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秦昧永遠記得那天,他的母妃吊死在玄陽宮的橫梁之上,那年,他五歲。

母妃是個沒什麽身份地位的女子,母家也并沒有給她多少靠山,她從大宮女一直到妃子的地位,靠的只有皇帝的喜愛。

然而皇帝三宮六院,子嗣衆多,十天半個月也不會來這邊一次,來了也不和母妃做什麽床帏之事而是拉着母妃說話,說最近南邊好像幹旱了;說北邊城池邊界模糊,已經沒有國界了;說國庫空虛,大空,也不知道錢都到哪兒去了,皇帝一邊說一邊笑,好像當真不把這些當一回事。

母妃卻總是能說很多主意出來,說的頭頭是道,說的皇帝深思卻又除了深思別無作為,便拉着母妃的手說:“委屈你了……”

母妃心軟,完全不覺得自己委屈,反而親親皇帝胖乎乎的手,說:“哪裏的話,只要陛下好好的,妾身高興還來不及,談何委屈呢?”

這兩人在一起時,安安靜靜的,五歲的秦昧坐在一旁看着,恍惚覺得這樣一坐就是一輩子,那該多好,就像平常百姓家一樣,多好……

但母妃還是死了,自己拿了白绫繞過房梁,一面掉眼淚一面看着被捂住嘴巴的秦昧,眼裏全是不舍,不舍又不甘心,可踢開腳凳子的動作卻非常利落,仿佛不帶任何留戀,死的非常難看,只有那腳上的一雙繡花鞋晃啊晃,晃到五歲的四皇子心裏去,像是要踢碎他的心髒,讓他永遠記得這一刻。

秦昧生而聰慧,多智近妖,慣于藏拙,仿佛知道自己太顯山露水不是好事,所以對任何人都保留着一分小心,是比其他皇子更詭谲內斂的低調,可他沒想到,這還不夠……

及至母妃死了,皇帝把他送去梁國做人質,他才恍然明白一些事情,哪怕他是個傻子,也有人不會放過他,只因為他的身份如此,所以從出生就注定不去争取就是死。

死這個字,多簡單啊,六個筆畫,卻每一筆都藏着血腥,讓人聞之作嘔,卻又吐不出任何東西。

到了梁國,秦昧知道了一些在母國不曾知曉的內幕,比如梁國還差一個大峽谷兩座城便能直面大沅國的皇城,知道梁國之君原本屬意太子做質子,然而太子臨走之前病了,燕相便做了主讓他代兄出梁。

秦昧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仿佛過了幾百年才終于回來了一趟,又好像當年被送走還是昨日的事情。

他躺在充滿藥香味的床上,不願意睜眼,但有聲音輕輕淺淺的在耳邊聒噪,像是只百靈鳥的幼崽,他聽見這幼崽不斷的嘆氣,好像很無聊,又忽然站起來去和大夫說話問他的情況,這幼崽永遠不好好的安靜下來,東跑西蹿,帶來一陣陣不同于藥香的涼意與好聞的甜味。

秦昧胸腔裏仿佛是壓着極重的一塊兒玄鐵,壓的他呼吸困難,卻又不至于死去,他喉管裏還有這血腥味,所以當嗅到那股子甜味後,他幾乎是有些上瘾,模模糊糊的上瘾……

于是他緩緩睜開眼,透過朦胧的視線看向旁邊,旁邊擺着琳琅滿目的小罐子和藥膏,遠處是個佝偻着背的老先生和一位活蹦亂跳的貴公子。

貴公子漂亮的分外清晰,是種濃麗的俊俏,身形修長,腰肢纖細,寬大的袖子裏藏着白皙的手指頭,拿着把玉骨做的扇子搖搖晃晃的轉着,側顏給人無語言說的精貴與遙不可及,此時這公子發現他醒了,一雙仿佛含情脈脈的眼幽幽轉了過來,笑着對大夫說:“喲,醒了,那我走了,藥費劃我賬上,待他好了一并到府裏結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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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聲音,秦昧知道自己方才聽見的聲音大約就是這個公子了。

——一只大號的漂亮百靈幼崽。

大夫連忙恭敬的送走燕二爺,再回來時又讓秦昧喝了幾副湯藥,聲音沉甸甸的說:“小夥子,你今歲多少啊?”

