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燕有為躺在溫軟的側塌上,渾身沒有力氣,他眨了眨眼睛,只覺得思緒飄的很遠,手腳都沒有力氣,然而卻很舒服,是種全部都無所謂的舒服。

他身邊跪着的是長期為他調配煙草量的丫頭,名叫翠兒,翠兒是家生子,全家都在相府做事,又因為生的清秀可人,于是早早的上了燕有為的床,是半個主子。

翠兒手腳幹淨利落,從旁邊撚好了煙草和制成膏狀的褐色煙膏混合在一起放入煙鍋子裏頭,随後拿起金腳蠟燭,右手将煙杆輕輕斜過去,一縷青色的煙霧便再度升起。

“老爺……”翠兒聲音和她這個人一樣幹淨,可聽在燕相的耳朵裏卻飄渺又遙遠,“又點好了。”

燕相半死不活的擡起手,翠兒便坐到燕相身邊,讓燕相枕着自己的大腿,扶着煙杆開始吞雲吐霧。

燕相抽的很急,三兩下的包了一大口吞入肺中,最後又從口鼻緩緩吐出,眼神迷離。

翠兒最初聞着這味道就很不喜歡,可時間長了便也覺得有些舒服,好像比別的煙草更加有感覺。

翠兒是不知道這煙草有什麽秘密,只以為是相爺從魏國專供的東西,好東西,平常人抽不起的東西。

燕有為長久的在屋裏不出門,身心都懶散了,忽而拽着翠兒的手,說:“我是不是兩天沒吃東西了?”

翠兒點點頭,然而又想起燕相看不見自己的動作,所以小聲回答:“是了,老爺從昨兒就滴水未進,今一早出門拜訪魏國舅,回來後就開始抽煙,現下已經抽了兩袋子了……”

燕有為笑了笑,說:“我總覺得自己不餓,除了舒服,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翠兒不說話,她知道老爺很多時候只是自言自語,自己說多了反而遭人嫌棄。

燕有為說罷,很是想要坐起來,可怎麽都動不了,他甚至懷疑自己若是被人像是殺豬似的放血也會愉快的微笑。

他思緒慢的快要僵硬了,從前他很恐慌這樣的自己,如今也恐慌不起來,堕落的徹底,一絲一毫想要逃離的念頭都不再有了。

“翠兒,煙還有多少了?”燕有為如今能夠思考的,除了煙,還是煙,“是不是快沒了?”

翠兒看了看精致箱子裏的東西,說:“是的,老爺現在抽的厲害,從前半年收一回煙草,現在一個月就要重買,這回還不到一個月,就見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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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有為聽着,抽煙的動作沒有停,又吸了好幾口,手一松,煙杆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翠兒見狀吓了一跳,連忙去看燕相,只見燕相微微睜着眼睛,仿佛是睡着了,又好像醒着,分不清楚到底怎麽了。

可翠兒也不着急,小心翼翼的起身,給燕相蓋了小毯子,收拾了一番屋子就出門,等幾個時辰燕相自己就能精神起來,所以完全不必叫禦醫。

燕相整個人沉迷在飄渺的世界,恍惚間能聽到關門的聲音,然後就昏昏沉沉的阖上眼進入夢裏。

夢也光怪陸離,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時他還年少,窮得叮當響也成日樂樂呵呵,看上隔壁煮酒的姑娘,便叼着狗尾巴草前去調戲,被打的鼻青臉腫也分外開心。

——窮開心。

那姑娘生的好看,傾國之色,看不上燕有為,卻也覺得逗弄他有意思,所以總不徹底拒絕。

燕有為心裏清楚的很,然而甘心被玩弄,并且抱着可笑的奢望。

燕有為後來有點兒出息了,長進了,買了個小官當,可自從當了官後卻處處受限制,每個比他官大的都好像是他爹媽一樣需要孝敬。

燕有為有心要辭官繼續混日子,可眼見着煮酒姑娘只喜歡有權勢的人談笑,他就憋着一口氣,忍着,開始四處找出路。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燕有為和個游走四方的商人搭上了線,那商人白白嫩嫩的,然而臉上有道刀疤,看上去便多了幾分氣勢。

商人和燕有為引為知己,相見恨晚,又年歲相當,聽聞燕有為的志向,商人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認識的人多,哪兒都認識的有人,各國更是多少朋友在做官,只要燕有為願意,不出十年,定是出将入相!

