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濃烈

挂了電話的結果就是睡不着覺。

阮肆從小床上翻坐起來,點了根煙,開了床頭燈靠床頭看筆記本。非常厚的筆記本堆積在床頭櫃,記載着他們在這裏的每一步每一個痕跡。紀錄片分為各個單元,每個單元都有特別的文案。他們的旁白沈修找了孔家寶,又是業餘,沈修似乎把這場旅途全然當作興趣,而非他今天提到的比賽。

阮肆彈了煙灰,把還剩三分之二的煙碾滅,看了下時間,換了衣服,出門了。

這裏六點鐘天還沒亮,但已經有人氣。阮肆套着羽絨服,下臺階的時候看見正好出來上廁所的沈修。

“這麽早。”沈修在寒冷的空氣中搓了搓手臂,“哪兒去?現在的小學抓得這麽緊,天還沒亮就上課?”

“緊張。”阮肆抄起兜,“出門轉轉。”

沈修看了下天,“一起吧。”

兩個人從院裏出來,漫無目的地往草原走。氈房已經有升煙,擠牛奶的人家早就醒了。腳踩在濕潤的枯草上,頭頂還有隐約将熄的幾顆星星。整個世界非常安靜,白肩雕都沒見蹤影,鼻尖觸碰着冰涼,清晨的頭腦異常清醒。有早起的蒙古老人坐在氈房門口,端着滾燙的奶茶,在朦胧中,唱着悠遠又寂寥的蒙古長調。

“你一點都不緊張嗎?”阮肆吹着冷風,問沈修。

“不緊張。”沈修打了個哈欠,“不值得緊張……我們初衷只是為了拍出自己想要的東西,參賽是順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怎麽了,怕陳老?”

“說怕就沒意思了。”阮肆說,“不如說明知差距甚遠,卻依然無法停下想要挑戰的沖動。我看過陳老之前執筆的那部片子,高中考題還考過。不用任何人來提醒我他的聲望和徽章,僅從文字的仰望裏我就明白差距非凡。”他停了下,擡頭呼出氣,“你有過那種感覺嗎?非常欽佩某些人或某些作品,卻沒辦法克制住自己的戰意。這些人或作品在你眼裏非常優秀,優秀到讓你不僅為之感動更因此熱血沸騰,忍不住去想——也許我能超越,或許我能并肩。”

“微妙。”沈修略點評,然後道,“不過很巧,這種疑似自負的心理我也常常感受到。與你的‘某些人’不同,我只想超越‘某個人’。”

“我一直在怦怦跳。”阮肆拍了拍胸口,“非常刺激的感覺。”

沈修沉默幾秒鐘,“怦怦跳……你不會愛上老頭了吧?”

阮肆:“……”

“你的筆很有意思。”沈修話鋒一轉,“和你這個人呈現出的感覺非常不同……不,倒不如說是格格不入。當初在給你發郵件之前,我們一直幻想擇席是什麽樣的人,但見到你卻截然不同,打破了所有猜測。”沈修退後幾步,目光審視着阮肆,“我選擇擇席來做這個片子,是因為你的筆曾經帶給我靜如止水的踏實感,與我摸着新疆土地一樣的觸感。但後來文案不斷地誕生,你的風格逐步變化,似乎不再是旁觀的冷靜筆觸,而是濃烈地投入在西北長風之中,就仿佛是燒酒,味道強硬地控制着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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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阮肆頭一回被人當面審視,他有點摸不清沈修的意思。

沈修立在原地沒靠近,繼續道,“相比最初的風格,如今的風格更貼合這部片子。新疆這片土地從來都不只是一種色調,多民族使得它濃豔缤紛,色澤亮麗。你有時候常常會陷在筆下的情緒裏,因為深陷其中,所以爆發強烈,感情夾雜在文字中撲面而來,感染力非常強。”

“謝謝。”阮肆繼續往前邊走,慢慢上了坡,就能看見一望無垠的連綿。

“你會對陳老有狹路相逢的念頭,不僅因為比賽撞見,還因為你風格漸成,就差一個機會突破,而陳老讓你感受到了相同的氣息。如果今天我們面對的是冷硬風的徐老,你就不會這麽怦怦跳了。”沈修踩上坡頂,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他說,“這是個機會。過去四年你都在自我世界裏探尋自己,你太缺少正面對手的苦戰了。阮肆,你如今就像是寶劍新磨,正是鋒芒畢露的時候,可是你沒辦法找到自己的界限在什麽地方,你做不到收放自如,所以遲遲不能突破你要求的點。陳老就是最好的老師。”

“你參賽是不是因為……”阮肆皺起眉。

“因為順道。”沈修從兜裏摸出煙,給了阮肆一根,自己咬了一支,避着風點燃,然後看面前廣闊的天地,“選擇秦縱的團隊也是為了更好地貼近你的風格,讓作品更加有‘活着’的生命力。你們倆二十年未曾真正分離,人常說情同手足,我要的就是你們相互感應的那種玄妙。一個作品,不論什麽作品,想要具有生命力,首先要投入充沛的情感。我的情感從鏡頭的開始就托付了出去,剩下的就靠你跟秦縱了。”他側頭看阮肆,煙霧被吹得看不見,“戰鬥吧文學少男。”

長空一瞬間破曉,太陽從曠野的盡頭猛然掙脫沉重的束縛,金色貼着數裏的地面綻放光芒。風陡然穿梭在四周,随着陽光一起射穿久寂的黑暗。發在耳上被吹得翻飛,阮肆望着前方,滿目璀璨的都是陽光。巴音布魯克遲到的眷顧洶湧地擠在他胸口,這一次怦怦跳起不再是單純的刺激,而是淳厚地、包含着無數情緒的鼓動。指尖不知道為什麽在口袋裏細微地發抖,遠處彎曲的河道在陽光中澄亮成會發光的長帶。

