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想

西蘿山是這附近的一座小山,時常會有人去那裏砍柴或是逮野兔,可從沒聽說過山裏有人參。

林萬可從小金兒家又借了一盞燈籠,與樂莘一起往西蘿山那走去。

聞安的爹娘跟在後面,邊走邊問道:“他們真會在那兒?這小山哪裏來的人參。”

樂莘道:“我也是聽杜大夫家的學徒說,有人在西蘿山見着了人參娃娃,雖然不一定是真的,可總得去找找看。”

“人參娃娃?”聞安的爹嘀咕了一句,“天底下哪會有這玩意,這蠢小子,落在山裏被狼吃掉算了!”

他話雖這麽說,卻是四人中走得最快的一個,一路聞安聞安喊過去,在幽靜的山裏聽來真是震天響。

西蘿山雖小,也算不得陡峭,但斜坡深坑也多得很,四處是枝節橫生藤蔓纏繞的植物,稍不小心就會被劃傷。

林萬可走了一陣,手裏的燈籠就被藤上的刺劃破了,燭火經不住風吹,沒一會就滅了。

“你走近些。”樂莘見狀對他說道,“沒了燈籠看不清路,當心摔了。”

林萬可依言往他身邊靠了靠,指尖不小心擦過樂莘的手,只覺指下一陣冰涼,回想起他的身體狀況不由又擔心起來。

不過,他此刻更擔心的還是林百知,也不知道這孩子究竟跑去哪裏,山中昏天黑地,這麽胡亂找下去終不是辦法。

正在心焦時,樂莘忽然道:“別出聲。”

旁邊聞安的爹還在大吼大喊,被他妻子狠狠揪了一把才停下來。

“有人在哭。”樂莘說着指指前面。

其他幾人靜下來仔細聽着,可什麽也沒有聽見。

“樂先生,你聽錯了吧?”聞安的爹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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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錯的。”樂莘說着又往前走了幾步,将燈籠照過去。

林萬可跟着去看,只見前面是一道斜坡,全是碎石子和手腕粗的葉藤,因為天色實在太暗,只能照到一小片地方。

“百知!聞安!你們在不在?”他大喊了一聲,卻沒有回音。

“我下去看看。”林萬可挽起衣袖,準備從斜坡上爬下去。

“我也去。”聞安的爹将燈籠交給妻子,抓了根粗藤就往下跳,只聽“咚”的一聲,林萬可還來不及說“慢些”,他就摔到了地上。

“沒事,沒事!”聞安爹哼唧了兩聲,“林小哥你盡管跳,我接着你!”

林萬可也抓了根藤滑下斜坡,鞋子幾乎都被碎石磨掉。

他落地後從袖中摸出個火折子,兩人僅靠火折子的一點光在周圍尋找。

坡下的樹藤幾乎都長得奇形怪狀,夜晚看來分外駭人。

他們找了一會,林萬可也隐隐聽到了哭聲。

“百知!聞安!”他大聲喊起來,“大哥在這裏!”

細微的哭聲頓時擴大數倍。

“大哥……大哥……”

這回他是清楚聽見了,急忙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撲去。

前方有一堆繞在一起的刺藤,攏得圓球一般,他與聞安爹一把一把抓開,抓得手心全是傷,

等到刺球被抓開一個大洞,被包在裏面的那倆孩子也終于能探出頭來。

林百知一臉泥污,哭得聲音沙啞,旁邊的聞安凍得瑟瑟發抖,半只袖子都被扯沒了。

他們一人抱起一個,好容易才将他們送上去。

聞安娘抱着孩子又哭又笑,連聲說被他吓去了半條命,眼淚蹭了聞安一身。

林萬可見弟弟沒有大礙,一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可火氣也随之上來了,一巴掌拍在弟弟背上,怒道:“山裏多危險知不知道?叫你不要亂跑你還不聽話,萬一出了什麽事,你讓我怎麽辦!”

