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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玉玺記

作者:石頭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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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章一

六月盛夏。

夜。

這樣一個悶熱的夜晚,無星亦無月,亦無一絲風,黏濕的天空沉沉壓下,驅走夜間最後一絲清涼。

沉悶陰郁的天氣持續了整整三天,天空似乎兜着一汪煮沸的水,就是不肯兜頭砸頭,而是淩遲一般絕情的蒸煮着這個人世間。

幾盞昏黃的燈籠在漆黑的夜幕中散發出淡淡微光,緊閉的宮殿重門細微的傳出一陣模糊不清的咳嗽聲,偶有幾個驚慌奔出的內侍或者宮人,他們的神色呆滞中帶着惶恐,手中幾盞落魄的紙燈籠瑟瑟顫抖,拉出幾人魂不守舍的暗淡身影,在院裏六神無主的商量一陣卻是不知該怎麽辦。

眼瞅三皇子一日病重似一日,禦醫過來開了許多湯藥卻并不見好轉,如今倒是病的更重了。

玉安殿很久沒有總管了,內侍宮人在外商量一回,他們都是低品階宮人,平時并不受待見,如今天黑,各宮門落鎖,他們更不敢叫開宮門請禦醫。請禦醫是要陛下、太後或者皇後娘娘恩準才可以請,這麽晚了,三宮定然也都已休息,他們冒死叫門,請不請得到禦醫,讓內侍總管知道,一頓板子是輕的。

穆安之昏昏沉沉中只記得被灌入一碗又一碗的湯藥,肺腑間的痛楚漸漸模糊,直到他這處寝殿內外哭聲一片,他的床榻前再一次迎來他的親人,他并不知自己逝去後那場盛大的葬禮,更不知殿中這些膽小的宮人都被殉入他的墓葬。他生前無事可表,身後卻頗有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兄弟間如何兄友弟恭,父子間如何父慈子孝,祖孫間如何情分深厚,這些都将一點一滴的記錄在史書之內,成為他短暫又平淡一生為數不多的閃光點。

穆安之睜開眼,織金綿綢的床幔在昏暗的光線中壓入眼簾,他盯着床頂看了一時,揉了揉眼睛才确定,的确是嶄新的耀眼的織金綿綢,而不是那件陳舊褪色唯剩金線刺眼閃爍的帳幔。穆安之騰的坐起身,身上的湖綢棉被、床頭的灑金枕,甚至連身下的湖綢褥子,都是嶄嶄新的,而非許久未換的舊物。

穆安之一把扯開床帳,窩在床頭外空角打磕睡的小易一個激靈站起身,“殿下,您醒了!”

“小易!”穆安之臉色瞬間慘白,整個人在床上後退三步,小易不是已經被杖斃了麽!

“殿下,您怎麽了,可是做夢魇着了。”小易那帶着關心的擔憂眼神讓穆安之砰砰狂跳的心髒漸漸平靜下來,是了,哪怕是地下相見,小易也不是旁人,這是自小陪他長大的小內侍,也是他最忠心的夥伴。穆安之一把抓住小易探他額頭的手,卻是一怔,暖的,熱的!

“殿下醒了。”兩個美貌宮人推門而入,後頭跟着一溜兒俏麗宮人,各捧着衣物鞋襪、洗漱用具整整齊齊的站了兩排,恭請穆安之晨起洗漱。

穆安之混混噩噩的由宮人服侍着穿戴好,明黃的皇子服,鑲金嵌玉鑲寶珠的華麗腰帶,美麗如水的宮人,細致妥帖的服侍,嚴謹有度的規矩,朱紅色還未落漆的牡丹寶瓶雕花門。

外間兒已傳好晨食,紫檀大桌上滿滿都是平時他愛吃的點心。這是晨食,待早課結束,方是早膳,之後繼續去書齋念書,午膳後有半個時辰的休息,然後就是下午課程。這些事,似乎已經一點一滴的镌刻在了骨子裏,輕而易舉的就喚起他多年的記憶。穆安之心不在焉的用了些點心,小易親自捧着他要讀的書,陪他去書齋念書。

