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望塵獨笑半江濤

第四五章望塵獨笑半江濤

「小魚敘述」

夙玉聽完,問,這支曲可有名字?

天青笑着歪了歪頭,說,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鳳歌青天》。

我感嘆一聲:又是鳳凰……

夙玉問:是你譜的曲?

天青點頭,無辜地攤手,是啊,都告訴你我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

夙玉真誠地說,你真了不起。

我暗自腹诽:你不能這樣以偏概全……

天青問她,有沒有被感動到?

夙玉點了點頭,說,你吹的曲子,我很喜歡聽。

天青笑道,只有被你喜歡,這才是真的了不起。

于是給妻子吹小曲這一習慣就一直延續了下來,夙玉的情緒被成功安撫,天青的原創曲目竟然具備治愈人心的功效,實在如同白日見鬼一樣難以置信。

之後的某天,天青迷迷糊糊地歪在床邊,保持着一個怎麽看都不可能睡得好的姿勢。

夙玉睜開眼睛,看到身邊憔悴不堪的人,輕聲說,天青。

天青猛擡頭,不出意外腦袋撞到牆,他邊揉邊說,好疼,看來不是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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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玉微笑。

天青咧嘴傻笑起來,露出形狀美好的牙床,經年不見他這般狂喜之色。

然而這笑容一點一點被悲傷淹沒,因她大限已至,天青感覺得出。

夙玉的神色,無喜亦無悲,她輕輕開口,天青,我有一事相求。

天青眼圈已經不受控制地紅了,卻仍然微笑着說,你知道我辦事效率高,何不多說幾件?

夙玉低聲說,我……沒什麽別的心願了。

天青拼命忍住喉頭的哽咽,說出來的話卻都變了調,對,我知道你一向知足常樂。

夙玉說,我想……請你把靈光藻玉給我……作為陪葬。

天青來不及糾正她不吉利的說法,毫不猶豫地翻箱倒櫃,找出那塊光華流轉的玉交到夙玉手中。

夙玉将靈光藻玉緊緊握在胸口,閉着眼睛調整略微紊亂的呼吸。

天青輕輕撫着她的背,什麽都沒說。

夙玉再次開口,天青……不知道今晚,還能不能……看到星空?

天青說,怎麽不能?你說得對,這麽久了,是該好好陶冶情*。來,我帶你出去看。

夙玉卻輕喘了幾口,說,天河……我想……抱抱他……

天青将天河遞到她懷裏,夙玉注視寶寶的睡顏許久,仿佛他是世上最好看的東西。

最後,她親了親天河的臉蛋,輕聲說,媽媽愛你。

短短三個月,濃縮了一生的愛。

安置好天河,天青不由分說抱起夙玉,來到屋外一處風比較小的地方,兩人如同來到這裏的第一夜那樣,并肩觀星。

孟婆插嘴道,介就素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媽的,還用她來說,這兩人明顯都清楚得很。

夙玉突然咳嗽了一聲,天青連忙讓她靠在自己懷裏,雖然兩人身子都是冷冰冰的,但靠緊一點會多點微溫也說不定。

夙玉遙望了天空一會,說,天青,我記得你說過,這一生,只願好,不要長。

天青微微笑道,是啊,生盡歡、死無憾……與其勞碌一世,不如快意一時,老子活着就是為了一個爽字。

夙玉靜靜想了一會,輕輕開口,你說的很是。這種事,總要到這一刻才會真正明白。

天青說,你不明白也沒關系啊,理論麽人人都會說,幹嘛一定非得跟實踐結合?

夙玉笑了笑,緩聲道,天青,我說了謊…………

我從前自诩看破生死,只因為我并沒有貪戀世間的理由。而如今,我卻想為你,為天河,多活……哪怕……一刻也好……

我……真是……太貪心……

天青忍不住別過頭去,我知道他一定是哭了。

之後他低低開口,我也說了謊。之前不是說我琴棋書畫吹拉彈唱詩詞歌賦樣樣精通麽?其實,我的真實身份是鬥雞走狗麻将桌棋六博牌九個個出千的一代神棍!