林萬可已經哭不出了,啞着嗓子啊啊啊幹嚎,轉身抱住樂莘不撒手,看來真是吓壞了。

樂莘忙将孩子護進懷裏。

“找着了就好,百知畢竟是孩子,莫要再怪他了。”

林萬可無奈嘆口氣,用滿是血痕的手按了按弟弟髒兮兮的小腦袋:“下次不許到處亂跑,你快将大哥吓死了。”

兩家人總算都找着了自家寶貝,雖然安下心來,到底也是疲累不堪,等回到家中時,林萬可才發現手上的傷倒比弟弟重。

林百知換下髒衣服洗淨了臉,又啃了兩個饅頭,精神好了許多,只是嗓子依舊啞着。

樂莘陪着他們回去,見林萬可手上有傷,便拿了幹淨的布條和藥水要幫他包紮。

林萬可本來是不好意思再勞煩他的,可這活他一個人做不來,這個時間又不好去驚動吉雲姐,只能乖乖坐下。

林百知趴在桌子邊看,眼圈兒還是紅的。

“我與聞安聽說西蘿山有人參娃娃,所以想去抓來給樂先生補身體的。聞安說他害得樂先生落了病,他——”

“自己貪玩就是貪玩,別說什麽為了樂先生,再說了,這世上哪裏來的人參娃娃。”林萬可沉聲道。

“真的不是為了貪玩。”林百知委屈起來,“大哥你別不信我。我們真見着了一個穿大紅肚兜的胖娃娃,可是一個不小心,咱們就跌下去了,周圍都是那種帶刺的藤,逃也逃不開……”

“什麽大胖娃娃,肯定是你們看花了眼。”林萬可道,“這次就算了,下次再亂跑,我可就把你關起來不讓出門了。”

“哎,我知道了。”林百知乖乖應道。

“你們有這份心,先生就滿足了。以後好好念書,別總讓你大哥擔心。”樂莘打上最後一個結,站起身道,“我也該回去了,你們早些休息。”

“我送你。”

林萬可忙跟着站起來,去拿手邊的燈籠。

樂莘看了他一眼,道:“你手上有傷,燈籠讓我來拿吧。”

兩人出門的時候,整條福壽街萬籁俱寂,天邊星辰燦爛。

起先他們誰也沒說話,快走到書院時,林萬可才道:“今天多謝你。”

樂莘道:“謝什麽。百知也是我的學生,他有事我自然不能不管。”

林萬可長出一口氣,“我真要被他急出病來。”

樂莘笑了笑,道:“你們兄弟感情真好。”

說話間書院也到了,樂莘将燈籠遞給他:“你回去時當心些。”

林萬可沒有去接燈籠,而是握住了他的手。

樂莘的手比他想象中還要冰涼。

“對不起……”

樂莘并沒有掙開,只是輕嘆了一聲。

“我上次還說再不來見你,可是……還是沒能做到。”

這時門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隐約還有文近的聲音。

“是先生回來了嗎?”

樂莘忙将手抽回來,轉身應了一聲。

文近開了門,見林萬可也在,問道:“百知找着了沒?”

林萬可簡略說了經過,強忍住心裏失落将燈籠接過去,準備往回走。

“林小哥,明天請來書院坐坐吧。”

他聞言驚詫回頭。

樂莘并沒有在看他,可這話,卻分明是對他說的。

“我有些事想與你說。”

他傻傻地應了,木頭人般站着看書院的門關上。

樂莘說有事要告訴他,會是什麽?

林萬可因為思考這個問題,一整夜都沒睡好。

早上爬起來做糕點,揉了許久的面才想起來手上有傷不能碰。

吃早飯時他将筷子伸到粥碗裏夾菜,把菜碗端起來喝粥,被弟弟笑個沒完。

跟各家的掌櫃說自己傷了手這幾天不能送糕點時,好幾個都問他發生何事,于是圍繞人參娃娃這個話題又被不少人拉着問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他去給小金兒家送新燈籠,正巧他家沒人,等他爹娘回來已是午飯時分。

林萬可就這麽折騰掉了一個半天,等到全部事情都忙完,真的要去書院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在害怕。

他害怕樂莘會指給他看一幅女子的畫像,說這是他的心上人,讓他從此死心。

他更怕樂莘會跟他說,因為受不了他的糾纏,他要關掉書院離開京城,以後再不相見。

總之林萬可怕的太多太多,因此當文近帶他去書房,看到樂莘在靜靜地寫字時,一時竟緊張得不能呼吸。

樂莘見他來了,提筆在紙上緩緩寫了兩行字。

荷背風翻白,蓮腮雨退紅。

林萬可記得他說過,這是他喜愛的詠蓮的詩句。

“我之前說會教你寫這個。”樂莘一邊寫一邊道,“你現在還想學嗎?”

林萬可點頭。

“可這句子寫的是殘荷,不是盛開的荷花。”

林萬可聽言微驚,想起那還是觀蓮節,荷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他以指沾水在蓮燈上寫了這兩句詩,然後在漫天絢麗的煙火照耀下将燈放走。

“小林,其實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樣。”樂莘道,“你對我的過往,又知道多少?”