皇子的晨課在卯初時間,所以,基本寅末就要起身梳洗,尤其玉安殿離書齋很遠,穆安之會起的更早,寅中就會起床。此時,天幕尚有圓月高懸,夜風吹不動內侍手裏的明瓦燈籠,只得輕輕拂過,燈光足夠照亮腳下的路,映出身畔宮牆的朱紅色,再遠些的朱瓦紅牆則有些模糊不清,更遠處如墨汁般的黑暗仿佛那不可預知的人生。

不,如果這一切都是真實,那麽,他穆安之的人生就并非不可預知,他對他接下來乏列可陳又窩囊憋屈的人生一清二楚。

穆安之沒有留意到書齋裏其他兄弟對他避而遠之的氣氛,他盯着書案上《莊子》那篇有名的莊周夢蝶,眼神僵直,教他的翰林院唐學士難得寬厚的沒有說什麽。直待晨課結束,穆安之都在想,是我夢蝴蝶,還是蝴蝶夢我?

還是說,那一切不過是一場荒唐夢境?抑或,我如今尚在夢境之中?

晨課結束。

穆安之帶着小易回玉安殿用早膳,他的心思都在莊周與蝴蝶身上,甚至沒注意到小易欲言又止的神色。剛到宮殿門口,那裏有慈恩宮的內侍總管周紹等侯,周紹一見穆安之立刻迎上前行禮,“太後娘娘請殿下過去用早飯,今兒慈恩宮小廚房做了殿下最愛吃的蟹黃饅頭。”

穆安之皺了皺眉,他并不願意見到他的祖母藍太後,正想推辭,周紹已上前一步,低語道,“太後娘娘就是擔心殿下心裏不痛快,特令老奴請殿下過去說話。”

不痛快?他有什麽不痛快?

穆安之望向小易滿腹心事的神色,一時想不起這是在夢中的什麽時候,他用指甲輕輕的掐了下掌心,微有刺痛。

我現在是真的。穆安之在心底默默的提醒自己一句。周紹對他仍如此恭敬,他如今尚在書齋讀書,可知,此時應是他未與藍太後決裂之時。

一路上偶遇無數宮人內侍,他們或是手捧物什,或是腳步匆匆,但見到他時俱都躬身避到一畔,恭恭敬敬的垂下頭,不然有些微放肆。

走了約摸一盞茶的時間,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灑落,遠遠望見殿頂琉璃瓦最高處,一只琉璃鳳凰身披七彩霞光,曲頸向天,身後七彩尾羽飛揚,仿佛随時都要振翅破空而去。

這座巍巍宮殿如同它的居住人一樣華貴威嚴,這個時侯的藍太後,還沒有向穆安之展露過她冷酷的威嚴,她如同天下所有溫柔慈愛的老祖母一般,一見到穆安之就心疼的将人攬在身畔,自小到大都是如此,仿佛根本看不到穆安之如今已是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仍是将他當少時孩童一樣疼愛。藍太後嘆口氣,話中已帶着勸勉,“別為這些事不痛快,這麽多皇孫,祖母最疼的就是你。旁人祖母管不着,可在祖母心裏,安之你是最好的。”

穆安之愈發不解,“皇祖母,怎麽了?我沒什麽不痛快。”

藍太後眼神中愈發擔憂,拍拍他的手,安慰的說,“這就好,一會兒你親自去賀一賀你大皇兄,畢竟是他的好日子。祖母最疼你,只是你父皇的話也在理,他畢竟居長,又有群臣舉薦,這太子也當是你大皇兄做。”說着卻是又嘆了口氣,這聲嘆息中凝結着多少心疼多少不平,幾乎立刻勾動穆安之心中最深的一道傷。

哦,原來是立大皇兄為太子的那天嗎?

