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不起

6月11號，天氣晴。

白花花的太陽毫不吝啬地将炙熱的陽光灑向大地，好像要把整個世界融化成一灘粘稠的奶油，軟趴趴地糊在地上。

不只是整個世界，就連所有的人都軟趴趴的，無精打采。因為他們剛剛經歷過一種叫做高考的全民/運動，這項運動耗時耗力，耗費巨大的精神，他們尚未從那三日戰鬥中緩過勁兒來。

中午十二點半，正是中央廣場最繁華的時候。

上班族們陸續從一座座高樓大廈中湧出，帶着饑餓的腸腹四處尋找簡單臨近的就餐點，位于廣場南側的金禾餡餅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金禾餡餅是一家中檔快餐廳，以各種餡餅為主，輔以各種冷熱菜及粥果點心，迎合大衆口味，生意頗好。錢露就在這裏打工，月薪1800，幹上兩個月應該能攢夠上大學的學費。

中央空調正在頭頂上呼呼制冷，但也頂不住過多的人流和不斷開合的門，店裏溫度不斷攀升，錢露站在熱菜櫃臺後面汗流浃背。

黑褲子、橘黃色T恤、一頂小紅帽，這是餡餅店的員工服。錢露也穿這一身，臉上戴着口罩，兩手是一次性塑料手套，以保障飯菜的整潔衛生。

她的工作就是站在櫃臺後面微笑，在顧客來的時候詢問他們需要什麽，然後為他們打好點選的熱菜擺到托盤裏。這活雖然簡單，但是做起來也不容易。因為各種熱菜下面有開水保溫裝置，錢露就等于在這大熱天裏守着個火爐子，而更不容易的是如何控制打菜的量。菜打少了，顧客不滿意，菜打多了，領班陳姐的臉就會很難看。才上兩天班，錢露已經被陳姐點名批評過數次，說她打的菜總是不均勻，一會兒少一會兒多。

在為一位挑剔的女士介紹完所有熱菜以後，女士點了半份土豆絲半份莴筍拼盤，錢露為她裝好盤，終于長籲一口氣。這會兒已經一點過後，來就餐的顧客已經很少，他們終于可以稍歇一會兒。

突然吱嘎一聲尖銳的剎車響，一輛黑色帕薩特停到餡餅店門口，四周門打開，跳下來五個高高大大的男生，一水兒的白色球服，青春亮麗，朝氣蓬勃。

宋洋抱着籃球當先走在前面，一把推開玻璃門，沖着錢露就走過來。“錢露！我說昨天碰見你在這裏，他們還不信，帶他們來開開眼！”

“錢露，你在這打工？” 後面幾個男生也紛紛上前，好像參觀動物園似的圍着櫃臺。

夏争凱燦笑道：“你們老板還招不招人？我也想來！”

“你倒是想來，還得看某些人答不答應呢！”李霁推他一把，轉頭瞄站在最後面的程钰。

程钰橫他一眼，淡淡道：“行了別貧了，是誰說餓的，快點菜吧。”

“對對對，錢露我們是來照顧你生意的！”宋洋說着就揮舞起雞爪子，毫不客氣地點了四五個葷菜。

昨天宋洋和他媽逛街累了來這邊吃飯，不想遇上錢露第一天來這邊打工，宋洋說要告訴程钰他們，今天竟然就真的把他們領來了。錢露有些無語，雖然假期打工攢學費并不是什麽丢人的事，但穿成這樣站在同班同學面前總有些尴尬。

“哎哎，錢露，我說你多給打上幾塊肉呀，別光打土豆！”李霁戳着那盤紅燒肉，一臉饞相。

錢露朝總臺那邊瞥一眼，見陳姐不在，于是又挑幾塊肉扒到盤裏，嘴上卻沒好氣道：“吃那麽多肉幹嗎，高血脂高血壓。”

“冤枉呀，我這可不是為了程钰嘛，”李霁擠眉弄眼，“你不看看你家程钰瘦的！”