燕有為一拍桌子,說了聲‘好’!

後來的事情燕有為夢裏沒能做個清楚,好像籠罩着一團霧,是那半空中吊着的雲朵,正醞釀雨水,于是顏色漆黑。

等畫面再清楚時,時間已然撥到了他風頭最盛之時。

他做了丞相!

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撈了一筆銀子照顧刀疤商人的生意,從那兒進了一大批劣質刀劍,高價買,反正沅國沒戰事。

商人則感恩涕零的送了他幾大箱煙草,說‘是好東西’,随後又一塊兒喝酒抽煙,人間極樂也不過如此,他甚至都快要忘記鄰家漂亮的煮酒姑娘。

商人更是放蕩不已,拍了拍手讓下人弄進好些個長得比女人還水靈的秀氣少年,左擁右抱。

燕有為可不來這口,只見商人很瘋的把幾個少年弄的死去活來才心滿意足的說了些玩笑,具體說的什麽燕有為也夢的不清晰,但他看見自己點點頭,和商人碰杯,又一塊兒狼狽為奸的醉生夢死去了。

再後來的畫面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燕有為分辨不清,待想要細細的看時,卻是突然醒來。

他睜開眼,自己倒在側塌上,周身都洋溢着暖烘烘的氣息,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咧開嘴随便笑了笑,生了個懶腰,站起來走出房門,清晨的陽光落了他一身,把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凹陷的臉頰,青色的眼圈暴露無疑,他心曠神怡的清了清嗓子,叫來伺候自己的大丫頭,讓準備洗漱用品。

大丫頭是個機靈的,眼瞅着燕相有精神,心情很好,就一面準備熱帕子,一面開始彙報府裏的事情,說:“老爺從昨兒回來就睡到現在,不過起來的稍微晚了一點,大爺和二爺前腳剛出門,您就醒了。”

燕相養尊處優二十來年,現下慢吞吞的擦了擦手,看着自己松弛的手背皮膚,漫不經心的問:“緒兒最近和千明的關系,很好?”

“那可不?!”大丫頭笑着說,“好的就跟一個人似的,從大公子回來後,二爺就轉了性子,也不出去玩,就擱屋裏和大爺在一塊兒,只偶爾與趙公子出門,可也不再晚歸了,大爺管着二爺呢,底下人都說……”大丫頭嘴上沒個把門,說道不該說的東西,反應過來後便白了臉,突然噤聲。

燕相好脾氣的問:“怎麽了?大家都說什麽?”

大丫頭一下子跪在地上,後悔的沒把自己嘴給縫上。

燕相拍了拍大丫頭的肩膀,說:“怕什麽,不過是随便問問。”

大丫頭見燕相雖然一派溫和,然而眼神卻是極銳利恐怖的,她不敢再瞞着,小聲的說:“都說大爺跟管自己的婆姨一樣……”

燕相頓時大笑,一般父親大約是容忍不了這些的,可燕相總是對自己兩個兒子的關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像是在旁觀一場大戲,戲的結局是他寫好的,所以過程是什麽都無所謂,全當個樂子。

“行了,你與我說他們今日去哪兒了?”燕相雖然笑,卻也沒有持續太久,他現在精神充沛,很是有要把事情都處理好的勁頭。

“聽二爺身邊的蘭心說,是去獵場空地開開眼界,那兒駐紮着好些籠子和帳子,白天夜裏到處都是野獸的吼叫聲,外頭好多人都說是高盧人抓了妖怪呢!”

燕相對這個不感興趣,他算計着時間,還有四天就是皇帝壽宴,壽宴要維持三天,舉國歡慶,魏國舅至少也要在此停留七日……

燕相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片刻,覺得還是按照計劃進行的好,讓燕千明親自把燕千緒送給魏國舅,明着是為了兩國交好做出貢獻,實則堵住魏國舅那張嘴,從此,他和魏國再無幹系,他不是魏國藏在沅國的奸細,不再為他們辦事,他們兩不相欠,天下天平!