憤怒、不平、怨恨、不甘……那些時時刻刻噬咬在心中的情緒幾乎是排山倒海的噴湧而來,滔天巨浪隔着十幾載的光陰驟然拍下,穆安之仿佛看到多年前的那個年輕的自己就此永遠的消失在那滿載着仇恨與怨怼的深海中。

那一聲聲痛苦的咳嗽,那一碗碗濃苦的湯藥,那些凄冷的一無所有的歲月,那些冷漠譏诮嘲笑不屑一顧……那樣死亡一樣的安靜的病中的日子,足夠他将自己的短暫的人生回味一遍又一遍,一直到憤怒如潮水消退,不甘如煙灰飄散,到頭來才發現,如果人生真的有遺憾與不甘,那些遺憾與不甘也并非來自那些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而是他曾經擁有卻沒有珍惜的一切。

穆安之想到什麽,猛的站起身,脫口問,“如玉今天上朝了嗎?”

“我就要與你說這事,看你這般,哪裏還敢與你說。”藍太後不知是抱怨還是感慨,“如玉也是不懂事,惹得你父皇勃然大怒,當廷賞了他一頓板子,如今已是擡回裴家去了。”

穆安之臉色瞬間泛白,他瘦高的身形一晃,險些摔倒,周紹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卻是被穆安之一把揮開。他想起來了,今日是他的父親立太子之日,裴如玉是他少時至交,為此不平,當廷上本,他的父親失了帝王尊嚴,一腔怒火化為廷杖,悉數砸到裴如玉身上。

如果他未記錯,再不多時,他這唯一的朋友便将被遠谪北疆,自此,永生未見。

穆安之咽下滿嘴苦澀,輕聲道,“我去看看如玉。他真是讀書讀癡了,我争東宮之位,不過是想父皇能多看我一眼。這個位子,其實沒有那樣重。”這句話出口,仿佛冥冥中真的轟然一聲,那座被他強行捆綁在脊背上的千斤重壓就此四散而去,穆安之整個人都覺心上一輕。

是啊,他那窩囊又短暫的一生,他那不自量力的對東宮之位妄想的一生,真的是想要東宮嗎?其實不過是想那個人多看他一眼。其實,不是裴如玉癡,是他太癡。他以為這是他的家,其實這是九重宮闕,他以為那是他的父親,其實那是高高在上的人間君王。他期冀得到那些從未得到過的感情與溫度,卻忘了那些人是如何的玄鐵心腸。

一滴眼淚順着穆安之的眼角滾落,在晨光中折射出一絲光芒,倏而消失不見。

那人的垂憐,其實沒有他的朋友重,也不應比他的人生更重。

穆安之擡腳向殿外走去,朱門外,那一身明黃金光刺得他眼睛發疼,他驚愕的望向站在朱門一側的皇帝陛下——他的父親,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不知他在外面站了多久,聽去多久,他自問沒有說什麽忌諱之言,微微欠身道,“臣已年長,請陛下宮外賜府,臣想分府別居。”

穆宣帝面無表情,一雙利眸深不可測,“你要搬出宮去?”

“陛下以前就提過,祖母以臣尚且年少暫留臣于宮中,今臣已年長,請出宮別居。”穆安之不願意再見到這個人,再一欠身,穆安之率先離去。

錯身而過的剎那,穆宣帝才發現,這個他很久沒有好好看一眼兒子,其實個子已與他一樣高,只是仍帶着少年人的瘦削,有種一折即碎的單薄。

☆、引章二

匆忙換下明黃的皇子服,馬蹄騰空,暮春的風中帶來春花凋零後的清新的草木氣息,拂過穆安之依舊年輕青春的眉眼鬓發,進入穆安之的血液肺腑,一絲一縷的驅散夢中死氣沉沉的的濃黑湯藥氣。

夢中,得知大皇子被冊太子的消息,他那樣的憤怒與不平。其實,早便是意料之中的事,何必那樣瘋狂。如朝臣所言,他的母親在坐有龍胎時已經後位被廢,他并不算真正的嫡子,大皇子既嫡且長,中宮皇後所出,理當被冊東宮。

