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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講。”
“三殿下的母親是廢後柳氏,柳氏原是先帝賜婚今上的原配,柳家原是帝都最顯赫門庭,因罪被抄,柳皇後因此被廢。如今的皇後姓陸,陸家以軍功起家,如今家族中一位公爵一位侯爵,陸皇後是惠然母親的嫡親姐姐,三殿下與陸皇後一系的關系非常差。未立太子時,三殿下曾有意儲位,在你未到帝都前,陛下已立陸皇後所出的皇長子為儲。”許箴望向李玉華平靜的眼眸,“三殿下在朝中情勢并不算好,不過,慈恩宮一向偏愛于他,他與慈恩宮也走的近。明天你到慈恩宮,便是看在三殿下的面子上,慈恩宮應也不會為難你。”
“慈恩宮與鳳儀宮不睦,更因這樁賜婚不喜許家。你若是能讨得慈恩宮的喜歡,不必在意許家,我于你無恩,更對不住你的母親,你以後的路,以你的利益為上,不要聽從任何人的蠱惑,于你有利,則為。于你有弊,則不為。對你而言,沒什麽你的利益更重。”
這些太後皇後太子皇子什麽的,李玉華其實不大懂,但并不妨礙她将許箴的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裏。
沉寂片刻,許箴道,“就這些,你記在心裏,這是最大的利害。”
李玉華點點頭,許箴道,“沒別的事了,你去吧。”
李玉華沒動,她看向許箴,問他,“你知道對不住我母親,你後悔過嗎?”
許箴的唇畔微微抽動,直待那雙依舊俊秀的眼睛浮現一絲苦痛,他輕輕低語,似是在回答李玉華的問話,又似在問自己,“後悔有用嗎?”
“有沒有用,你後悔過嗎?”李玉華明淨的眼眸直視許箴,瞳仁深處投映出許箴情緒複雜的眼神。
許箴輕輕張口,卻沒發出聲音,良久,他聲音竟是嘶啞的,像是被利劍将那溫醇嗓音劈的七零八碎,他終于說了一個字,“有。”
這個字似有千鈞之重,挾帶舊年風霜呼嘯而來,給許箴一向俊雅的臉龐刻上深深的時光之痕。許箴整個脊背似乎都不堪重負,肩頭垂落,脊骨彎曲,初見時那挺拔的溫雅已然消失無蹤。
“您曾想過要回頭嗎?”
許箴的目光中有悔恨有痛楚有傷感有疲憊,良久,他說,“玉華,不是所有事都能回頭。”
李玉華撐案起身,轉身的那一刻,眼角餘光瞥見許箴眼中閃過一抹顫抖的晶瑩,似是淚水的模樣。李玉華沒有停留,她行至門畔,卻被許箴喚住。許箴說,“如果明天進宮順利,向太後娘娘要一位宮中女官指點你的禮儀,這對你有好處。”
“我知道了。”
☆、八章
慈恩宮。
宮人打起珊瑚珠的簾栊, 鳳陽長公主搖着宮扇進殿, 各色金玉輝煌、珠環翠繞的美人映入眼簾,打眼一瞧, 竟是宮裏有頭有臉的妃嫔都到了。
藍貴妃笑着迎上去, 親熱的挽住鳳陽長公主的手臂, “大姐姐可算來了, 就等你了。”
“今兒怎麽這樣齊全?”鳳陽長公主笑着被藍貴妃送到藍太後身畔坐下,接過藍貴妃遞給她的茶,鳳陽長公主道, “還有我的事?”
藍太後道, “正有事問你,上回我聽柔然說, 現在帝都女孩子都喜歡喝花草茶是不是?”
