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多事之秋

窗外的葉子開始變黃，因為芷悉宮的位置在山上，所以遠遠的看下去就是一片金燦燦的麥田，帶着豐收和成熟的喜悅。司斂端着酒杯含笑看着忙碌收割的農夫和跑前跑後的黃毛小孩，心裏像是狂風席卷過般狼狽的荒蕪。他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也不知是因為酒太過辛辣還是眼下的美好勾起了他的愁思，他就那麽兀自流下眼淚來。

原來我們以為被歲月溫柔治愈的傷疤，其實從來就沒有痊愈過。你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敢去碰才會以為不痛，不小心碰到的時候，哪怕微如蝼蟻的力氣也會讓你疼到窒息。司斂一杯接一杯的灌着酒，最後實在醉的深了，索性倒在地毯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是很多年前，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跟着江湖上的鬼醫學習醫術，苦練幾年卻學得一手爐火純青的制毒功夫。那時候他喜歡的女孩想要的東西他買不起便用偷的，長此以往只要他想，基本沒有偷不到的。師父看不慣他這些旁門左道，他索性離開師門獨自闖蕩，也就是那時候遇到的尹寂岸，聯手創建了芷悉宮。他跟他的女孩說等一切穩定下來了就從師傅那裏把她偷來，她捂着嘴只是笑，沒有應允也不曾拒絕。

夢裏他看見她站在懸崖邊，背對着他站成一道單薄的風景。風帶着她白的一塵不染的衣角起起落落，她仰着頭看向高遠的天空，忽然轉身沖他燦爛的微笑，明眸皓齒，一如當年。司斂含淚想上去抱抱她，卻見她後退幾步，朝後仰着往懸崖下墜去。

他覺得自己好像也那樣萬劫不複的跟着墜下去了。

這邊晝皙暫別了傾眸，打算回芷悉宮和司斂見一面，當做告別。走到山上時看到林谷痕鐵青着臉往山下走，看到自己也沒打招呼就匆匆擦肩而過。晝皙愣了一下，但是随後也沒在意，接着向芷悉宮的方向走去。

剛剛回來的晝皙推開門就看到滿地杯盤狼藉，司斂側身躺在地上，連沉睡都緊皺着眉，額頭上挂着細密的汗。晝皙嘆了口氣，走過去把酒壺酒杯放到桌上擺好，剛想回屋裏給司斂拿一條毛毯蓋上，突然聽到他驚恐的喊了一聲從地上坐起來。

那聲音只是急促而短暫的一瞬間，卻刺耳的讓他停下了腳步。

晝皙愣在原地，回過頭表情僵硬的看着滿頭大汗的司斂：“你剛才喊得什麽？”

“我做了個夢。”司斂擡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想努力平複自己繁亂的心跳，卻聽到旁邊站着的晝皙聲音顫抖的又問了一遍：“你剛才喊得什麽？”

司斂這才從茫然中清醒過來，扶着旁邊的椅子站起身，眼神複雜的看着晝皙瞪得通紅的眼睛，有些疲憊的開口道：“你聽見什麽了？”

“我問你剛才喊得什麽！？”晝皙突然像只發狂的雄獅，抓住司斂的衣領把他推到牆上，瞪圓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司斂看着面前的人，對峙良久他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推開身前抓着自己的晝皙：“我是不是什麽？如果現在告訴你真相，你敢知道麽。”

你敢知道麽。

司斂整理了一下被扯得亂七八糟的領子，推開擋在面前的晝皙往門外走：“敢就跟我過來，過來了也別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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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皙看着司斂一步步走遠的背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那一刻的他并不知道，此時的決定使他們幾個人的命運都轉了個彎，向着無法預知的深淵墜落下去。

白色的帳幔在風裏飄搖，葬影山莊仿佛在一夜之間進入了冬天。滿眼的慘白在陰沉的天氣裏顯得肅穆悲壯。葉隐枭坐在大堂正中央，看着下面站着的山莊內部的人，那一刻他有些恍惚，自己居然已經做了這麽久的莊主。

葬禮開始，所有的儀式和預先計劃的一樣順利，葉隐枭站在祭臺上，長袍在風裏獵獵舞動，儀式結束的時候他擡起頭，看到烏雲之上的一絲天光。臺下的寥落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卻只看見滿天烏雲，一場大雨即将到來。她屏住呼吸凝神，本想預知一下什麽時候下雨免得淋濕了大家，眼前飛快閃過的畫面卻讓她驚慌的轉眼看向臺上。

葉隐枭對着衆人行了禮，打算走下來，人群裏忽然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像是陰沉天色下的一聲悶雷，震得葉隐枭原本邁出去的步子僵硬的停在原地：“莊主，沉莊主到底是怎麽死的？”

寥落沖身邊的賀伊農使了個眼色，賀伊農會意的點頭，走過去想把說話的人帶出人群，那人卻看穿了賀伊農的目的，凄厲的尖叫起來：“其實你是芷悉宮的人！你和他們商量好了殺掉沉莊主搶這個位子！全都是你們計劃好的！”

人群不由自主的朝他望過去，自動退散開讓他能夠直接和臺上的葉隐枭對峙。那人穿着家丁的衣服，身邊的賀伊農因為他的喊叫顯得有些狼狽，只好用目光詢問前面站着的寥落。

“伊農，先放開他。”臺上的葉隐枭淡淡的說道，寥落回頭，看見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冷峻堅毅。賀伊農聽命松開手，那人甩了甩袖子走到臺前，直視着葉隐枭的眼睛：“你敢說離開山莊的五年你都去哪兒了麽？”

