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這日要上早朝, 昭炎寅時便醒了。

耳邊忽傳來清淺呼吸聲。昭炎扭頭一看, 就見長靈蜷在衾被裏, 小貓似的, 正弓身背對着他, 面朝裏側睡得香甜, 只露着一截雪頸在外面。大紅色的錦被, 随着少年呼吸聲一鼓一鼓的, 乍一看有點像只包裹嚴實的蠶蛹, 說不出的可愛。

這樣醒來時身邊突然多了個小東西的感覺十分新奇。昭炎手癢,忍不住伸指撥開黏在少年頸間的幾縷烏發,忽然間明白了朝中某些大臣喜歡在家中豢養毛團的樂趣。

小東西顯然是累壞了,對他這番動作一無所覺,只是下意識往被子裏縮了縮。

昭炎嘴角一挑, 心情無端一陣愉悅,起身至衣架前自行穿好了中衣,便命人送盥洗之物進來。

陰燭早已領着人在外等着, 聽得新君傳喚, 應了聲,忙引着一隊侍官魚貫而入。一進殿, 看清殿裏情形,尤其是緊閉的床帳, 不覺皺了眉。

這都什麽時辰了,那小狐竟還在貪睡,讓君上自己起床更衣!

陰燭心裏頓時湧起濃濃的不悅, 正要讓人去将這沒眼色沒自覺的小狐叫起來伺候,就聽背對他而立的昭炎淡淡吩咐:“你們來,別攪那小東西睡覺。”

陰燭一愣,恭聲應是。

不多時,又有內侍送早膳過來,昭炎趕時間去軍中,沒空在殿裏吃,見內侍要撤下飯食,又吩咐:“留着吧,等那小東西醒來吃。”

因他突然想起昨夜小東西看見吃食時兩眼發光的模樣。昨夜他逼得緊,小東西沒能吃進肚子裏東西,心裏還不知怎麽恨他呢。臨出殿時,特意補了句:“再做一份四喜丸子過來。”

親兵已将麒麟獸牽到惠風殿外,昭炎禦獸而出,剛到宮門外,就見雲翳策馬在等候。

昭炎輕一挑眉:“出了何事?”

雲翳領着玄靈鐵騎右将軍職,今日并未在随行之列,若非有急事,不會在宮門口截他。

雲翳果然神色凝重的迎了上來,道:“君上,十六部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君上要立博彥血脈為後的消息,除了大柱國,現在都聚到了玉龍臺,要找君上讨說法。其他依附于各部的朝臣也都趕了過去,鬧着要寫什麽聯名血書,以死谏君。”

昭炎摸着鞭柄,淡淡問:“領頭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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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臺的大禮官,司徒慶。”

玉龍臺燈火通明,果然聚滿了人影。

見昭炎玄衣墨冠,禦着麒麟過來,喧嚣聲頓止,衆人自覺讓出一條道,伏首行參拜大禮。

新君幽邃陰沉的目光掃過,原本鬧哄哄的大殿瞬間安靜的落針可聞。

“本君聽說,有人要死谏?”

昭炎下了獸背,挽着浴火往禦座上一坐,問。

他語氣相當随意,甚至帶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然而幾個參與其中的朝臣已經吓得兩股戰戰,癱軟在地。

他們,還是低估了自己對這位年輕新君的恐懼程度。

一片鴉雀無聲中,帶頭起事的禮官司徒慶雙手捧着血書道:“沒錯,臣等要效仿先賢,為立後一事死谏君上!”

“老君上當年死于塗山博彥與符禺人之手,弑君之仇,不共戴天。如今符禺人還在為天狼做奴隸贖罪,他塗山博彥的血脈憑什麽做天狼的王後。”

“若君上執意要立博彥血脈為後,臣等便跪死在這裏!也算對得住老君上在天之靈!”

司徒慶的慷慨陳詞很快感染了幾個試圖退縮的官員。

“呵。”

“照司徒大人這麽說,本君是不忠不孝不義之徒了?”

昭炎冷漠的笑了聲,一張俊臉在燈火陰影裏顯得格外陰怖慘白。

“跪死多麻煩。”

“看到那根蟠龍柱沒有。”

他指着殿內一根盤着四條金龍的大柱:“你所效仿的先賢們,便是直接把血濺到了上面,輕者頭破血流,重者腦漿迸裂。”

“司徒大人既要死谏,好歹拿出點誠意,也濺一個給本君瞧瞧。”

司徒慶面色唰得漲紅。

那幾個受他感染的朝臣原本還想附和一番,見狀又都斑鸠似的悄悄把腦袋縮了回去。

大約是沒料到昭炎會這麽不留情面,司徒慶捧血書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後方無數雙眼睛在盯着自己,如果此時退縮,一身氣節就真算沒了,司徒慶咬了咬牙,捧起那封血書就往柱上撞去。

“司徒大人!”“司徒大人!”