“小姑娘家喝着玩兒的,就是用玫瑰花蘋果花之類的鮮花曬幹,泡茶喝,喝起來香香的, 我覺着不如正經茶水。”鳳陽長公主說。藍太後則是道,“小姑娘有小姑娘的喜好,林嬷嬷, 咱們也備些花草茶。”
林嬷嬷應聲下去準備。
“怎麽沒見孫嬷嬷?”鳳陽長公主常來宮裏, 對母親這裏的宮人內侍都非常熟悉。林嬷嬷也很好, 不過慣常都是孫嬷嬷在母親身邊服侍。
“我讓她去接許姑娘了。”藍太後吩咐另一位宮人, “櫻桃備出來了吧?提前湃在井裏,吃起來涼滋滋的去暑氣。還有中午讓壽膳房再烤頭羊, 許姑娘愛吃。”
“哪個許姑娘?”鳳陽長公主問,她娘這些天一直看不上姓許的,她因天熱兩天沒進宮,倒不知哪個許家姑娘這樣得她娘的眼緣。
藍太後笑的眼尾細紋飛起,與鳳陽長公主道,“就是阿慎的媳婦許家大姑娘,來帝都了。”
鳳陽長公主更覺意外,因許家李代桃僵之事,她母後現在最厭煩的就是許家。這許大姑娘聽說一直養在鄉下,來帝都怎麽倒讓母後這般歡喜。
鳳陽長公主把茶盞遞給宮人,搖一搖宮扇,“這倒沒聽說。”
“許大姑娘前兒來的帝都,昨天阿慎去許家,正好見着了,說是極好的姑娘。”
鳳陽長公主更覺稀奇,許家此舉無異于羞辱穆安之,穆安之的脾氣,過去給許家兩記耳光有可能,如何對許大姑娘這般贊譽?
稀奇,真稀奇!
鳳陽長公主笑,“可見是看對了眼。”
“你不知道阿慎多喜歡,昨天我叫他過來吃烤羊,他都要我送一頭給許姑娘嘗,說許姑娘愛吃肉。他嘗着櫻桃甜,也要給人家送一籃子去。”藍太後笑,“原我說許家門第低了些,可阿慎這樣喜歡,也還罷了。”
“那我可得見見。安之一向高傲,什麽樣的閨秀這樣入他的眼?”鳳陽長公主團扇支着下巴,“怪道母後你連花草茶都要預備,原來是招待孫媳婦的。”
“小姑娘家第一次入宮,也不知她的喜好,別吓着人家。”
鳳陽長公主搖頭,“能入安之的眼,這不是尋常閨秀能比。”
藍太後認同閨女的話,颌首,“昨天過去行賞的內侍說是個極素樸的女孩子,想來與許家其他姑娘是極不一樣的。”
鳳陽長公主環視殿中公主妃嫔,團扇指着衆人好笑的問,“你們這都是來看三皇子妃的?”
藍貴妃接過宮人端來的茶水遞給鳳陽長公主,“早上過來請安就聽母後誇了又誇,誇得我們好生好奇,可不就留下瞧瞧,也讓我們開開眼。”
“是啊,不知是什麽樣的好姑娘,這樣出衆。”
“對呀,定是個有一無二的姑娘。”
餘者妃嫔也七嘴八舌的誇起還未謀面的許大姑娘來。
天未明。
天邊是極淺鴨蛋殼一樣的青色,帶着晨間涼意的天光透窗而入,李玉華推開窗戶,深深的吸進一口帶着露水清透氣息。
鄭嬷嬷捧來一套華麗的大紅色絹紗金絲繡花長裙,給李玉華請過安,李玉華正拿着帕巾擦臉,見狀笑道,“嬷嬷不必這樣多禮。”
自昨天李玉華把宮裏來的朱趙二人發作之後,府裏不論誰見到她都多了三分恭敬。
鄭嬷嬷捧着長裙上前,笑道,“這件衣裙是昨晚特意吩咐千針坊趕制出來,一大早剛送來的,老太太說讓姑娘穿這件進宮。”
“這衣裳怎麽金光閃閃的。”
雲雁上前,與鄭嬷嬷一起将衣裙展開,李玉華見上面的繡花都是用金線,想了想道,“雖是進宮,也不用這樣華美,我記得有一套水藍絹紗長裙,那件很好,幫我拿那件。”
“那是先時做的,姑娘穿過好幾回了。”李玉華說的那件衣衫是在路上成衣鋪置辦的,論體面遠不能與這件金線繡花長裙相比,進宮是大事,鄭嬷嬷自是希望李玉華更體面些的。
