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一無所有

晝皙再次來到葬影山莊的時候，已經是深冬，即将到來的除夕将山莊裏的氣氛緩和了不少，一路走進來家丁的臉上多少挂着笑容。他目不斜視的走到別院，推開門的時候心裏一空，随即頹然的嘆了口氣。

屋子裏空空如也，仿佛從來沒有人在這裏生活過，連琴都不見了，想必她是真的決定離開。晝皙低下頭，知道半個月的等待會是這樣的結果，準備好的話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她應該也不想聽了吧。

他轉過身，低着頭往回走。走到葉隐枭的門口猶豫了一下，準備敲門的手擡起又放下，最後還是決定不進去。在經歷了所有的一切以後，他沒有立場出現在這裏，就該安靜的離開。

晝皙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院子裏，素湍正蹲在地上玩雪，看到他的時候蹦蹦跳跳的走過來，在他背上拍拍：“漂亮哥哥你叫晝皙對不對？”

“你認識我？”晝皙有些發愣，仔細看看小女孩的臉恍然大悟的點頭：“哦，你不是上次在樹林裏那個，素湍？你怎麽在這？”

“現在山莊所有人都在去禮臺那邊的路上，傾眸姐姐也在，你不過去麽？”素湍睜着大眼睛，看到他眼裏的驚愕以後補充了一句：“是莊主哥哥讓我在這等你的，快去啊要不來不及了。”

“禮臺……”晝皙喃喃着重複了一遍，頭腦中還沒明白眼下的狀況，腳下卻已經飛奔起來。傾眸不在房間卻去了禮臺，還是在他們約定見面的日子。他心裏的不安開始擴大，來不及細想，風吹的他耳朵隐隐作痛，可是他絲毫不敢慢下來。一直到他氣喘籲籲的站在禮臺下面，看到臺上迎風而坐的傾眸，才扶着自己的雙膝彎下腰，詢問的看向葉隐枭。

“她說要等你過來，我們誰上去的話她就跳下去。”葉隐枭看着晝皙，有些難過的拍拍他的肩：“你去把她帶下來吧。”

晝皙的胸口劇烈的起伏着，聽到葉隐枭的話點點頭，剛要走上臺階，忽然傳來悠揚的琴聲，他的腳步一頓，擡起頭緊張的看過去。

傾眸坐在高高的禮臺上，風把她的長發吹起，露出她青藍色閃着幽光的眼睛。她難得一見的沖着臺下失魂落魄的晝皙妩媚的一笑，她說，晝皙，你一定要聽我彈完這一曲。

她纖細的手指緩緩落到琴上，沒有對焦的眼睛空洞的朝着臺下的某個方向。晝皙預感到了什麽，眼睛紅的快要滴下血來，他踉跄着爬上臺階，可是剛爬了兩階，禮臺上的琴聲就悠揚的飄進了他的耳朵，一直銘刻進他的骨血裏。臺下的寥落牽緊了葉隐枭的手，扭過頭不忍去看。

琴聲在整個山莊飄散，帶着不容拒絕卻催人淚下的纏綿。傾眸手指靈活的游走在琴弦間，她想說的話，字字都融進了旋律裏，她知道晝皙可以聽懂。過往的颠沛和酸澀在晝皙眼前飛快的旋轉，他看見洛笙的笑和傾眸的淚在自己面前交替又重疊，她們都穿着素色的衣服，像一片脆弱的花瓣。接着琴音陡然一轉，他看見自己回到了冰冷的地下室，傾眸崩潰的哭聲和自己無法抉擇的懦弱，琴聲不依不饒的帶他回憶起最不堪的過去，他聽到她無法言說的仇恨，忍不住站在臺階上崩潰的捂住了自己的頭，發出細如蚊吶的哀求：“傾眸你別這樣……”

可惜臺上的傾眸距離太遠，聽不清他的話。琴聲沒有停下，盡管她的面色已經蒼白如雪。傾眸抿着唇，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鮮血一滴滴的砸在琴弦上，她只是專注地彈琴，沒有一點痛的表情。

已經麻木了，不會再痛了吧。

琴聲缭繞裏連臺下的葉隐枭也擔憂的皺起了眉，他看向晝皙，正想說什麽，忽然看到晝皙不顧一切的往臺上跑去。

“停下，傾眸，我不聽了……不聽了……”禮臺的臺階足有兩百多階，晝皙瘋狂的向上跑着，可傾眸的身影仍然遙遠的像是懸浮在天際。最後的尾音“嗡”的收聲，所有的一切終于歸于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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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皙原本踉跄的腳步在這片安靜裏迅速加快，就在他馬上要跑到傾眸身邊，還差着幾個臺階時，傾眸竟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她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原本青藍色的眸子也暗淡成了一片死灰，晝皙驚愕的看着她，目光下移，這才發現她素色的衣袖上已經是大片觸目驚心的殷紅。紅色還在從她的手腕處汩汩流出，浸染了她的裙角，使得傾眸的美第一次帶了妖嬈，像腳踏烈火的女仙。