他覺得自己似乎,摸到了某個門檻。

五月一到,他們三個就跟着當地的家長,騎馬去了天鵝湖。巴音布魯克的回暖來得緩慢,六月底阮肆跟學校裏的小鬼頭們說了再見,并且拒絕了小姑娘送的小羊羔,賣了自己二手的摩托車,跟老校長告了別,坐車回到烏魯木齊,直接從烏魯木齊飛回了家。

阮肆一到家,就關了機,斷了網。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開始不停地不停地寫。繁多的資料堆積,很多東西他不必再看,腦子裏已經清晰記憶。拉上窗簾房間很暗,他就是坐在書桌前瘋狂地寫,清楚地感覺着那個隐約的門檻不斷靠近,他似乎坐在門口,他馬上就能進門。

可是僅僅一周之後,他又陷入焦灼地煩躁裏。所有的文稿都在被自己挑剔诟病,他仿佛無法滿足,他還是在門口,難以跨入。

焦灼讓人寫不出東西,可是已經在晃動的瓶口又在催促。他的筆在反複劃動中被磨得疲憊,精神亢奮,卻無法抓緊某個點。

太難了。

打不過的。

怎麽可能越的過去?

那麽多那麽多的前輩何其耀眼,他就像是龜縮在最偏角的螢火。他似乎站在空無一人的路上咆哮嘶喊,因為得不到任何回應而逐漸沉默。

到底該怎麽入門?

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

時間不會聽任何人的求救,它沒有感情般地掙開牽絆,只聽從自己的節奏不斷地奔跑。阮肆逐漸頹唐,他每天都埋頭在雜亂的稿紙中,聽不見其他聲音,每一天都像是鞭打的疼痛。

來不及了。

他已經快要跪倒在自己的門口。

他甚至還沒開始就要一敗塗地。

煩躁。

撕掉的稿紙越來越多,阮肆像只被栓緊鐵鏈的困獸,他撕咬着掙紮着,卻沒辦法撼動鐵的分毫。他不知道是什麽拽住了這支筆,讓他無法寫下去。

他暴躁地扔開筆,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秦縱回來時已經晚了,進門時阮城正在靜音看電視。兩個人打了招呼,秦縱看了眼廚房裏的飯,問阮城,“晚飯還沒吃?”

“沒開門。”阮城手指無聲地點在遙控器背面,“像是沒聽見,你去看看吧。”

秦縱敲了卧室的門,裏邊沒回應。他就輕聲開了門,進去再關上。卧室沒開燈,一點亮光都沒有。榻榻米上沒人,書桌前黑黢黢的窩着一團,寂靜無聲。

秦縱走過去,看阮肆趴在桌上像睡着。他把人抱起來,上了鋪。阮肆趴在他懷裏,手指微動,扣在他後頸。

沒睡着。

秦縱調整了一下姿勢,伸出腿,讓阮肆整個人都能趴進來。然後他順着阮肆的背,“餓了嗎?”

阮肆搖頭。

秦縱手按在他後肩,力道合适的揉捏,“今天一直在屋裏?”

阮肆在揉捏中逐漸放松身體,緊繃的神經被溫柔的安撫。他側臉貼在秦縱胸口,睜開眼望着窗簾。

“我偶爾會懷疑自己……我沒像現在這樣體驗過艱澀。”他面無表情,“我寫不出來了秦縱。”

“你已經獨自走了很遠的路。”秦縱手指撩插進他的頭發中,撫摸親昵。他們像是小動物一般相互緊緊依靠,在叢林的角落裏咬着耳朵。

“我以為還有更遠的征途。”阮肆被撫摸得很舒服,微微眯起了眼。

“當然會。”秦縱說,“你從來都沒有自覺,一直跑得很快。”

“我想越過去。”阮肆聽見秦縱沉穩的心跳,“越過我自己。”

秦縱停頓片刻,指尖撩開他的頭發,露出他的額頭和眉眼。秦縱垂眸看着他,“越過這一個你,還有下一個你。你随着時間不斷地蛻變出來,你總要不斷地突破……是不是很難?”

“嗯。”阮肆疲憊地合眼。

“其實一點也不。”秦縱說,“你也依然是最初。你享受寫作的過程,熱愛寫作的快感,從頭到尾,絲毫沒變。”他身體往下滑了滑,帶着阮肆一起躺倒,“跟自己握手言和。”

跟自己握手言和。

讓過去現在未來所有的感觸都因為熱愛而融彙貫通在一只筆。掌握這支筆,充盈這支筆,經年不變的熱愛這支筆,那就沒什麽難處。

阮肆睡着了。

早晨窗簾被拉開,陽光充滿整個房間。被子裏的秦縱還在睡,阮肆套了件他的襯衫,就穿着短褲盤腿靠在移到陽臺上的懶人沙發裏。手指飛快掠動在鍵盤,文檔頁面飛速增加着字數。

去他的比賽。

什麽都不重要。

什麽都沒有這一刻陽臺的陽光、躍動的指尖和背後床上睡着的人珍貴。

寫出來的應該是“我想寫所以必須寫”的情感。他坦然回頭,看過去四年自己在新疆每一個地方留下的痕跡。每一個痕跡都蘊含着不同的情感,這些情感都是他的,他不需要惶恐和質疑,他只要聽憑這支筆的指揮,坦率地講出自己的觸感。

不論是雕琢精致的華麗,還是樸實無華的平白,所有能夠在人心頭留下印記的文字,都是情感真摯地傳達。

感情濃烈而張揚。

這就是阮肆。

也是擇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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