“衣裳合适就是最好的,換那件。”李玉華未多做解釋,直接吩咐。
雲雁給她取來那件水藍絹紗長裙,忍不住擔憂,“姑娘,是不是太素淡了些。”
“不會,夏天天氣熱,穿素淡些清爽。”
鄭嬷嬷勸道,“姑娘,太後娘娘上了年紀,怕是更喜歡鮮豔顏色。”
李玉華坐在鏡前,由雲雁給她梳頭,一面對鄭嬷嬷道,“嬷嬷,我皮膚有些黑,穿鮮豔衣裙反是顯得土,倒是素淡些清雅文氣。”
昨天三殿下就是一身水藍色衣袍,可見三殿下也喜歡素雅,李玉華自認與三殿下審美一致,她對自己以前在鄉下花花綠綠插金戴銀的打扮如同失憶一般,想到溫文爾雅的三殿下,李玉華堅定的認為自己也是素雅一派。
想到三殿下,李玉華不禁唇角微翹,真是再想不到她能嫁給三殿下這樣的男子,在宮中不受寵愛怕啥,三殿下人長得俊,性子也好,又是皇子,原以為她好友嫁給狀元郎已是一等一的好姻緣,不想她這姻緣更好。三殿下雖不是狀元郎俊的驚天動地的類型,李玉華卻打心底更欣賞三殿下的斯文俊秀。
這次進宮,不知能不能再見到三殿下,要是再能和殿下說說話就更好了。
李玉華突然懷春,臉上露出少女的羞澀,鄭嬷嬷雲雁都不敢多話,手腳麻俐的服侍李玉華穿戴整齊。
待到許老太太那裏用早飯,就見朱趙二人面如土灰的站在院中,一見李玉華就曲膝跪了下去,臉上滿是懊悔,口稱,“老奴有罪,請姑娘寬恕。”
李玉華腳下未做半點停留,腳腕一拐就提着裙擺進了老太太屋,許老太太見她這衣裙也說太過素雅,李玉華道,“祖母放心,我心中有數。”
許老太太又問她昨晚睡的好不好的話,祖孫二人閑聊兩句,許老太太瞥一眼窗外,“今天你要進宮,她二人到底在宮裏許多年,要不要讓她倆陪你進宮,人情熟一些。”
“不用了。昨天的內侍官說會接我進宮,用不到人情。就按咱們昨天說好的,讓鄭嬷嬷雲雁陪我去就行。”李玉華從來不是好說話的性情。要說朱趙二人沒受人指使,她都不信。倘她是個鄉下過來沒主見的,怕還真要被這兩個刁奴拿捏住。以後縱是做了皇子妃,倒成了她們兩個刁奴手裏的傀儡木偶!
許老太太欲言又止,終是未再就此事多言。
許老太太還有件事要同李玉華說,那貪主家銀錢,把給李玉華母女的錢貪自己荷包的下人查出來了,光這一項,這些年貪了三千銀子不止。許老太太問李玉華如何處置,李玉華道,“怎麽處置自然是祖母、父親說了算。”
許老太太道,“這事你說了算。”
天光大亮,清晨的風尚還涼爽,宮中接李玉華的車駕便到了,打頭的是一位舉止言談都和煦的宮中女官孫嬷嬷。孫嬷嬷略端了端茶,便放下說,“昨天太後娘娘就念叨着大姑娘,一早就吩咐奴婢過來接大姑娘進宮,如今暑天炎熱,大姑娘既都準備好了,不如我們早些過去,以免娘娘記挂。”
李玉華柔順答一聲,“都聽嬷嬷的。”
孫嬷嬷請李玉華先行,她陪伴身側,鄭嬷嬷雲雁則帶挎着包袱跟在孫嬷嬷之後。大戶人家的女眷出門,丫環要帶許多東西,這些見識李玉華早在沒來帝都前就知曉,如今到了自己這裏,倒覺有些趣味。
李玉華要乘的是一駕七寶香車,車駕用綢緞包裹,鑲金嵌玉,極為華貴,更較尋常更寬敞許多。孫嬷嬷鄭嬷嬷陪李玉華坐這輛車,雲雁去了後面小些的普通馬車。
趕車的內侍輕輕揚鞭打在拉車的駿馬身上,馬車平穩前行,車角懸挂的錦緞香囊輕輕晃動,散發出淡淡馨香。李玉華說,“這車比以前見的都寬敞。”
孫嬷嬷溫聲解釋,“這是王妃的車駕,等閑人用是逾制。所以姑娘在外見的少些。”
“嬷嬷,我還沒有與三殿下成親,也能坐王妃的車麽?”