錢露轉頭去打別的菜，裝作什麽都沒聽見，好在帽檐遮住臉，別人看不到她已泛紅的臉頰。不是沒感覺到那束目光的注視，只是這樣尴尬的場景，她穿一身服務員的衣服站在他面前打菜，她擡不起頭。為什麽不能和他相遇在好一點的地方呢？至少讓她穿一身幹淨體面的衣服。或許那樣，她會有信心擡起頭對他微笑。

手上一滑差點打翻盤子，錢露連忙鎮定心神，額頭冒出一層汗。不管她表現得如何冷淡，卻不得不承認，她在他面前是緊張的，始終無法做到真正的平靜自如。她努力開導自己，這樣低頭不語是不是太小氣？當服務員有何可丢人的，幹嗎看不起自己？他們若是當真看不起自己，也不會跑來這裏和她說話了。

其實沒人看不起她，只是她過強的自尊心作祟罷了。

将最後一份香椿鱿魚圈裝盤，錢露擡頭瞥他們一眼，問道：“你們這是去打球嗎？”

“嗯，”宋洋舉舉籃球，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約了二班幾個人，就在西邊體育館，你去看不？”

“不去了，我還要上班。”

李霁又插科打诨，“唉，你不去的話某人可要失望喽！”

程钰向來話少，但也扛不住他這般擠兌，轉移話題問道：“就這些夠吃嗎，要不再點幾個？”

“夠了，別點了，你們又不能光吃菜，那邊還有餡餅和粥。”錢露連忙阻攔，這裏的葷菜可不便宜，剛才那幾個加起來已經花費九十多了。

程钰看着她，“我們這不是來照顧你生意麽。”

“你們點再多，錢也不給我。”錢露趕他們走，叫他們快些去吃飯吧，再會兒就涼了。

五個大男生又去別的櫃臺亂哄哄點上一通，終于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吃飯。程钰面朝櫃臺方向坐着，夾着筷子慢條斯理的，吃相很斯文，不像其他幾個人狼吞虎咽的。他時不時會擡頭看上一眼，若無其事地掃過錢露，而她卻始終半低着頭，好像面前的幹煸茄子有着無窮的魅力。

旁邊賣粥櫃臺上的劉姐悄悄挪過來，瞅瞅程钰他們，又朝錢露笑，“小錢，他們是你同學呀？”

“嗯。”

“對了，你上的一中？”

點頭。

“都是一中的高材生啊，”劉姐羨慕道，“明年我兒子中考，要是也能上一中就好了！”

“嗯，叫他好好努力學習。”

“我家那小子貪玩着呢，他要肯好好學習那真是要燒高香了！”劉姐恨不争氣地說道，“整天就只會惦記網吧，他要能考上一中，我才不會叫他來這打工呢，你父母也真舍得！”

錢露淡淡笑一下沒有說話，她不習慣和別人攀談，更不喜歡別人不斷向她打探隐私。正準備找個由頭走開，這時領班陳姐解救了她，叫她去後面幫忙剝鹌鹑蛋。

錢露頓時對陳姐感激不盡，忙不疊走到後面廚房，等待她的是膝蓋高滿滿一桶蛋。店裏有很多冷熱菜都用鹌鹑蛋做材料，因此每天都要剝上一桶。搬着馬紮坐下開始工作，她不敢偷吃，因為天花板上有監控，也不敢偷懶，因為剝得慢了陳姐就會過來視察她的工作。

待将那一桶蛋剝完，已經下午兩點多，錢露站起身只覺得脖子酸疼，頭暈眼花。其他員工早已經吃過午飯，正在做清理打掃工作，陳姐說她的午飯給預留出來了，叫她自己用微波爐熱熱吃。