林萬可想了想,道:“我聽文近和茶翁說過一些,知道先生家本在織州,是家中次子,還有一個兄長和一個妹妹。”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庶出,自小身體不好,總給家中添麻煩,所以并不得家人喜愛。整個樂家,只有妹妹尚與我親近些。”

他說得緩慢,林萬可也安靜聽着。

“我……其實是被家裏人趕出來的。至于發生了何事,我實在不願再提。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見到的樂莘,并非你想得那麽好。”

樂莘說到這裏,聲音漸漸沉下去。

“我說要關掉書院,是因為……因為有和樂家相識的人在京城見着了我,我擔心多生事端才想要離開,與你沒有半點關系。”

林萬可忍不住道:“樂先生,是不是有人要尋你麻煩?你不用怕,我——”

“你還不明白嗎?”樂莘打斷他,“你幫不了我的,我也不想再惹出什麽事來。”

他将桌上的紙張和筆墨慢慢收好,輕嘆一聲:“我也舍不得這間書院,舍不得那些孩子,可實在是沒有辦法……如果不出意外,過幾天我就要走了。”

他拿出一疊書冊和一套嶄新的文房四寶,遞給林萬可。

“我身邊也沒別的東西,這些就送給你。”

林萬可不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樂先生,你的苦衷我不迫你說,可你若有什麽為難的地方,我一定得幫你!”

“你的心意我明白。”樂莘勉強朝他一笑,“你若真不想讓我為難,就別再多問了。我不願,也不能拖累你們。”

他說着将東西塞到林萬可手裏:“你回去吧。百知和其他學生那邊,我會跟他們說的。”

“可是——”

“有些事情,我現在沒辦法說,如果以後有緣再見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樂莘清亮的眼裏泛起笑意。

“還有……一直以來,謝謝你。”

林萬可呆呆看着眼前這個微笑着的男子,所有的話語都在那一瞬失去了意義。

他明白無論自己再說什麽,也阻止不了他的離開。

耳邊隐隐傳來書院檐角的銅鈴聲和孩童叽叽喳喳的笑鬧,是該上課了。

那些孩子們是否知道,這可能是樂先生給他們上的最後一堂課?

樂莘理好詩冊,走出書房前轉過身對他說了一句話。

他并沒有聽見他究竟說了什麽,也許是再見,也許是保重,也可能是別的。

但他看懂了樂莘的眼神。

那是他所熟悉又陌生的無奈和歉疚。

林萬可不由想,樂莘之所以沒有回應他的告白,是不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要離開這裏?

雖然這種想法未免太過樂觀,但他寧願這樣去想。

林萬可抱着樂莘送的書冊筆墨,暗暗下了決心,即使真的緣盡于此,他也要拼上最後的努力,保護好樂莘。

如果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保護好,那這世上,也不會再有他能去做的事情了。

* * *

這天起來打開窗戶時,姜跳跳發現樹上的葉子都掉了。

放在以前,他從來不知道時間是過得這麽快的。

躍然居熱熱鬧鬧開張的情景好像還在昨天,如今卻已快十一月了。

再過些天,便是他得道成仙之日,可是姜跳跳一點也不覺得開心和期待。

小岚和阿菱他們倒是雀躍得很,再加上躍然居最近來了個小客人,更是樂得天天過節一般。

這位客人來自桃花谷,名字叫做小葉兒,真身是一株千年人參。

他的人身是一個穿大紅肚兜的胖娃娃,頭頂梳一根小辮,渾身清爽,手腳都戴了銀鈴铛,可愛得人人見了都想捏他一把。

小葉兒此行是替桃花谷的桃仙送禮來的。

桃仙與姜跳跳是熟識,得知他快要成仙,特地送來許多許多的好東西恭喜他。

只是小葉兒來送禮時好像并不是很高興,一問才知道他來躍然居之前去了一趟西蘿山看望藤妖舊友,結果被人見着了真身,于是謠言傳得風生水起,越說越離譜,惹得不少人去西蘿山挖人參,傷了很多小藤妖。

“京城的人太壞了。”小葉兒嘟着嘴道,“連小孩子也壞,我去給小妖怪們療傷時,被兩個小孩兒看到了,居然說要将我捉去煮了吃。”

“然後呢?”小岚他們追問道。

“我把他們引到阿曼的陷阱裏去了,阿曼雖不會傷害他們,可總得給他們點教訓。”小葉兒得意道。

“做得好。”煌采誇道。

“那這兩個孩子,最後沒事嗎?”姜跳跳問道。

小葉兒嘻嘻一笑:“自然沒事,他們的家人最後找着他們了。”

“京城裏有些人的确挺壞的。”寶秀道。

“當然,也有不少好人!”阿菱急忙補充。

“好人我雖還沒見過,但最壞最壞最壞的,我知道是誰。”小葉兒說着爬上桌子,将藕節般白嫩的腿盤起來,“就是一個叫李認的小混蛋!”