衆官員驚得面如土色,有幾個膽大的想沖過去攔,被雲翳指揮玄靈騎攔下。

司徒慶頭破血流,當場昏倒在地,那封血書也落在腳邊。

昭炎離座走過去,俯身将那血書撿在手裏,環顧四周,問:“怎麽?還有人要死谏麽?”

衆臣已是驚弓之鳥,肝膽都要吓破了,哪裏還敢觸這個黴頭,紛紛以額貼地,用最恭敬的姿态俯首稱臣。

“諸位呢?”

昭炎把目光落到後面的十六部首領身上。除了青狼部首領兼大柱國仇烨閉門養病,由長子仇蘊代為參加,其他十五部首領都在。跟随青狼部的三派首領見仇蘊不發話,都不敢擅自表态。

脾氣最火爆的劍齒部首領朱明第一個開口反對:“這江山是老君上帶領十六部一起打下的,沒有老君上,就沒有今日之天狼,若要冊立博彥血脈為王後,我劍齒部第一個不答應!”

他這一句話如星火燎原。

“沒錯,風狼部亦不服!”

“臧狼部不服!”“虎狼部不服!”

群情激憤,衆人方才因新君到來而低迷的士氣重新高漲起來。

白狼部首領白璟攥了攥拳頭,最後單膝跪下,道:“白狼素來忠于君上,可臣父當年随老君上一道葬身博彥與符禺人手裏,恕臣,亦不能認同君上此舉。”

昭炎未作置評,将目光落到為首一位始終閉目養神如老僧入定的中年男子身上,問:“夜狼部什麽意見?”

夜狼部首領張鶴,戰功赫赫,修為七階,一把烈焰刀曾令無數部族聞風喪膽,他右側眉骨到右頸之間有一道長長的深刻刀疤,是當年在戰場上用自己當肉盾救了老狼王仇風時留下的,在十六部中資歷僅次于仇烨,也是天狼十六部中尚存的為數不多的老将之一。

他自入殿以來就攏着裘衣靠在座椅上養神始睜開眼,好像殿中喧鬧争吵都與他無關,此刻聽聞新君問話,才慢慢睜開眼,徐徐沉吟了好一會兒,道:“臣以為,為着老君上在天之靈,此事的确不大妥當,但時移境遷,若君上乾綱獨斷,臣亦不敢有異議。”

張鶴在十六部威信極高,說話素來有分量,他這麽一說,其他各部倒都不敢再鬧騰,可心裏的不甘和憤怒更強烈了。

昭炎玩味一笑,睨着衆人,慢條斯理的開口:“立後是國事,諸位自可随便提出異議。”

“但本君要提醒一點。天狼國法有規定,後宮不得幹政。”

“此次攻打青丘,國庫消耗糜多,虧損嚴重,已沒錢給本君辦婚事。立博彥血脈為後,那是狐族獻給本君的戰利品,于本君王位沒有半分威脅,所有花銷與嫁妝都由青丘出,本君不拔你們一根毛。”

“但若這王後出自十六部,這筆錢就要由十六部自己出,被選中家族及與此家族有姻親或其他關系者,都必須将封地讓出,解散軍隊,退隐朝局,永不幹涉天狼國政,以絕後患。”

天狼以十六部起家,所謂樹大根深,朝中官員多多少少都與十六部有些幹系,聽聞這話,衆人都嘩然變色。

昭炎已施施然站了起來:“哪個更合适,諸位自己掂量着看。”

“這……這不是耍流氓嗎!”

一直等新君禦獸而去,才有人垂死掙紮道。

文官們識趣的保持緘默,心照不宣的在心裏想,新君的流氓作風,爾等難道是第一次見識到嗎。

武将們尤其是各部首領的臉色格外臭。

“大哥,我們位卑言輕也就算了,你跟老君上可是喝過歃血酒的拜把子兄弟,難道真能眼睜睜的看着塗山博彥的血脈來做我天狼王後,這簡直是笑話!”

劍齒部首領朱明情緒激動的将目光投向張鶴。風嘯也跟着憤慨:“我們知道大哥以大局為重,不願得罪新君,可之前新君頒布新政,将咱們十六部辛辛苦苦打下的土地劃給那些賤民耕種,咱們已經退讓過一次,若再退讓,這天狼哪還有咱們的容身之處。”

耕地之事曾鬧得沸沸揚揚。風嘯的話戳到了不少人的肺管子,一時間各部臉色更難看了,都将目光聚在張鶴臉上。

張鶴不知何時又阖上眼,淡淡道:“既是新君決定,我等盡力遵從就是。諸位也太高看張某人了,我又非大柱國,豈敢随意置喙國事。”

“對啊,我這個笨腦子,怎麽把大柱國給忘了!”

朱明如獲救星,立刻同風嘯等人道:“走,咱們這就找大柱國去,我就不信,大柱國也能眼睜睜的看着君上胡來!”又問白璟:“小六,你去不去?”

昭炎血洗天狼十六部後,任用了一大批絕對忠于新君的年輕将領,白璟便是其中之一,平時由于立場不同,新舊兩派泾渭分明,并不怎麽摻和在一起。

白璟猶疑了下,咬牙道:“我去。”旁邊雪狼部首領雪峥想攔他,白璟道:“阿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忍不了。”

朱明滿意點頭:“還算你沒忘記自己姓什麽,走!”