燕千明也會明白,這個世界上只有權勢才是最好的東西,其他什麽……都比不上。

可燕相似乎是被大煙毒害的思想都不怎麽嚴謹,偏激而無法顧慮周全,他獨斷的認為自己掌控一切,并從不懷疑,殊不知很多時候,事無絕對,他最器重的孩子也并不如他想的那樣願意無牽無挂。

……

獵場在皇宮後山,那是很大一片空地,平日是達官貴人和二世祖們娛樂的地方,他們會在秋季舉行比賽,不是什麽正經比賽,然而卻讓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進去一展身手。

燕千緒作為不會騎馬的二世祖,常年占據觀衆席最好的位置,不過這不是什麽值得顯擺的事情,于是他經常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觀賽,而是在屋裏睡大覺。

今日陽光正好,春風洋洋灑灑的帶來桃花花瓣,把花瓣卷在少年們烏黑的發上。

燕千緒心情很好的走在最前頭,在他身後的是一個儒雅公子和一個英武不凡的冷面少爺,後頭的氣氛并不好,可燕千緒才懶怠中和,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留下後頭兩個人單獨呆着,自己在一旁看戲。

“喲!大爺、二爺、世子爺你們來了!”仿佛一座山似的校尉一邊擦汗一邊笑眯眯的跑來,臉上的肉都顫抖着滿臉亂跑,一副驚喜交加的模樣,“我就說燕二爺最是熱愛稀奇玩意兒,這回魏國舅與高盧人帶來了好些從未見過的東西,都是獻給陛下的,這些籠子裏的就更不得了了,就怕二爺膽子小,沖撞了二爺……這……”

校尉是個小官,本來是內廷管雜物的,如今調配到這裏,也算是變相升官,同時發財。

校尉生的人高馬大,又壯實,橫肉叢生,可又不令人讨厭,再加上很會說話,一時間便将問題提溜出來,以免自身責任。

燕千緒聽了雖然覺得校尉像個泥鳅似的油膩膩的,但也不怪罪,說:“我若是膽子小,便不來這裏了,更何況來之前爺我早有耳聞,不就是些長得妖怪似的東西,連人都不算,也就不怪罪沖撞與否了。”

校尉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回沒自己什麽事兒,點點頭,說:“那,鳥山就自告奮勇為二爺領路了?”校尉字鳥山,也真不知道為他取字的先生是哪位,取自哪兒的典故或寓意,總之乍聽上去吵鬧的很。

“嗯,走着。”燕千緒說完,回頭看了一眼後頭的趙虔和大哥,那漂亮的眼珠子在大哥和趙虔身上都停頓了一會兒,随後牽起大哥的手,委婉的給了趙虔一個隐晦的抱歉眼神,拉着大哥說,“大哥走快些,你說我若是看上什麽,你會買給我的。”高盧人說了,表演結束後,部分玩物可高價出售。

燕千明喜歡小緒主動親昵自己,不管任何場合,他反正是問心無愧。

趙虔被冷落了,卻也瞧見了阿緒對自己的抱歉眼神,因此也不怪阿緒,他知道阿緒是被迫與最讨厭的大哥如此親近,他只心疼阿緒,也對自己昨日沒能給阿緒一個好消息而自責。

非但沒有好消息,他從父親趙将軍那裏提出來的禁衛更是死的死傷的傷,還被抓了。

不過趙虔不但心那些禁衛會曝出自己的名字,所以即便丢到衙門審問也審不出什麽玩意兒……

趙虔慢悠悠的走在後面,好一個翩翩公子模樣,溫潤如玉,誰也瞧不出這人心腸算計了多少肮髒的事,落了多少人命在那修長的手裏。

他深呼吸了片刻,努力讓自己的視線不再放在阿緒與燕千明牽着的手上,追了上去,一如平常的玩笑說:“阿緒等等我啊,現在怎麽同大哥和好,就不要我了,真真讓人傷心。”

燕千緒瞥了他一眼,伸手奪了趙虔的扇子,轉了個漂亮的花把勢,最後按在趙虔的薄唇上:“閉上你的嘴,淨說些混賬話,我哪裏不和你好了?”

趙虔眼裏只有燕千緒,但還懂得收斂,笑的分外溫柔:“我這不是嫉妒麽。”

燕千明雖然牽着弟弟的手,然而耳朵裏蹿的都是弟弟和趙虔這世子的玩笑話,他大約是不高興了,于是捏着燕千緒的手都在漸漸發緊。

燕千緒被捏的疼了,一下子瑟縮着惶恐的看着大哥,好像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一樣,聲音仿若撒嬌又像是委屈,對大哥說:“大哥……手疼。”

趙虔眸色都閃過一抹冷光,笑意卻始終挂在臉上。

燕千明冷淡的‘哦’了一下,卻是沒有放松力道,而是對前面帶路的校尉說:“那前面怎麽那麽多人?”