他那樣的狂怒,卻又那樣的清晰,他明白他這一生在大皇子被冊東宮時便已結束。他甚至沒有勇氣去看為他挨了廷杖的朋友一眼,他懦弱的怕連累裴如玉的前程。裴如玉去北疆前主動辭別,他亦未見。聽小易說,裴如玉在宮門等了許久,從宮門開等到宮門閉,方轉身離去。

這一別,便是永別。

他這一生,居華宮,着華裳,飲華食,看似榮華富貴,其實他真正擁有過的,不過寥寥。

如果我知道那是永別,我不會避而不見。

這會成為我一生的痛悔,在我那短暫冰冷的人生裏,我所得到的,不過一兩位讓我感到溫暖之人,你們去後,我的人生沉寂如永恒冰河,再未有過任何一絲溫度。

穆安之到裴府的時候,裴如玉已經陷入昏迷,那張被帝都人稱為帝都明月的俊美臉龐也腫的不成模樣,穆安之不忍碰也不敢碰,他幾乎是極力克制才沒有滾下眼淚。

對不起。

我應該更早些想到今日種種,我應該在昭德殿前攔住你,你是去歲的金榜狀元,你不應為我冒這樣的風險。你原該有錦繡前程,你因我斷送仕途,你可知我心中是多麽的歉疚。

對不起。

我沒有更早的想起今日的一切。

穆安之沒感覺眼淚滾落,裴如玉卻夢到傾盆暴雨打的渾身發疼,連助眠的湯藥都無法讓他安穩的睡上一覺。半昏半睡間,他感到好像不是夢裏的大雨,裴如玉勉力睜開腫成一條縫的臉,看到穆安之鋪滿淚水的臉。

裴如玉腫脹的眼縫中流溢出一絲神采,氣若游絲的說了句,“你是誰家的小孩兒,為什麽坐這裏哭啊?”

一句話勾起舊日淵源,那一年,小小的他在寺院一角哭泣,遇到在寺院養病的裴如玉。裴如玉遞給他一方手帕,調侃的問,“你是誰家的小孩兒,為什麽在這裏哭啊?”

彼時,他不知自己是皇子,不知自己的母親是別居寺院的廢後,他只是為不得母親歡心懊惱流淚。彼時,裴如玉亦不知他的身份,兩個孩子就這樣玩兒到一起,一起讀書一起游戲。裴如玉較他大三歲,高半顆頭,他的煩惱都願意同這位比他更高更懂事的“大哥哥”說,小小的他苦惱的問小小的裴如玉,“如何才能讓母親高興。”

小小的裴如玉思考了一會兒,裝模作樣又神氣活現的說,“努力成為個優秀的人吧,人們都喜歡優秀的人。”

但,最終我們會發現,那些人的心髒早已在權勢的争鬥中堅冷如鐵,剛硬如石。你會明白,那是最炙烈的岩漿都無法溫暖的九幽寒冰。當我們張開雙臂,渴望一個懷抱,我們終究會在一個又一個森寒的深夜明白,我們最終能擁抱的可能只是我們自己。

穆安之只覺心中更痛,痛到他只想抱着他的朋友痛哭一場。裴如玉傷的厲害,連平時保養極好的手指都抓劈了指甲,紅腫開裂。穆安之不敢碰他,哽咽道,“如玉,以後別提東宮的事了。我不想再争那個位子,我唯願你平安。”

“我當朝直言,并不因殿下,而是因本心。殿下争不争東宮,于臣心中,論血統,您是諸皇子中最尊重之人。陛下以嫡長之名立太子,原就名不正義不順。臣即當殿為臣,既然能說,便要說。殿下,您尊貴,仁善,您不遜于任何人。”裴如玉嘶啞的嗓音中帶着一股凜然的堅定,如同永不動搖的江流不轉石。