“雖未成親,賜婚聖旨已下,姑娘便是準王妃,并無妨的。”
“多謝嬷嬷告知。我剛來帝都,對宮中規矩禮儀不很熟悉,得蒙太後娘娘召見,心裏既歡喜又惶恐,嬷嬷您要看我哪裏不合時宜,還望您不吝指點,我先謝謝嬷嬷了。”李玉華壓着嗓子,很斯文的說。
孫嬷嬷笑,“姑娘只管放心,太後娘娘極和善,尤其喜歡姑娘這樣懂規矩的。路上無事,姑娘不嫌我聒噪,我就給姑娘說一說宮裏的一些講究吧。”
朱雀大街上車馬行人的趕路聲小販夥計的叫賣聲彙聚,李玉華不受外物所擾,聽着孫嬷嬷不急不徐的講述常用的宮廷禮儀,一路上便在孫嬷嬷的講述聲中度過。
李玉華是慈恩宮宣召入宮,并不用似尋常命婦般在宮門內排隊,她的視線透過淡黃色的薄絹窗簾,落在長長的綿延至遠處的朱紅宮牆、高聳的将門外鐵甲侍衛襯的格外渺小的朱紅宮門,以及晨光中此起彼伏的宮殿建築,飛揚的檐角上矗立着各式脊獸,熠熠生輝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陽的光輝。
李玉華無法形容這種輝煌壯觀帶給她的震憾,忍不住輕聲說了句,“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詩人的話再不錯的。”
☆、九章
侍衛檢視過腰牌, 宮車進入宮門後辘辘行了盞茶的時間, 孫嬷嬷請李玉華下車,李玉華擡頭, 細細的風拂動她的衣裙, 面前又是一道朱門, 朱門上方懸一塊尺方大小的青石, 刻敬德二字。
孫嬷嬷虛扶着李玉華,見她擡頭看這門,輕聲解釋, “過了敬德門, 便是後宮了。”
李玉華微微颌首,略提裙擺邁過朱紅門檻, 一路皆是朱牆黃瓦,重檐寶殿,間或有着藏青、藏藍色的內侍或穿紅着綠的宮人經過,看得出孫嬷嬷是宮中的體面人, 因為時常有宮人或內侍停下來和孫嬷嬷打招呼說話。這些人也會有意無意的将目光在李玉華臉上一掃而過,李玉華初時還有些緊張不自在,待得一想, 這以後就是她的婆家, 宮人內侍都屬于婆家下人, 倒不必拘謹。
她本就是個膽量足的, 步子便越發悠然自得起來。孫嬷嬷察顏觀色,心下暗暗點頭。一時, 又有一位身着朱紅衣裙的大宮人帶兩個小宮人走個對面,那位大宮人卻是先上前同李玉華見禮,李玉華還了半禮,“不敢當。”
大宮人輕盈避開,孫嬷嬷笑着介紹,“沒什麽不敢當的,這是三殿下身邊的掌事宮女,素霜。”
李玉華看她生得冰肌玉骨、眉目如畫,美貌動人,論相貌絲毫不比許惠然許婉然差,竟是三殿下身邊的人。李玉華笑,“剛進宮咱們就遇見,可見有緣。“
素霜笑道,“是殿下令我們一早煮了涼茶,說天氣熱,送了一壺到太後娘娘那裏,消暑是極好的。”
李玉華想昨天與三殿下初見,就是一起喝的涼茶,不禁笑道,“早就聽說殿下為人最是純孝,果然一飲一食都想着太後娘娘。”
素霜有些驚訝,笑,“姑娘說的是。”然後曲身一福,“不敢耽擱姑娘的時間,太後娘娘那裏各宮娘娘、長公主、公主們都到了,奴婢告退。”
李玉華颌首,帶着孫嬷嬷一行先走,素霜遙遙望一眼李玉華遠去的身影,方收回目光,帶着小宮人回玉安殿複命。