真是服了他,這種時候還有閑心說冷笑話。

夙玉卻很給力地微笑了起來,之後嘆道,天青,你總是這樣好心。

我聽得怔住,想起我曾問過天青,一個人的生命和一群人的生命,你幫哪一邊,那時他說他想幫助被大家抛棄的那一邊,現在他果然是用實踐證明了。

那時我聽了之後說,天青哥哥,你總是好心腸的。

其實誰跟他處得久了,都會發現這一點,夙玉如果能早點知道……算了,世上最凄涼的一個詞,就是如果。

夙玉努力擡高手臂,想要去觸碰天青清瘦面龐,天青不願讓妻子辛苦,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夙玉的微笑如荼靡層層綻放,帶着絕望的幸福。

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漸漸渙散,卻用盡最後的氣力,仔細地、用手指慢慢撫過天青臉頰。

她說,天青……對不起……

夙玉閉上眼睛。一滴冷淚,緩緩自眼角流下。

天青的瞳孔霎時放大,手一顫,夙玉的手自他臉上無力地滑落。

早已知道這一天的到來,也許他們每天都能聽到死神的爪牙步步*近的聲音,然而真到了訣別時刻,依然難以接受這事實真的發生。

天青緊緊将夙玉擁在懷裏,俯身細細親吻她冰冷蒼白的嘴唇,長發掩蓋下我看不見他的眼淚,卻在他擡起頭時看見晶瑩水滴滑落夙玉臉龐。

天青一手抱着夙玉,一手輕撫夙玉平靜安然的面容,嘴角輕輕上揚,說,你還不知道我是天字第一號大騙子吧,我從出生到現在說過的謊加起來怕是要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說過,不會讓你死,你一定會長長久久地活下去;你準是相信了我的話,相信世上沒有我雲天青辦不到的事,可我卻什麽都沒為你做到……夙玉,你心裏其實是恨我的吧?如果真有陰間,你要記得告訴閻王,你壽數未盡,叫他們去抓那個活得不耐煩了的雲天青來替你做鬼……

他兀自絮絮叨叨,我卻看見,夙玉的靈魂就站在他身邊,雖然雙手已經戴上了鬼差的鐐铐,卻依然目光留戀地看着天青,聽到天青的話,她只是一味搖頭,跪下來,抱住他。

眼角眉梢都是心疼。

夙玉走得很慢很慢,不時回望天青,像孩子一般貼在妻子臉頰邊低聲哽咽的天青。

可嘆陰陽兩界,人鬼殊途,天青看不見她的靜靜離別,甚至感覺不出她曾在自己身邊停留過。

此刻,這一人一鬼傷心欲絕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轍。

原來,這紅塵紛擾,真無一人可以看破。

我拔腿就跑,目标是奈何橋。孟婆在後頭悠悠地說,急什麽,上班時間還沒到呢。

忘了說,我這一陣子,多申請了一份為鬼魂引路的兼職,頂頭上司就是孟婆姑娘。

我在橋邊焦灼等待,終于看見了夙玉。

前頭還有大隊人馬排隊,我便抓緊時間聯絡感情。

夙玉見到我還沒去投胎,頗感意外,但很快便明白了,點點頭說,你在等他。

我說,是啊真是太好了從今往後我終于可以多個伴了。

夙玉搖了搖頭。

我訝然道,你不打算等他嗎?

夙玉靜靜看着我,說,非是我絕情,我既已為鬼,苦苦糾纏人世亦不過癡枉一場。就算等他來,又有何用,同入輪回井,也未必能再續前緣。

我覺得也有道理,如此三個人組團在枉死城打五百年麻将也真不是個事兒。盡管如此,我還是問她,夙玉,這一切,你真的放下了?

她淡淡笑了笑,說,聽說喝了孟婆湯,生前種種都可放下。

我無話可說,最後只能厚着臉皮打聽人家的私生活,比如問問她為什麽會答應嫁給天青之類。

其實這些都不是我的中心,我真正想問的是——玄霄和天青,你心中所愛究竟是誰?