校尉才不知道身後三位貴人之間的風起雲湧,還殷勤的介紹說:“從這裏到右邊,全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長的惡心,可公子爺們好像都挺喜歡的,圍着籠子一邊看一邊作詩,熱鬧着呢。”

“那便不去人多的地方,想來放在外面擺的都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稀罕東西。”燕千明道。

校尉聽了這話,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說:“都尉不虧是都尉,見多識廣啊,高盧人有一匹狼,一直放在最裏面,不讓見光,因為太危險了,所以還用鐐铐鎖了脖子與四肢。”

燕千緒現在規規矩矩的不和趙虔說話,連看都不看趙虔一眼了,問校尉說:“哦?不過是只狼,哪裏值得如此對待了?”

校尉神秘兮兮的說:“因為是燕大爺在場,鳥山也就不阻了三位爺看稀奇的興致,三位爺也是第一批看見他的客人,那狼見不得生人,受不得挑釁,所以最好進去以後不要說話,遠遠的看着就是,不然那狼發起瘋來,又得許久才安靜。”

三個人,其實也就燕千緒的興致最好,他身邊的兩個人都在想着別的事情,而燕二爺這位始作俑者當然是心知肚明。

“那是自然。”燕千緒答應。

從這邊一路走到最裏處,燕千緒看了一路的奇形怪狀的人,全部都被關在籠子裏,麻木的縮在角落,有兩個頭的女子,有肚子上長了張人臉的男人,還有渾身是毛的小孩,甚至還有兩條腿的狗和一只腳的雞,有錢的二世祖們在籠子外面高高興興的評頭論足,詩興大發,籠子裏面的生物眼神都是死的,卻又死不了……

燕千緒看着,忽然感覺不到任何興味,反倒覺得悲哀。

這的确是好大一場熱鬧,扭曲的熱鬧。

燕二爺明明都有些反胃了,卻硬是堅持撐着,他不想表現的太沒用,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個軟心腸,畢竟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他不該怕除了死之外的任何事!

終于,燕千緒等人來到了最隐秘的一個帳篷外頭,校尉撩開帳子探頭進去看了看,随後讓開身,做了個‘請進’的姿勢,小聲說:“那狼崽子正在睡覺呢。”

燕千緒猶豫着進去,甚至已經在腦海裏想象了一遍這只狼的獨特之處,想着可能是有着一張血盆大口的怪物,想着或許長的很大,比自己都高,不過等他擡眼,看見那玄鐵籠子裏趴着睡覺的黑糊糊精瘦少年時,便愣了。

校尉好像很滿意燕二爺的表情,解釋說:“這是狼孩,高盧人游歷北邊的時候在山崖上撿到的,據說當時這狼孩已經是頭狼了,剛咬死老狼王,然而身受重傷,被高盧人逮個正着哈哈哈。”

“高盧人說這狼孩就是陛下壽宴表演的壓軸,他們給這狼孩的肉裏喂了藥,所以一直在發情呢,旁邊帳篷裏關着的是條真正的母狼,狼孩得表演打死老虎才能得到他的第一次交丨配權。”

燕千緒皺了皺眉,幾乎有些聽不懂校尉在說什麽,狼孩的意思應當是像狼一樣的孩子,可是終究還是人啊,怎麽可以和獸如此胡來?!這、這實在是惡心!

——燕二爺還是太單純了。

他走過去,在距離籠子只有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下,期間大哥和趙虔一直跟在他身邊護着,他則仔仔細細的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狼孩,只覺得狼孩和平常少年沒有區別,除了身上髒兮兮,下頭也因為喂了藥而一直有反應以外……

然而就在此時,趴在籠子裏的狼孩突然聳了聳鼻尖,仿佛是嗅到什麽味道,他瞬間睜開眼睛,油膩的黑發下是一雙充滿野性的黑瞳,他四肢着地的爬到籠子邊緣,雙手捏着籠子的鐵欄,直勾勾的盯着燕千緒,喉嚨裏發出古怪的低吼……

“他……怎麽了?”燕千緒被大哥摟着後退了好幾步。

校尉則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該不該解釋。

——這狼孩明顯是聞到雌性味道才會如此躁動啊!

※※※※※※※※※※※※※※※※※※※※

狼孩思維完全狼化,所以已經算不上是人了。

小緒身上也的确一直有某種香味,但不是天生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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