“我知道。”穆安之含淚而笑,“只是東宮已定,我已禀明陛下離宮開府,我想,我該尋塊小小藩地,不論是一縣之地一鄉之地,哪怕一隅之地,也是好的。我有你這樣的至交好友,我并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只要你認為我是好的,我便是好的。”

“你知道,我自小長在寺院,即便後來被接入宮,也難免天真。小時候我到你家來,看到你的家,你的父母,我心裏非常羨慕。我一直以為,世上所有的家都該像你家一樣,父慈子孝,母慈子愛。我也希望,我的家也是如此。其實,如玉,我永遠不能讓那些看不到我的人喜歡我。我應該早些看破這些事,我看不破,反入迷障。我身邊其實一直有欣賞我注視關心我的人,如玉,別再為我犯險。失去東宮,這于我并不算損失,因為東宮從未屬于我。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長,別讓我失去朋友又失去親人,那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孤寒。”

“殿下……”熱燙的眼淚打在手上,像是落在裴如玉的心頭。他自幼與三殿下穆安之相識,那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少年歲月。他身體不好在寺院休養,穆安之則自幼長在寺院,天祈寺裏只有他們兩個适齡的孩童,友誼的誕生自然而然。那時,小小的穆安之會為不得母親的喜歡而流淚,後來,他才知道,穆安之是皇子,只是身份尴尬,穆安之的母親是被廢的柳皇後。穆安之被接到宮裏後,裴如玉便被指為他的伴讀,如果不是人為設計,這絕無可能。可是,穆安之那樣高興,他拉着裴如玉喋喋不休的說着在宮裏的害怕、孤獨,見到父親時的歡喜、仰慕,他知道裴如玉會來跟他一起念書,給裴如玉準備了那許許多多的禮物。

不知是不是自幼未在宮廷的緣故,穆安之的性格如同他被分割的人生,有着在寺院的單純直接,也有着皇室的矜貴驕傲。他會說,“我可以因不夠賢良不夠仁愛失去東宮之位,但絕不能因出身血統而将東宮拱手相讓!”,可他也會說,“如玉,人只要有權力就夠了嗎?我希望我的一生,有親人有朋友,我希望我的親人喜歡我關心我,而不是滿腹心機的去算計他們的喜歡。算計來的喜歡,還是喜歡嗎?那樣的情感,能算是親人嗎?”

裴如玉陪着他在宮內讀書,知道他多麽的勤勉努力,也見過太多次他的迷惘與失落。裴如玉從沒有見過有這樣強烈感情的皇家人,在裴如玉的印象裏,皇家人大都冷淡疏漠高高在上的維持着自己高深莫測的權勢。他的祖父多次提醒他,三殿下是皇子,謹守君臣本分。

可即便理智如裴如玉,面對穆安之時也會被他眼中的信賴所觸動,他們認識十二年,在一起十二年,他中案首中解元中狀元,穆安之比他更高興。十二年的陪伴,不只是他在陪穆安之讀書,穆安之也在陪着他,這不僅僅是冰冷的君臣本分四個字,他們是彼此的少年時光中最知心的朋友,最美好的陪伴。穆安之在宮中地位尴尬,穆宣帝對穆安之數年如一日的視而不見,仿佛根本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叫穆安之。裴如玉有時真想對穆安之說,有人其實根本不配你叫一聲父皇!

但可能是因為從沒有得到過,穆安之竭盡全力希望能得到父親的認同。知道那種感覺嗎?有人剖出熱騰騰的心髒予以供奉,得到的永遠是一盆冰冷徹骨的冷水,到後來,冷水都沒有,只剩漠然不屑。那樣一種你整個人在我眼裏根本不存在的冷漠姿态,令裴如玉憤怒!這些年,穆安之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今日穆宣帝以大皇子嫡長出身頒下冊立诏書,穆安之當是何等的羞辱與絕望!