慈恩宮。
穆安之何嘗給慈恩宮送過涼茶,今天一大早突然差譴素霜送涼茶,鳳陽長公主都覺好笑,不禁打趣,“看來花茶果茶都不中用,許姑娘喜歡涼茶。”
藍太後也好笑,不知什麽樣的絕代佳人,這樣得孫子的心。
大家的好奇心愈被高高吊起,藍貴妃道,“定是個天仙國色、才貌俱全的姑娘。”
嘉祥公主撇撇嘴,“以往也沒見三哥給皇祖母送涼茶,咱們都沾了這姑娘的光,今天能嘗一嘗玉安殿的涼茶。”
“什麽這姑娘那姑娘的,這以後正經是你三嫂。”藍太後愛屋及烏,因對陸皇後不滿,更因穆安之親事的起因就是嘉祥公主私下抱怨兄長而起,對嘉祥公主冷淡有些日子。
嘉祥公主又撇撇嘴,輕哼一聲,不屑溢于言表。
藍太後笑眯眯的吩咐宮人,“一會兒就給許姑娘上涼茶。”
辭了素霜一行,李玉華随于嬷嬷沿着青磚砌的宮道又走了約摸半盞茶的時間,遠遠望見一處極高屋脊上一只七彩琉璃鳳凰引頸向天而立,李玉華暗道氣派,轉過一道彎,就見朱紅大門敞開的一座極華美宮殿,那只琉璃彩鳳赫然高居此殿琉璃頂。朱門之上高懸一道黑底金字匾額,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墨字:
慈恩宮。
李玉華随孫嬷嬷邁進宮門,在偏殿屋內略侯,不消些許功夫,就有小內侍過來道,“娘娘宣許姑娘進去說話。”
李玉華虛扶着趙嬷嬷的手,不急不徐的起身,随着引路內侍一直到慈恩宮正殿,有宮人打起簾栊,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香氣襲來,李玉華神魂一振,邁起腳步,走向殿內。
殿中隐約傳來女子說話聲,李玉華垂眸斂目,靜侯在紅色珠簾外,宮人進裏間回禀:許大姑娘到了。
整個殿室攸然一靜。
裏面很快傳一句:宣許家大姑娘進來說話。
李玉華靜斂心神,邁開步子,大腦回憶着兩位嬷嬷教導的禮儀,在宮人放下的跪墊上行過昨晚練習半宿的宮廷大禮。聽到頭頂一聲女子的,“平身”,李平華恭謹起身,仍半低着頭,不敢言語。
就聽另一個較為蒼老的聲音,“擡起頭來給哀家看看。”
李玉華便大大方方的擡起頭,進入眼簾的是位極為尊貴的半老婦人,鬓發略夾幾絲銀白,一身绛色寬裙,鬓間簪一支簡單素淨的鳳頭玉簪,眉間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以及在看清李玉華臉龐時不假掩飾的震驚!
藍太後活了快六十年,自少女時進宮起,大風大浪見慣經慣,自從兒子登基她老人家升級為太後,藍太後自認已修練到八風不動的境界,卻不想有朝一日能叫個小小臣女給驚吓着。
是的,驚吓!
天哪!
昨天去許家行賞的內侍官回宮複命時,藍太後特意問過許大姑娘相貌舉止如何,那該死的內侍官說:是個極質樸的姑娘。
藍太後的一雙眼珠子死死盯住李玉華,卻也不得不說,真的是一位極質樸的姑娘!
此時此刻,縱一個天雷霹下也不能形容藍太後此時的震驚,并非僅震驚于李玉華的黑瘦平庸,而是震驚于她孫子穆安之的眼光!
這樣一樣黑瘦小的村姑,孫子你是哪裏想不開看上她哪兒了啊!