“李認?”衆人一齊瞪大眼睛,“你怎麽認識他?”

“因為胭撲啊。”小葉兒道,“你們大概不知道,胭撲自從回了桃花谷,每天都不開心,有一天我還聽到他跟桃仙說,想求她卸去自己的妖骨,你們說他是不是瘋了?”

他一提到胭撲,阿菱他們皆沉默不語,一個個垂下頭去,小岚甚至連眼眶都紅了。

“我好想胭撲……”

“你別哭呀。”小葉兒拿胖乎乎的小手給她擦眼淚,“胭撲好好的呢,桃仙才不會去卸他的妖骨。不過她悄悄給胭撲用了入夢術,然後才知道,胭撲這般反常,是為了一個叫李認的凡人。”

煌采冷冷道:“這個姓李的的确不是好東西。”

小葉兒點頭:“桃仙平常最疼的就是胭撲,知道他被欺負了氣得要命。”

“李認沒有欺負胭撲,”姜跳跳道,“他只是……”

“他明明有未婚妻了,也知道胭撲是妖,這樣子還來招惹他,不是欺負是什麽?”小葉兒的聲音雖稚嫩,這說出的話可不太客氣,“胭撲的脾性你們也知道,別人對他一點好,他全部記在心上,回人家那是百倍千倍的好,如今弄成這個樣子……唉,他要是不來躍然居就好了。”

他這話一說,姜跳跳的眼神都黯了下來。

“我不是怪你,跳跳,這不關你的事。”小葉兒急忙道。

寶秀出來打圓場,伸手揪了揪小葉兒的辮子。

“你這小孩兒呦。”

“別揪我的辮子。”小葉兒朝他瞪了一眼,“再說了,我只是外表是小孩子,要是有得選,我寧可變成你這模樣。”

寶秀的人身是個胖子,面頰鼓得粉團一般,被個同樣圓乎乎的娃娃這麽說,連小岚都被逗笑了。

姜跳跳卻一點也笑不出。

小葉兒說得對,如果他沒帶胭撲來躍然居,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惜,這世上沒有讓時光倒回的辦法,否則他一定不會再将胭撲帶出與世無争的桃花谷。

賀禮既已送到,小葉兒在躍然居待了兩天後也回去了,可胭撲的事情還一直懸在衆人心上。

“卸妖骨該有多疼啊,弄不好會沒命的。”小岚趴在桌子上嘆氣,“胭撲好像真的很喜歡那個敗家子。”

“什麽樣才算喜歡呢?”阿菱問道,“我沒覺得李認對胭撲有多好啊。”

“少年,再給你一百年你也不會懂的。”寶秀聳了聳肩,“喜歡這種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你以為是心愛的,可能轉眼就會忘記,你以為讨厭的,也許才是最記挂在心裏的。當然了,最痛苦的莫過于你心心念念惦記着別人,那人卻對你半點心思也無啊。”

他一邊說,一邊拿眼瞟煌采。

煌采被他看得大怒:“你瞪我做什麽?”

“沒什麽,只是想問問你有什麽辦法可以幫胭撲。”寶秀作無辜狀。

煌采道:“我能有什麽辦法?胭撲的道行尚淺,想修煉成人少說還得一千年,那時候李認是貓是狗還說不準。”

頓了頓,他又道:“不是我說風涼話,卸去妖骨真的是最快的方法,可是就算成功了,他的壽命也不會長過二十年。”

“桃仙不會讓他做這種傻事的。”煌采見衆人情緒低落,接着安慰道,“胭撲只是第一次見到有凡人待他好而已,等過上幾百年,他哪裏還會記得李認是誰。”

“說起來,李認也好久沒來了。”阿菱往後靠在椅子上,“還真有點想他。”

“他就要成親了。”一直沒有說話的姜跳跳道,“就在這個月底吧。”

“這麽快啊……”小岚将雙手攏進袖子裏,呵出一口氣:“好冷,是冬天了。”

冬天,好像總是來得特別快。

京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宰相大人的公子迎娶了美麗的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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