“如玉,我很好,你也要答應我,保重自己。哪怕我們不能總在一起,也讓我知道,你一直安好。”

穆安之沒有裴如玉擔心的歇斯底裏,也沒有豎起一身的尖刺不讓任何靠近,穆安之說,他想要一塊小小藩地,他想去就藩了。

其實,離開也好。

“若殿下有意就藩,臣請為藩幕。”

“我明白。”

若我可為藩王,必以你為長史。

☆、引章三

穆安之想多陪一陪他的朋友,只是又擔心自己在這裏,反令裴如玉費神,勸裴如玉答應不要再在儲位上以身犯險,穆安之就讓裴如玉好生休息,自己帶着小易告辭而去。

離開裴府,穆安之并沒有直接回宮,而是去了他少時居住過一段時間的祈安寺。寺中一些執事長老還認得他,恭恭敬敬的請他進入大殿,穆安之站在慈悲拈花的佛祖面前,于心底祈願: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請保佑我的朋友平安健康。

穆安之上了一柱香,轉頭看向跟在自己身畔的小易,想到什麽,說,“小易你也上柱香,保平安。”

小易便也跟着上了香。

主仆二人一路沿着青石石階往下,微風吹拂寺中銀杏的飒飒聲中,小易小聲勸慰穆安之,“殿下別擔心,我看裴大人身上多是外傷,養上些時日就能好的。”

穆安之點頭,他在宮外無甚可去之處,再加裴如玉受傷,穆安之一覺醒來回到十幾年前,心情激震如同潮夕,大起大落之餘也自心底升出一股深深的疲憊,索性直接回宮。

回宮後,穆安之用些飲食早早休息。

第二天雖起的早,卻未曾去上晨課,而令宮人收拾東西,他病中那些年,因倍受冷落,即便在宮中也是衣食不能周全。雖不知他是南柯一夢,還是重新活了,可不論如何,穆安之都要好好活。他不再去肖想那些從不曾屬于他的東西,卻也得為以後生活做些打算。

這殿裏的東西既都是這些年賞給他的,他便都帶在身邊,金玉擺設在外都能換錢,桌椅床榻,帶出去也省得再花錢買新的。一面整理,穆安之一面做着記錄,直待中午藍太後又宣他過去用膳。

穆安之原不欲去,周紹說陛下也在太後娘娘那裏說話,穆安之就更不去了。他繼續伏在案後書寫,整理自己宮中之物,“我有些累,今天就不過去了,勞周總管跟皇祖母說一聲吧。”

周紹心生奇異,原本三皇子最愛在陛下跟前露面兒的,在慈恩宮也走的勤,一早一晚都要過去請安,如今他親自來請,怎麽反倒不去了。想到大皇子立太子之事,莫不是三皇子仍在賭氣。周紹小聲提醒,“奴才聽了一耳朵,陛下好像提到殿下今日未曾去書齋之事,有太後娘娘瞧着,殿下你也好解釋一二,不令陛下氣惱才好。”

“哦,那個啊,我已經讓小易同唐學士說了,我如今大了,就不念書了。既然陛下不知道,你再代我跟陛下說一聲吧。”

“哎喲,殿下,奴才哪有這個面子敢代您跟陛下說話。殿下,您就走一趟吧,太後娘娘千萬叮囑老奴請您過去用午膳的,您愛吃的蟹黃饅頭、黃雀兜子、雞油粉皮,一早就叫壽膳房給您備下了!”周紹央求着恨不能背穆安之過去,穆安之卻他不過,只得放下筆同他去了。

其實能有什麽事呢,無非就是皇祖母再為他抱些不平,讓他更加怨恨陛下不公罷了。皇祖母這樣做也不真的就為他不平了,藍貴妃所出七皇子年方四歲,眼下皇祖母手裏需要捏着這麽個可以與陸皇後大皇子一系相抗衡的人罷了。