藍太後自神色到聲音可經察覺的淡了下來,“聽說你從老家過來,宣你進宮說說話,什麽時候到的帝都?”
李玉華心下已知太後對自己不大滿意,慢聲答道,“回娘娘的話,大前天到的帝都。”
“這是才學的規矩吧?”
“是。”
“怪道瞧着有些生疏。許家兩位姑娘都是雪白面皮,你怎的這樣黑?”
李玉華沒想到藍太後會問的這樣直接,倘旁的閨秀聽到太後挑剔自己容貌,該自怯自卑了,李玉華卻是仿佛未曾察覺藍太後的冷淡,誠摯的答道,“民女自小跟着母親在田中做活,後來在村裏織布為生,民女這已是白了許多,以往更黑。”
藍太後:……
鳳陽長公主含笑上前攜了李玉華的手,笑道,“母後一見孫媳婦也別這麽着急說話,先說孫媳婦坐下,好孩子,這一路過來熱了吧。”
李玉華欠身答道,“早上不是很熱。”
宮人搬來繡凳放在藍太後寶榻跟前,李玉華過去坐了,藍太後就近一打量,更覺着黑了。藍太後心下直嘆氣,“許侍郎三品高官,縱是你在鄉下,難道不給你捎去家用,怎麽還要你下田織布過日子?”
“民女亦是來帝都方知曉,父親原是每年都打發下人捎去家用,偏生家下人奸滑,私下吞沒銀錢,以至這些年都是與母親艱難度日。父親知曉後大怒,已查明此事。”
藍太後理智回籠,想到李玉華也是個無辜人,将心中噎的難受的那口氣嘆了口氣,“哎,民間有句話說,有後娘就有後爹。可憐的孩子,你也怪不容易的。”
李玉華心下一動,摸到一點藍太後的性子,垂首沒說話。
藍太後銳利的眼眸落在李玉華的交疊的雙手之上,拉過李玉華的手,更是啧啧,“瞧瞧,這手粗成什麽樣了!可憐的孩子,過得不容易啊!”
藍太後又問,“可念過書?”
“小時候是我娘教我認字,鄉下沒旁的書,讀過四書五經,旁的雜書看過一些,再深的就沒念過了。”
“平時你在家都做些什麽消譴?”
“種田、織布,管一管作坊。”
“你覺着,你這身份人品配得上皇子嗎?”
“要論身份,天下至貴者為皇家,滿帝都的人家,沒哪家能與皇家相配。要是說人品,民女并非自誇,認為還算配得上。”
藍太後細眉微挑,仍是淡淡的,“你這口氣倒是不小。說說看,你哪兒覺着自己能配皇子?”
“民女自幼伴在我娘膝下長大,我們母女耕種紡織為生,雖則清苦,但母慈女孝,歲月靜好。我娘這一輩子,沒說過一句違心的話,沒做過一件違心的事,她光明磊落、胸懷坦蕩,是我一輩子要學習的榜樣。”
“娘娘。我人雖黑了些,但這是我多年辛勤勞作的緣故,我的規矩略不及帝都的名門貴女,那是因為我學習的時間還短。娘娘,我自認品行無瑕,德容言工,以德行論,民女堪配皇子妃之位。”
慈恩宮內,自藍太後起,從李玉華平庸面貌上回神的諸人再一次目光落在李玉華身上,此際,不論諸人存的是何等心思,但,心下升起的都是同一個念頭,那就是:
許家這位大姑娘雖相貌尋常,卻是口齒伶俐,且這麽個剛從鄉下來的村姑就能在慈恩宮裏對答得宜,當真不能小觑!