雖然她對天青的評價讓我覺得她不是不愛天青,然而你知道,女人對這種事總有着刨根究底的熱情。

這問題終于在快排到她時被我問了出來。

夙玉沉默片刻,仰望鬼界黑紅的天空,似乎是說給自己聽一般,輕聲發問,我常常想,什麽叫愛?

我對那個人,和他在一起時無端覺得安寧喜樂,與他決裂時心中冰寒徹骨,比被望舒侵體猶勝……這是愛吧?

我希望能與天青一世平安,相濡以沫過一輩子,有他在就覺得溫暖,情不自禁想對他溫柔,這,難道就不是愛嗎?

我說,這意思是說……你兩個都愛?

夙玉微垂了頭,說,不管是什麽,我不要再想了。

夙玉走上橋頭,橋下忘川水正倒映出她生前一幕幕畫面:她穿着瓊華校服,立于醉花蔭,擡手輕觸開得火紅的鳳凰花;她身邊蝴蝶飛繞,停留于她伸出的指尖,最後雙雙飛去,夙玉溫柔的目光随之飄向遙遠天際,花瓣因風而起,紛紛如碎玉亂瓊。

孟婆盛好湯,卻不遞給她,壞心眼地一笑,手一揮,忘川水景象突然變成了天青。

我和夙玉都愣住了,只見天青獨立山頂,手捧一杯酒,依稀高唱着什麽“前塵渺渺,醉花蔭風嘯,蒼生劫消,萬裏雲飄,韶華未老,重逢一笑”(摘自七夜雪華的《鳳歌青天?雲憶》,在下原創無能),四個字四個字蹦的感覺真像那些說話永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得道高人。

唱罷一段,仰頭将酒一飲而盡。

喝完了他咳嗽數聲,卻笑意不減,說,人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

不知道是不是被烈酒*的,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他卻只是自嘲般地微笑,說,老子的眼淚也算千金難買吧。

誰能把酒臨風千裏長歌飲淚在杯中,是愛是癡莫非真的你不懂。(墨明棋妙《風情萬種》的歌詞就是萬年經典!!!)

夙玉,你當然懂。否則就不會有那麽悲哀凄絕的眼神。

只是,這樣活着對你而言,實在是太過漫長的折磨,你心裏永遠不肯原諒自己,盡管你并沒有對不起誰。

你和天青,你們的心,終究過分柔軟,因而,容易自傷。

孟婆把湯交給她時,夙玉沒有遲疑地接過。

孟婆又揮一揮手,畫面頃刻轉成了玄霄。

我一見,頓時瞪大眼睛,拉了拉夙玉,說,玄霄師兄怎麽——夙玉卻再沒朝忘川看一眼,将孟婆湯盡數飲下,也不看我,只是輕輕抽回袖子,爾後再不發一言,平靜決絕地步入輪回井。

我呆愣半晌,質問孟婆,真不知道你惡趣味這麽多!

孟婆摸摸辮子,滿臉奇怪地說,我也納悶呢,本來還想再拉個美女當我手下好使喚使喚,就給她看她舍不得的人的樣子,我想她肯定就願意呆在這裏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女人一狠心就不是蓋的啊……

我想起天青,想起玄霄。對天青而言,往後的日子裏,夙玉給他留下了一個包袱,他必須一個人撫養天河長大,一個人把等着玄霄的念想貫徹下去。

可是天青,他來不了,你等不到。

約莫過了大半年,青鸾峰迎來了稀客。

青陽長老率領一幹瓊華弟子,沒什麽氣勢地爬上山來找天青。

長老很有禮貌地先敲了門,門很快打開,手持望舒劍的天青從屋內走出。

因這山頂人煙稀少,必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天青往前一步,那些人就後退好幾步,個個戒備地亮出手裏的兵刃。

他沒有廢話沒有寒暄,冷目中折射出鋒利電光,一一看過衆人,望舒為他鍍上凜冽殺意,令人不敢*視。

他手握劍柄,仗劍于屋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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