“我的确在芷悉宮生活了五年，這幾天晝皙來來回回的，想必你們看見了也有疑問，今天倒不如趁着這個時間，都說清楚吧。”葉隐枭沉着的看着臺下的竊竊私語的衆人，收起臉上一向的玩世不恭，嚴肅的接着說道：“當初是芷悉宮收留了我，五年裏我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山莊的事。上次芷悉宮屠殺山莊我并不知情，因為那段時間在關禁閉。但是請你們相信，我今天當這個莊主絕對不是什麽計劃好的，沉錦淵也希望山莊不要落在外人手裏，我是真的為了山莊着想。”

“尹寂岸當初也說自己不知道，說為我們好，還不是誰不同意就殺誰？”人群裏有人這樣問，然後大家便炸開了一樣紛紛讨論起來，聲音也逐漸擴大，葉隐枭皺眉看着臺下的人，眼裏的怒氣凝聚成一點最終爆發：“都給我靜下來聽我說！”

寥落都被他的聲音震得一抖，回頭擔憂的看過去。葉隐枭脾氣一向極好，若是發起火來反而可怕。她沖着臺上的他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了，沒有用的。

“對于沉錦淵是怎麽死的，為什麽會屍骨無存，你們可以自己去開放的地宮看一看，多餘的話我不想說了，莊主的位子還會是我，不服氣的可以離開，或者留下來看看我是怎麽做的。”他擡手揉揉太陽穴，疲憊的低下頭：“不管怎樣，我和芷悉宮已經沒有關系了，希望大家相信我。”說完的時候他才發現這話有多蒼白無力，因為幾乎是瞬間就有人喊了一句“憑什麽”，他的嘴角抿的緊緊的，轉過頭直直的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人群迫于他的身份安靜了一些，葉隐枭的目光在他們臉上一個個的掃過去，像是要記住每個人的表情，最終他面對着衆人重新站定，從懷裏掏出翡翠碑，舉了起來。

“就憑我有它。”他說完的時候天上忽然想起一個驚雷，人群吓得鴉雀無聲，所有的不甘都安分的咽了下去。葉隐枭看着他們，筋疲力盡的走下臺牽起寥落的手：“走吧。”

“莊主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挑起事端的人仍站在原地，沒有要結束的意思。葉隐枭一手牽着寥落，半轉過身看他：“什麽？”

“當初沉莊主和寥落姑娘是拜了堂的，按理說她應該是前任莊主的妻子，你現在卻牽着她的手，是對沉莊主的大不敬吧？再說按照山莊的規矩，莊主過世，妻子應該陪葬不是麽，你這麽做就是壞了規矩！”他說的義憤填膺，仿佛只有他是真心的為山莊着想。寥落在聽到他的話時不由得的握緊了葉隐枭的手，有些緊張的看向他。

她知道有什麽即将發生。

葉隐枭低頭，看到她抓緊自己的手指尖都有些蒼白，臉上的表情變了變，更加用力的反握住她的手，低聲告訴她“沒事”，然後眼神詭異的看向說話的那人：“芷悉宮給你多少錢？讓你來反對我？”他的眼裏泛起駭人的光芒，這光芒讓一邊的谷痕和玖逆都想起當年他殺人前的樣子，就是眼裏這種好像能把人吞沒的光。

“我不是什麽芷悉宮……”他驚愕的搖頭，話說到一半卻被葉隐枭逐漸逼近的身影吓得坐到了地上：“你這樣和尹寂岸有什麽區別！”

“反對我沒關系，可是你被芷悉宮買通這就是背叛，背叛的人，都得死。”他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可是眼睛裏的光芒卻愈發耀眼，左手還牽着寥落，葉隐枭轉身把寥落頭上的發釵拿下來，在地上的人還沒看清怎麽出手的速度裏，刺穿了他的喉嚨。

衆人只聽到一聲沉悶的哽咽，便再沒了聲響。

“看清楚，他是因為被芷悉宮收買了我才會殺他，其餘的人，背叛山莊下場一樣。”葉隐枭面無表情的說完，剛要轉身，大雨就在這時傾盆而下。他脫下長袍擋在寥落頭頂，攬着她的肩膀往回走。賀伊農走過去彎下腰收拾屍體，看着地上被大雨沖散的血跡，對着人群又喊了一聲：“看見沒有，背叛山莊就這個下場！”

走出不遠的寥落擡頭看着葉隐枭的側臉，原本柔和的線條如今看起來有些剛毅：“隐枭，你怎麽就知道他是被芷悉宮買通了的？”

“不是因為他被芷悉宮買通。”葉隐枭的聲音淡淡的，把頭頂的衣服往她那邊挪了挪：“他有沒有被買通我也不知道。”

“那你是，因為他說我所以……”寥落愣愣的說了一半卻被他打斷：“快點走，淋濕了會生病的。”

她看着他的側臉，因為他的話有瞬間的失神。時隔五年，再次出手的感覺一定百感交集恍若隔世。寥落低頭把他有些顫抖的右手也握住，學着他的語氣說了句“沒事”。葉隐枭微愣，把衣服又往她那邊傾了些，心裏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像每年如期而至風景卻不同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