臺階上晝皙終于潰不成軍的跪了下去。

“這半個月我一直都在想，要是洛笙還在，你還會不會讓我跟你走。”傾眸的聲音淡淡的，臉色慘白的朝着跪在臺階上的晝皙，“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會，覺得你應該不會選擇我。”

她飄搖的站在禮臺邊上，随着自己的話語往後退了兩步，身後是高高的臺子，晝皙朝她伸手，想說的話卻堵在喉嚨裏一句也說不出來。傾眸想象着他的樣子，也許會是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她莫名覺得好笑，深情與無情的都是你，看上去那麽果敢幹脆的人，其實是個優柔寡斷的懦夫。

“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的人想要琉璃珀，它究竟能帶給你們什麽。你們把所有的希望都給了一具屍體，放着活人卻不考慮，這就是你們的情義麽。晝皙你不知道，帶着這個東西活着太累了，我甚至連你的樣子都沒辦法看見，我其實很想看看你的臉……”她擡起手捂住嘴，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晝皙支撐着身體勉強的站起來，想走過去抱抱她，可是傾眸聽到他的腳步只是不停地搖着頭後退，眼淚落下來滴在地上的鮮血中，像一朵小小的，透明的花。

“你不要過來，你聽我把話說完，”她虛弱的站在禮臺邊緣，眼裏已經完全失去了光芒，“琉璃珀是要血養着的，可是我覺得這個東西真的太邪，什麽守護山莊，全是謊話。”她吸了吸鼻子，摸索到禮臺的欄杆，慢慢的坐在上面，因為看不到下面的高度，她反而沒有絲毫懼怕：“我今天帶着琉璃珀走了，它沒有鮮血供養，已經是沒有用的石頭了，就讓它成為秘密吧。”傾眸睜着無神的眼睛環顧一周，繞了一圈又回到晝皙臉上，他的呼吸那麽沉重，以至于她即便盲眼也還是知道他在哪。晝皙小心翼翼的走上來想拉住她，可是傾眸像是感覺到了他的動作一樣，在他還沒近身之前身體後傾往臺下倒去。

她最終還是親手結束了這一切。

她看不見那一瞬間晝皙眼裏甚過一切的絕望和驚恐，看不見他瘋了一樣朝自己伸過來的手，她只是忽然想起之前晝皙在某個深夜滿頭大汗的跑到木屋找她，那種唯恐失去的驚慌失措，和讓人窒息的擁抱。她聽說人在臨死之前會看到自己的一生，可惜她的人生其實在五年前就已經結束了，這樣說來，她和洛笙其實沒有什麽分別。

我不敢說我恨你，因為過去的溫暖都是真的，我也感激過。我只是怕繼續存在下去還會有之前那樣的抉擇，我怕我傷心，更怕你為難。

你會知道麽，我怕下次要你在我和琉璃珀之間選擇，你還是會為難。

晝皙倉皇中只抓住了傾眸的裙角，扯下大片帶血的衣料，他再次看過去時傾眸的身體已經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她仰面躺在血色中，眼睛還是空洞的睜着，最後的眼神讓晝皙幻覺的認為，她是看得到自己的。

晝皙站在欄杆邊愣怔了好一會兒，手裏的衣料上血跡已經被強勁的北風吹的幹硬。他扶着欄杆看下去，傾眸花朵一樣的臉龐在地上好像碎成了千萬片，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樣子。晝皙忽然想哭，可是忘記該怎麽哭，他扒着欄杆幹啞的叫了幾聲傾眸的名字，聲音融進獵獵風中，沒有回音。

“傾眸，秦傾眸。”最後一聲像是在對自己說，晝皙抓着欄杆，好久終于擡腿邁了上去。

奈何橋多長，還要過忘川，我怕你害怕，更怕你忘了我。

我來陪你。

晝皙一只腿已經懸在了外面，從剛剛就開始往上跑的葉隐枭在這一刻沖上來用盡全力抱住了他。晝皙掙紮了幾下沒有掙脫，被葉隐枭奮力拉回禮臺上，狼狽的摔倒在地。

“你放開我啊！”晝皙甩開葉隐枭的手，用力過猛自己也向後倒去，他索性躺在地上，冬日的陽光毫無溫度的照在他眼角，所有的來自內心的疼痛終于山呼海嘯的席卷而來。他顫抖着側過身坐起來，嘴唇發白的看着面前的葉隐枭，終于像個孩子一樣痛哭出聲。

宿命最終賜予我，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