穆安之出身尴尬,可他母親卻是先皇賜婚,是陛下的原配發妻,倘不是外家柳氏勢敗,母親不會被廢,更輪不到陸皇後登上後位。

原本穆安之最看不破此事,心中認為他才是正室嫡出,如今重新活一回,似乎沒什麽不能看開的了。穆安之帶着小易随周紹到了慈恩宮,藍太後見到他就親熱的拉他與自己一并坐在寶位上,穆安之坐慣了,也便坐了。

藍太後說,“我聽說你頭晌不大舒坦,可好些了。”

這話其實是為他沒去書齋的事開脫,穆安之道,“我沒事兒,上午帶着宮裏人收拾東西來着,讓小易去書齋同唐學士說了聲,我這就要出宮,以後就不去念書了。”

“別說出宮不出宮的話,你皇祖母還活着哪,我在一日,這宮裏有你一日。”

以往聽到這話,他是何等的感激慶幸,感激皇祖母對他的疼愛,也慶幸這冷漠的深宮中有這樣真心疼他,為他考慮的人。如今聽到,穆安之只是垂眸看一眼杯中清茶,“昨天就跟父皇說了,一則我大了,二則我住的玉安殿原是東宮配殿,于禮不合,早就該搬了。我想先搬到宮外,陛下看哪裏有閑置的封地給我一小塊,我想快些就藩。”

穆宣帝終于放下手裏的茶碗,不辨喜怒的說一句,“你這非但要離宮,還打算要封地就藩了。”

往日看到這個男人的激動與不平,似乎就這樣消失不見。穆安之從來不敢擡眼看向穆宣帝,從不敢與這個男人眼神相接,總覺着這個男人尊貴如同神祗,令人不敢直視。其實,真正看過去,也不過一個鼻子兩個眼,跟平常人沒什麽兩樣。縱穆宣帝手中有滔天權勢,可他如今已熄了謀奪東宮之心,他無所求,也便無所懼。

無欲則剛的話早便學過,可這個道理,卻是今日方懂。

穆安之臉色淡淡,“原本去廟裏修行也好,只是我吃不慣廟中素齋。我聽說北安關以北,極南海外邊陲之地,西北玉門關以西,都是清淨地方。我也不用太大的封地,一個鄉一個村的都行。”

穆安之只顧自己說,沒留心他說到廟裏修行時,穆宣帝身上陡然轉寒,長眸微眯刺向穆安之,穆安之別無所覺,徑自說着自己應該能得到的封地。

藍太後聽着眼淚已是滾了下來,抱怨穆宣帝,“瞧瞧你把個孩子逼成什麽樣了,我還活着,就叫我們祖孫生離,你這不是挖我的心麽。”

“他自己主意大着哪。”穆宣帝冷冷的瞥穆安之一眼,穆安之看藍太後抹眼淚,不想藍太後借這機會發作什麽,便說,“祖母你這裏有吃的沒,我聽周紹說做了許多好吃的,我吃完還得回去收拾東西。”

藍太後連聲道,“有有有,都是你愛吃的!”一疊聲的令宮人擺午膳。

因為人少,便未分案而食,三人圍坐八仙桌用膳。這是穆安之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與穆宣帝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飯,換做以往,怕要激動的食不知味,一味只想如何讓穆宣帝喜歡了。此時他卻什麽都不想說,只管悶頭吃飯。

藍太後一會兒指着蟹黃饅頭給孫子吃,一會兒又指黃雀兜子讓穆安之嘗,還有雞油粉皮、鴨泥卷、熱切丸子,都是穆安之愛吃的。藍太後還說,“你父皇愛喝八珍湯,阿慎,給你父皇盛一碗。”

穆安之悶頭夾了塊蒸白魚,說,“我拿碗不穩當,別打了碗。王總管服侍陛下慣了的,王總管你給陛下盛八珍湯吧。”

穆宣帝臉冷如冰,視線瞥向穆安之,穆安之嘴裏刁着蒸白魚,又去夾了一筷子雲片口蘑,悶頭自顧自吃的香。藍太後見兒子不悅,連忙圓場,說,“阿慎還是小孩子哪,哪裏懂這個。先時皇帝不是說選太子妃的事,皇帝與皇後看上哪家姑娘了?”