尤其藍太後忽然收起先時的冷淡挑剔,臉上緩緩的露出一抹笑意,挽着李玉華的手讓她一并坐在她的寶榻上,十分欣慰的說,“果然我阿慎自有運道,遇到你這樣的好孩子。”
“真是個好孩子。要論相貌,宮裏多少美人沒有。要論規矩,宮裏的嬷嬷們都是多年浸淫。要論出身,天下無人能及皇室。你雖自小在鄉下長大,卻是極有見識的孩子。這些日子,我一直為阿慎的親事操心,你這樣就很好,娶妻娶德,的确擔得起皇子妃之位。”
藍太後這話,似是一錘定音,緊跟着諸多對李玉華的誇贊不絕于耳。
李玉華控制着臉上喜悅中微帶羞梁的神情,汗濕的掌心不敢有絲毫放松,卻也慶幸太後娘娘對三皇子的确是有幾分疼愛的。哪怕是看在三皇子的顏面上,也沒有令她這位将來的三皇子妃太過難堪。
畢竟,她出醜丢臉,對即将迎娶她為正妻的三皇子又有什麽好處呢?
李玉華出身鄉野,素來看不起那種當着外人把家裏兒媳孫媳當奴婢對待的婆家長輩,貶低自家晚輩,對長輩難道是有什麽體面事?
到底是至尊至貴的太後娘娘,一舉一動自有章程,能有這樣一位聰明的太婆婆,李玉華心裏再一次慶幸。
☆、十章
華美的五彩琉璃沙漏細沙如同水流一般落下, 穆安之瞥沙漏一眼, 摩挲着膝上的書,對小易吩咐一聲, “取件新袍子來。”
小易心下好笑, 自素霜往慈恩宮送涼茶回來說遇到許姑娘進宮, 殿下時不時就要盯沙漏幾眼, 這是終于按捺不住了。小易取來一件淺黃紗袍,穆安之嫌棄的瞅兩眼,“宮裏十個人九個穿黃, 就沒別的顏色了。”
小易又取來他慣常愛穿的素銀紗衫, 穆安之,“雖說夏天穿素的顯清涼, 這也忒素。”挑剔的小易唇角抽搐,“主子你就直說要穿哪件吧?再耽擱下去等咱們到了慈恩宮,說不定許姑娘都走了。”
“玉青的那件不錯,清雅穩重。”然後, 穆安之将膝上書卷一起,長身而起不忘糾正小易,“今天沒事, 過去給皇祖母請安, 與許姑娘不相幹。”
小易服侍他換上清雅穩重的新衣袍, 束上久未戴過的赤金冠, 瞅一眼外頭流火一樣的天氣,默默的取來油紙傘為自家殿下撐頭頂。往日間中午殿下從不出門, 除非是慈恩宮有事宣召,何時這樣巴巴的過去的?
自家殿下對未來的皇子妃是真的很上心啊!
小易也不禁提振幾分精神,為殿下撐傘遮陽,主仆一行不避暑熱,大中午的往慈恩宮請午安去!
時至将午,藍太後打發了其他妃嫔,獨留鳳陽長公主、李玉華在慈恩宮用午膳。李玉華小口小口的抿着手裏的涼茶,竟與許家的涼茶味道相仿。
藍太後如同天下所有的老祖母一般,絮絮的同李玉華說着些三皇子的事,“這些皇子中,哀家最心疼的就是阿慎,你們這親事,原有些陰差陽錯。”
“太子與二皇子定的正妃都是公府閨秀,哀家最疼阿慎,再不能委屈他,倘不是拗不過他這性子,也不能只給他定三品侍郎家的姑娘。如今見到你,哀家才算放下心來,我阿慎不是個無福的,以後好生與阿慎一起過日子,也不枉你們這輩子的緣法。”
李玉華柔順的點頭,低眉順眼的應一聲是,“娘娘的話,我都記下了。”
心中暗想三皇子名喚穆安之,阿慎想來是小名。阿慎,怎麽會有人叫這樣的小名,她們村裏不講究的人家給孩子取名字狗啊剩的都算個名,略講究些的用富、貴、榮、福等字,阿慎,慎,不知是哪個慎,但是聯系到三皇子的正名,李玉華第一個想到便是謹言慎行的慎。
鳳陽長公主忍俊不禁,打趣道,“可見玉華是真的投了母後的緣法。”
忽然聽到外間宮人輕聲一句“三殿下來了”接着穆安之就大步走了進來,藍太後忙拉他到身邊,拿帕子給他擦額角鼻尖的汗,笑着抱怨,“過來就早些時候過來,這麽大熱的正當午,也不怕熱着。”
“也不很熱。”穆安之如同剛看到一畔的李玉華一般,裝出吃驚模樣,結果裝的一點兒不叫人信服,“許姑娘也在?”
