在城中,抵死相護!”

她哽咽着,回頭看向至死未曾倒下的一代帝王,“蘇将軍或許不是個忠君的臣子,但起碼,他是個勤政的好皇帝。”

“你又怎知我不會是好皇帝?”夙天縱冷聲質問,“比他勤政愛民,更比他血統純正!”

簡直魔怔!

君微深深察覺到了無力。

她終于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說服夙天縱了。

“先生,”君微挺直了背,咬着唇,不讓自己再落半滴淚,“這是我最後一次稱你為先生……也是我最後一次央求你,不要動用殺陣,不要再造殺孽。蘇将軍已死,這皇位再不會有人同你搶,你大可拿回去,但別再濫殺無辜了。看在琅山百年的情分上,看在曾為一日夫妻的情分上……算我求求你。”

先時,聽見她說最後一次喚他先生,夙天縱冷漠的臉上還曾動容了一瞬,可越聽下去,面色越發冷凝,到最後,嘴角已然挂上了冷笑,“無人會與我搶?你是這麽想的,只怕他可不這麽想!”

幾乎與此同時,勤政殿的門、窗齊飛,砰然砸在地面。

呼嘯的夜風,與淩厲蕭殺的氣息同時撲面而來。

一身黑衣的身影逆着光,踩着殘骸踏進勤政殿,背後是懸于高高的宮牆之上的半輪殘月。

作者有話要說:  狐貍是腹黑

先生是病嬌

我突然,很心疼,我的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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