穆宣帝道,“皇後也沒什麽主意,倒是說陪母後見過幾家閨秀,以往常聽母後誇皇姐家柔然溫順孝敬,另則藍侯府的姑娘也不錯,只是聽說已經定了陸家孩子,舅舅家的小孫兒也是個大方得體的姑娘。”

藍太後緩緩的說,“都是好孩子,太子妃是未來國母,你跟皇後定就是了。”

穆安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一個外孫女,一個外甥孫女,精明如他的祖母藍太後也有些犯難了。藍太後見穆安之冷笑,以為他仍不憤太子之事,便同穆宣帝道,“太子妃的事有你和皇後,二皇子那裏有林妃為他打算,不消我操心,安之這裏皇帝你得上心,給他挑個好媳婦。”說着慈愛的看向穆安之,似對穆安之今日不大恭敬的表現開脫,“等以後成家過日子,就不這樣孩子氣了。”

說完,不待穆宣帝開口,藍太後便道,“哀家見過陸國公的小女兒,言辭爽俐,舉止溫柔,與阿慎年齡相當,且是嫡出,身份上也配得上咱們阿慎,就指陸氏女為阿慎王妃吧。”

穆宣帝一時沒說話,這親倒也并非指不得,穆安之與陸氏素有不睦,以後太子登基,倘對穆安之心有成見,倒是指陸氏女為穆安之正妻,有陸家為穆安之的妻族,以後也可緩和太子與穆安之的兄弟關系。卻見穆安之捏着筷子嘎巴響,兩只漆黑的眼珠子仿佛結了霜凝成冰,“我就是一輩子不娶妻,也絕不娶陸氏之女!”

前世他的确心心念念都想有個出身高貴的王妃,好借助妻族之力。陛下賜婚陸國公之女,他雖心下不喜陸氏,但在藍太後的勸說下也接受了這門親事。結果如何,接來的倒是好一頂綠帽子。

陸氏是陸皇後的親侄女,可畢竟出身公府,原本穆安之還以為自己想的多了,不想真是下賤出身的泥腿子,什麽無恥下流事都做得出來!

穆安之急怒之下口不擇言,“我勸祖母也別太實在,陸國公現在洗淨了泥腿子也是名門,哪回陸夫人陸姑娘進宮不去鳳儀宮小坐,哪回太子不去給舅媽請安,表兄表妹融洽的很。柔然表妹藍表妹都是好姑娘,當年劉徹倒也娶了阿嬌,只是金屋也是登基之前的話,阿嬌還有長門宮可居,不把長門宮陪嫁好,敢去做鳳儀宮的兒媳婦!”

穆宣帝一碗八珍湯就朝穆安之砸了過去,穆安之自幼習武,歪頭一避,瓷碗咣當墜地摔成碎片,湯水嘩啦淋了大半身,幸而入口湯水都不太燙。穆安之被淋一身八珍湯,也并未冷靜下來,怒吼道,“鳳儀宮春宴,我雖沒去過,也聽說太子與陸姑娘談天談地都成禦花園一景了,哪年陸姑娘生辰,太子不格外打發人送壽禮!人家表兄妹這樣的情分,叫我去娶陸氏女,現成的綠頭龜,誰願意做誰做,反正我不做!”

“你給我閉嘴!”

聽到這樣的混賬話,穆宣帝已是氣的渾身顫抖,若目光可化實質,現在穆安之早當血濺三尺了。

穆安之大口喘着粗氣,憤怒的眼眸如同兩柄森寒鋼錐,直刺向穆宣帝。

室內空氣緊張到一觸即發,劍拔弩張間,就聽周紹驀突一聲驚叫,“太後娘娘,你怎麽了!太後娘娘——”

原來藍太後很适時的兩眼往上一插,昏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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