“是。見過殿下。”李玉華在穆安之進來時就已經起身站在一畔,藍太後原要拉孫子坐身邊,穆安這卻是坐在先前李玉華坐的繡凳上,李玉華看向藍太後,藍太後便又笑眯眯的讓她坐自己身畔。雖然打穆安之一進屋,藍太後眼裏就沒旁人了。
藍太後光熱不熱的話就問了好幾遍,又張羅着宮女端來涼茶鮮果,穆安之随手拿個葡萄剝了吃,“嘗嘗這葡萄,很甜。”
李玉華就伸手拿個葡萄吃,穆安之說,“嘗嘗這櫻桃。”
李玉華再拿個櫻桃吃。
饒是藍太後鳳陽長公主都得說世間緣法奇妙難解,如穆安之,自小身邊的宮人都是素霜那樣一等一的美人,也沒見他碰素霜一根手指,倒是對這貌不驚人的許姑娘這樣殷勤。
貌不驚人的許姑娘自有過人之處,吃了一顆香甜多汁的葡萄一顆紅豔似火的櫻桃,三殿下再讓她吃水果,許姑娘就瞅三殿下一眼,然後一雙黑色如寶石一樣的眼睛不着痕跡的朝太後那裏遞了遞。三殿下終于記得将果盤子送到藍太後鳳陽長公主跟前,“皇祖母、姑媽都嘗嘗,今天這果子不錯。”
李玉華遞眼色自然瞞不過這對母女人精,兩人也不會吃這個醋,藍太後原就愛屋及烏,此時更是笑道,“怪道人說子孝不如媳孝,這話擱在孫子這裏是一樣的。”她不會吃水果的醋,可孫媳婦有眼色,這就很好。
鳳陽長公主在一畔打趣,“安之以後定是個知道疼媳婦的。”
穆安之惋惜的看向李玉華,“我原想娶許惠然那聰明伶俐的也不可惜,結果,你們許家自作聰明,把你從老家接了來頂她的缺,陛下不肯收回聖旨,可惜你這樣的人,得跟我一起吃苦了。”
李玉華正色道,“殿下外道了,既是要做夫妻,自當甘苦與共。”
“別聽阿慎胡言亂語,以後做了皇子妃只有享福的。”自從穆安之到了慈恩宮,藍太後整個人都慈愛溫和的跟外頭的大太陽一般。
三皇子穆安之是李玉華想像之外的男子,雖然有着這樣尊貴的身份,對她卻有說不出的細心周到,午飯時問她喜歡什麽吃食。李玉華在鄉下時吃的最好的吃食就是炖肉,自來帝都已覺大開眼界,待進得宮來,又是處處不同。
“嘗嘗這烤羊,昨晚打發人給你送了一頭去,覺着味道如何?”穆安之問。
“特別好吃。尤其是烤羊皮,香脆香脆的,特別香。”宮人立刻給李玉華上一碟子烤的羊透明的酥脆羊皮。
穆安之給她夾筷子素拌黃瓜,“吃烤羊容易膩,伴着這個好些。”
一會兒又給她夾個蝦餅,“你嘗嘗這個,這是蝦餅,現在蝦肉肥,你嘗嘗味道可喜歡。”
“謝殿下。”李玉華咬一口,細嘗嘗,覺着鮮而腴美,“很好吃。”
“雞肉小籠,這是宮裏做的,你有沒有吃過太平居的小籠包?”
李玉華搖頭,“以前在老家,聽說太平居是帝都極有名氣的館子,□□皇帝題的牌匾,特別氣派。”
“等以後咱們出宮開府,我帶你去吃,那裏的雞肉小籠包也不錯。”穆安之想到什麽,眉眼彎彎笑起來,唇角兩粒梨渦顯露而出,和氣開郎,少年飛揚。
李玉華也試着給穆安之布菜。她是個心中有數的人,見穆安之身後服侍的宮人給穆安之布菜,已知穆安之幾樣喜好。藍太後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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