秦昧瘦的不成人形,然而眼睛很大,所以在那巴掌大的臉上有種一樣的詭異感,并不好看。

“十五……”秦昧嗓音沙啞,回答的簡短,他天生就是如此靜默,靜默的仿佛一潭死水,偶爾才活泛起來,然而一活泛,便能從死水裏冒出怪物,突然的将水面攪得驚濤駭浪。

“這……”大夫皺着眉頭,忽而又搖了搖頭,說,“方才二爺說你大概七八歲,我瞧着就不對,你身量不足,骨頭都沒長開,長期的腹中無物,一味積郁于心,憂思過重,恐……”

秦昧打斷大夫的話:“謝先生,秦昧知道,會想辦法。”他說的還是很簡短。

大夫見這個明明應當是少年的人卻瘦弱成這個樣子,內裏也糟蹋的亂七八糟,有意要囑咐些什麽,然而見到對方眼神後,卻又緘默不語了。

大夫明白自己就算說了,這少年也不定會聽,說也白說,便只告知病情:“你胸骨壓迫內髒,需要好生休養半月,這期間不要幹重活,最好不要。”雖然大夫看出來這個少年大概是什麽什麽地方的下人。

“每日喝這幾服藥,等自覺胸口沒有壓迫之感後,便再來我這裏複查一回。”大夫知道這小夥子大抵是不可能常住這裏,于是把包好的十幾複藥放在床邊。

秦昧點點頭,忽而又問:“方才那位公子是送我來的?他……是誰?”秦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問,然而話已出口。

大夫這回抿唇笑了笑,說:“二爺說不告訴你,又不是他害的你,而且以後也不會見面。”

秦昧那病态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尴尬的紅暈,重新閉上眼睛,深覺自己方才是唐突了,的确,不會再見面,問了又能怎麽樣?

他這樣一個快廢了的人,是不值得也不配知道那人的名諱。

秦昧一面把自己的卑微挖出來時時刻刻的提醒自己他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一面打從心裏翻湧出一股子壓制不了的不甘。

他并不是天生下賤,他憑什麽不配?!

秦昧好在閉着眼睛,所以沒有人察覺得到他不該有的野心,他拳頭也藏在肮髒的衣服裏面,捏的死緊,他感覺自己是被一個漂亮的小神仙看不起了,可他該習慣的,嗯……他該習慣的……

……

燕千緒餓得半死回了相府,一回去就被小厮東土撞了個滿懷,這東土成天沒個規矩,這會兒也仗着燕千緒喜歡他,所以哭喪着臉瑟瑟發抖的說:“二爺救命啊,你快去看看吧,大爺受傷了!”

——他受傷關我什麽事?

燕二爺這句話堵在喉嚨口,差點兒說出來,但他現在露出個擔憂的表情,惶惶然的一副好弟弟模樣,問說:“大哥怎麽了?怎麽回事?”那賊人怎麽沒快刀下去把大哥命根給結果了?!真是可恨!

“我怎麽知道啊,但是外頭好多人都說看見大爺拉了一串血人回來,丢在衙門要查什麽東西,大爺自然是厲害的,可手上好長一道口子,禦醫說要是再深一點,那手就廢了!”東土五官都皺在一起,好像被吓慘了,“大爺現在喝了藥去二爺您屋裏等你,也不休息,說二爺您亂跑,他看您要混到幾時回來。”

燕千緒幾乎都能想象得到大哥那冷冷淡淡說出這句話的樣子,可能和爹爹說姨娘不檢點的語氣差不多,好像自己活該沒有自由,但凡生出一點兒要出去的心思,那就是要偷人!

呵,他還偷定了!