錢露不會用微波爐，她也不想去打攪其他人，于是把冷掉的飯菜快速解決掉，也拿起拖布開始打掃。一直忙到三點，終于下班了，換掉衣服回家。

路過廣場西側體育館，錢露猜測，程钰他們就在裏面打球吧。

恢弘高大的體育館造型新奇典雅，鋼結構支撐體系構架成一只展翅欲飛的蝶，是這座沿海城市最新的标志性建築之一。巨大的冷灰色鋼化玻璃将整座體育館圈起來，錢露能看到自己在玻璃上映出的影子，後面是整座城市的繁華熱鬧做背景。一群群小孩子們穿着溜冰鞋你追我趕歡笑着從她身邊劃過，還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陽光下悠閑地漫步。

錢露看着玻璃窗中映出的自己——褪色的帆布鞋，洗得發白的衣服，疲憊蒼白的臉，汗水黏濕的頭發，還有一雙失落迷茫的眼睛。她覺得自己灰撲撲的，好像是這五彩斑斓的世界中的一只渺小的飛蛾。

這個世界很大，很美，很精彩，只是不屬于她。

雖然姓“錢”，但錢露和她的姓一點扯不上關系，她是窮人家的孩子。

父親早些年因車禍去世，還欠下一屁股債，母親是九十年代最早一批下崗職工，沒文憑沒技術，現在在市人民醫院當電梯工，拿着低廉的薪水養活一個家。和母親相依為命那麽多年，錢露早已體會到生活的艱辛，她感激母親含辛茹苦将她養大，還供她上學，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幾天前剛剛參加完高考，不出意外的話，她即将上大學。聽說上大學需要高昂的學費生活費，那不是她的家庭能夠輕易支出的，她不想讓母親太累太辛苦，于是利用假期出來打工賺錢。

不同于程钰他們，出身高幹門第，從小就吃喝不愁，生活優渥。錢露覺得自己和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她聽不懂他們談論的球星影星時尚新聞，他們也理解不了下雨了刮風了菜市場漲價了她在憂愁些什麽。

大多數時候，錢露是面無表情的，她說話很少，也不喜歡笑，雖面容白皙清秀，但她的神情往往是陰郁的，就像九月過後将雨的天。總得來說，這樣的錢露并不是一個可愛讨喜的女孩子，但程钰喜歡她。

程钰，一中公認的校草，多少女孩子瘋狂迷戀他，但他只喜歡錢露。你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也不知道，若非要找一個理由，或許是因為一個下雨天吧。

高一某個下午放學，下着大雨而他忘記帶傘，和很多沒帶傘的同學一起躲在教學樓大廳門口避雨，等父母來接。然後他看到同班的她從容不迫地走進雨中，那樣平淡無謂的步伐，好像漫天大雨對她來說不存在一樣。他沖過去拉住她的袖子，叫她回去躲雨，她扯回袖子，淡淡說不必了，然後繼續走她的路。他愣在雨中，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好像一株細瘦的竹，在漫天風雨中堅持她的倔強和孤獨。然後他就魔怔了似的被那個背影迷住了，他忍不住想為她撐起一把傘，告訴她，下雨的路或許兩個人走就不再孤獨。

五月中旬第三次摸底考試結束，所有高三生進入最後備戰狀态，同時也陷入巨大壓力下的暴躁中，他們尋找各種途徑，歇斯底裏地發洩他們內心深處不與人知的不安和恐懼。這時的校園裏，最常發生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分手，還有告白。程钰在一個晚自習後，尾随在值日晚走的錢露後面，将她按在樓道牆壁上強吻了她。

“錢露，全班都知道我追你，只有你假裝不知道。”程钰喘息着，右手撫摸她的唇，“我喜歡你，你不知道嗎？”

“你喜歡我，我就必須喜歡你嗎？”錢露一臉平靜地看着他，推開他的手，轉身走了。

她的手藏在袖裏，緊握成拳，以維持臉上的平靜。一直走過拐角，程钰的身影從背後消失，她才忍不住落淚。

剛剛說了假話。

她喜歡他，一直都喜歡。

可喜歡又能怎樣？

高考過後，天南海北，大家都像浮萍一樣流浪到舉國上下，大江東西，各奔前程。

而他的前程，畢竟與她不同。

所以她不能答應。

注定沒結果的事，還是不要開始的好，至少現在不能。

所以親愛的程钰，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