燕二爺想起還被自己吊着的趙虔,心裏莫名痛快了一些。

“那我去看看他,不過要是……”燕千緒後頭的話省略了。

“是是是,東土知道,若是大爺發火打二爺屁股,東土立馬去找老爺。”東土從小和二爺一塊兒長大,真是他媽的奇了怪了,覺得大爺對二爺有時候像是兄弟,有時候像是夫妻,有時候又像是老子對待兒子,說不清楚的亂,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大爺比老爺在乎二爺……

老爺如今成日煙不離手,不大管事,府內所有事宜全權給了大爺看管,越發的懶散,也顯出了老态龍鐘之相。

“嗯,聰明。”燕千緒伸手拍了拍東土的臉頰,那手是溫軟的,拍上去沒有一點兒疼痛之感,甚至還像是被人撫摸過去一般,是種暧昧的溫柔,因為二爺實在沒啥力氣,小胳膊小腿,一捏就碎了一般。

燕千緒即将十七歲,這位據說比他大上半個時辰的兄長生辰也快來了,兩個大人,可以娶親的那種,然而弟弟還是總怕大哥。

怕不算什麽,有的家族裏頭,三十好幾的男人還成日哭哭啼啼的抱着母親告狀說老父親打他呢。

所以怕真的算不得什麽。

——問題在于他被大哥害的不能人道,燕二爺怕什麽時候自己再不聽話,會被大哥掐死。

“大哥?”燕千緒走進自己的房間,繞過那價值連城的屏風,走到自己的床邊,剛一開口就被大哥拉住手腕拽着跌到大哥身上。

燕千緒聲音有些軟乎乎,大抵他自己也沒發覺自己在大哥面前總是沒什麽底氣。

“大哥你要睡覺麽?”燕千緒被摟着,趴在大哥右側,壓在大哥的身上。

大哥沒有說話,于是燕千緒有幸認真看這個人,瞧瞧,多人模狗樣,走出去還能引得不少大姑娘愛慕,多英雄的人物,可惜是個暴力狂,腦子也不太正常。

燕千明睜開一線眼睛,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弟弟,若有所感的用手掌壓着燕千緒後腦,迫使燕千緒低下頭來,以便他親吻燕千緒的額頭。

燕千緒可以感受到大哥唇瓣落在自己額頭的觸感,微涼……

“小緒,你今天跑哪兒去了?”燕家大公子的聲音很平靜,可越是這樣平靜,便越是教人猜不出他心思,也就更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生氣,什麽時候高興。

燕千緒想了想,斟酌着說:“去王貴妃那兒坐了坐,碰見弟圍兄了,後來在宮裏亂轉,去找你們你們又不在就自己坐轎子準備回府,路上碰見個小叫花子,他自己躺在路中央,可轎夫沒剎住,踩了兩腳,我沒辦法就把他送去醫館了,大哥……緒兒到現在還餓着呢。”他說了一大堆廢話,最後一句才是主題,他知道自己若是這樣撒嬌,大哥便總能被糊弄過去,也就不至于想方設法的連他心裏想什麽都要挖出來。

“嗯,那就在屋子裏擺一桌吧,父親沒胃口,就我們兩個。”燕千明可能當真沒把燕千律當弟弟,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義務關照三弟。

燕千明說完,卻是沒有放開小緒,他很享受和小緒這樣擁抱着歇息,小緒身形小,看着瘦,然而擁抱起來才發現一身的肉,是軟綿綿的觸感,就和小時候一樣,需要人時時刻刻的寵着,愛着,才會開心。

燕千明很高興他的小緒回來了,不再叛逆,不再同他對着幹。

燕千明還記得小時候的小緒非常可愛,以有個大哥為榮,不樂意大哥和別人玩,不然就要生氣,那時他發了好多誓,發誓永遠只愛小緒,永遠的。

燕二爺早八百年就将小時候的事情忘的一幹二淨,唯獨記得自己被打被捏壞下邊兒的事情,所以當聽見大哥說小時候大哥受傷自己會親大哥受傷的地方時,他第一反應就是‘騙人的’。

不過現在大哥說什麽,他還是願意配合,騙人也無所謂,便捏着大哥被包紮過的右手,說:“那大哥要快點好起來,不然可對不起我。”

燕千明看着他的小緒笑,一面笑一面垂眸親吻自己手心,他的手不好看,上面有着沒有擦幹淨的血跡,有着粗糙的老繭,有藥膏的味道,可他的小緒就這麽溫溫柔柔的吻下去,吻在手心上,然後又牽着自己的手放在他臉頰上蹭了蹭:“大哥,你還疼嗎?”

燕千明心亂的很,他冷峻的臉上長久的面無表情,然而卻忽然坐起來,捏着小緒的下巴使其仰起臉湊過來,他則低頭下去,卷了一個纏綿的吻。

燕千緒慌的立即揪住自己衣裳,睫毛顫的亂七八糟,卻沒有推開,一面覺得惡心,一面難過自己像個玩意兒。

大哥按住小緒的腰,讓這個吻深刻到難以忘懷的地步,一面聽着自己的心跳,一面不願深想,只一味的索取,最後在小緒耳邊說:“走吧,用餐去。”

燕千緒卻完全沒有胃口,他有點反胃,感覺是有蛇在嘴裏攪動,更何況這根本是不對的!

可燕千緒也記得自己那夜被下藥時主動拉着大哥吻過,他也沒資格說什麽……

燕千緒一直毛骨悚然的坐在桌邊數米一般吃飯,食不知味,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什麽時候害自己的人被揪出來,什麽時候大哥才能放過自己,什麽時候趙虔才會發作,和大哥同歸于盡去!

燕二爺千寵百寵的長大,混了十七年,一朝重生才發現自己竟是身陷囹圄的如此徹底,要想脫離,難于登天,可再難也要做!

他要報仇!要好好的活!才不要被人吊死在不知名的地方,身敗名裂的讓人唾棄。

燕二爺心裏轉過好多事情,終于又給自己安慰好了,他安慰自己已經找到爹爹秘密,安慰自己還算是将大哥玩弄在手心,害自己的人也總會被他抓出來,所以一切還是很美好的。

只要活着,就一定會更好。

燕千緒這邊吐了濁氣,乖乖的吃了好些飯,大哥給他舀了雞湯,他也能高高興興的接着,一面喝一面與大哥談起五天後的壽宴。

這壽宴辦的很大,沅國好像在燃燒餘熱一般将最後的虛華裝腔作勢的擺出來。

除了已經到了今都的梁國和魏國,北面的胡人也不日将至,南面的蟠龍國據說只派了個小小禦史過來赴宴,可見輕蔑與試探之态。

燕千緒重生前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現在聽了也琢磨出一點兒憂慮,可這憂慮并不能長久待在他心裏,一會兒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歸根究底還是因為大沅國的皇城——今都——依舊歌舞升平,絲毫沒有一點兒亂象。

“五日後的壽宴,小緒你一直跟着大哥,不要亂跑知道麽?”燕千明用食很迅速,不如燕千緒斯斯文文,興許是在軍隊裏頭染上了些粗犷做派。

燕千緒不解,他擡出爹爹的話,雖然現在爹爹不如以前在他心裏高大了,可燕千緒對燕相還是很在乎,他堅信爹爹上輩子是對自己失望透頂才會那般說話,是不得已。

“可爹爹叫我帶着魏國舅觀覽全程。”燕千緒私心也很像知道魏國舅是什麽樣的人,他自從知道爹爹染的毒瘾是從魏國來的後,就總疑心魏國舅,直覺的懷疑。

“那大可不必,魏國舅作風不好,哪怕在魏國也是出了名的,而且陛下有派專人伺候左右,緒兒你只管玩便是,不需要做伺候別人的事情。”大哥淡淡的說着,沒有将實情道出,他不認為小緒該知道這些,他的小緒可以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需要知道。

“哦。”燕千緒應了,可到時候誰又能管的住誰呢?他也不傻,有問題不會跑嗎?

“魏國舅和高盧人弄來助興的那些玩意兒,正巧在獵場的那片兒空地駐紮下來了,緒兒你若是好奇,大哥可以帶你一起看看,但不要用手去碰,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也不知道是不是有病,總歸不好。”燕千明知道高盧人帶過來的那些怪人很是吸引了一批二世祖們圍觀,他想小緒應該也很好奇,所以才有這番話。

燕千緒點頭,一副聽話的模樣,然而眸底是閃過一絲暗芒:“大哥,我叫上趙虔吧,最近我和好多人都疏遠了,就趙虔還沒有呢。”他把趙虔說的對自己多重要一樣,“我覺得誰都好像能害我,但趙虔是不可能的,他和大哥一樣,對我好。”

燕千明受傷的右手安靜的放在腿上,左手拾筷,緩慢的重複道:“和我一樣……”

“嗯,一樣好呢。”燕二爺微笑着說。

※※※※※※※※※※※※※※※※※※※※

六千字,算是兩章吧~哈哈~

四皇子:今日看見一只大號百靈鳥幼崽……真漂亮。

小緒: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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