開門的是大柱國府的管家,一見朱明等人,和氣笑道:“大柱國說,諸位來意他已知曉,但他老人家既然閉門養病,就不宜再插手國事,諸位若為閑事,可随時來府中與他下棋品茶,若為國事,還請找君上商議。”

朱明等人碰了一鼻子灰,好不喪氣。風嘯不甘心的問朱明:“現在怎麽辦,大哥和大柱國要忍氣吞聲,難道咱們也忍,這怎麽忍得下去。”

朱明狠狠一攥拳,冷笑道:“急什麽,今日不成,來日有的是機會,這小狐崽子想做天狼王後,也得有那命才行!”轉身問白璟:“小六,你願不願意與我們合作?”

白璟點頭。

**

昭炎離開不久,長靈就醒了。

一是還沒習慣這張床,二是靈狐對陌生環境本能的警覺。

四肢力氣如被抽幹一樣,長靈緩了緩,睜開眼先覺渾身酸痛,繼而就是腹中饑餓。沒辦法,像他這樣半開靈的靈狐,因為無法汲取周圍靈力,對食物依賴很大。

長靈費了不少力,才撐着身子慢慢坐起來,本想問石頭昨日的那只烤羊腿還有沒有剩,誰知撩開床帳一看,就見小案上擺着滿滿當當的一桌好吃的,中間是一碗澆着醬汁的四喜丸子。便猜測應是昭炎沒動過的早膳,內侍還沒來得及收。

長靈眼睛一亮,立刻悄悄将石頭叫了進來,主仆兩個飽餐一頓,剛吃完,臧獒尖細的聲音忽在殿外響起:“長靈少主。”

長靈擱下書,示意石頭去開殿門。頃刻,殿門打開,臧獒趾高氣揚的走進來,身後跟着數名同樣人高馬大的內侍。臧獒行過禮,皮笑肉不笑的道:“少主入宮才一日,已咬傷君上兩次,并懶惰貪睡,私動君上膳食,絲毫未盡侍候之責。奴才身為鎖妖臺兼殿中掌事,不得不僭越教一教少主這內廷規矩了。來人那,請少主到誡室去。”

兩名狼族內侍立刻越步而上,石頭大驚,要阻擋,被長靈止住。

長靈平靜道:“我跟你走,但你不能動我的人。”

臧獒仿佛聽到笑話,端起袖子,拔高語調奚落道:“喲,少主當這是青丘呢?內廷規矩,主子犯錯,奴才加倍處罰。待會兒自有人來處置這刁奴。”

跟着在他身後的那些侍官聞言,俱倨傲的擡起頭,目光越發陰恻恻的盯着長靈主仆二人,一雙雙蒼青色狼眸裏閃着仇恨和冷光。

長靈并不與他争辯,依舊鎮靜道:“大人近日修煉應當極辛苦吧?”

臧獒不料這小狐貍突然沒頭沒尾說了這麽句,疑是聽錯:“你說什麽?”

長靈道:“我說,大人近日練功辛苦,易急火攻心,需用極寒之物鎮壓才行。”

臧獒一下變了臉色。

他近日練功的确遇到了點麻煩,只是礙于特殊原因不能求醫問藥,這小狐貍崽子怎麽瞧出來的!

臧獒驚疑不定間,長靈已道:“我修為雖不行,但對藥草還算粗通,如果大人肯放過我的人,我這裏有一良方,興許可以為大人解決困境。”

臧獒一時猜不準長靈知道多少,計較片刻,拿定主意,道:“好,這刁奴可以暫免一責,但誡室少主是必須去的,鎖妖臺的執法官大人們還在等着呢。”

**

這日昭炎依舊深夜方歸。

陰燭如往日一樣,欲上前替他解下大氅,被昭炎揮退。

昭炎徑自入了寝殿,打眼一望,見長靈并未披鬥篷,只穿着件薄薄的青綢衣袍坐在床榻上,膝上擱着本書,兩份寝具都已經鋪放的整整齊齊,一副專等他回來就寝的模樣,乖巧得異常。

聽到動靜,長靈立刻擱下書,從床上爬了下來,趿着鞋子走到昭炎面前,要給他解氅衣。

昭炎鼻端嗅到一陣清新靈草藥香,上下打量着,知道這小東西在穿衣與用具上有潔癖,寝衣每日都要換新的,連浴膏都是自制。

只是今日這件綢袍寬大了些,空蕩蕩的,顏色也深,絲毫顯不出小東西的優點。昭炎手癢,忍不住往少年剛沐浴完柔軟異常的腰間握了一把,問:“今日怎這般知趣?”

長靈本能繃緊身體,躲着他那只剛從寒風裏回來、未卸護腕、寒如冷鐵的手,不回答,摸索着去找氅衣的系帶。

“松一松。”

察覺到長靈反應,昭炎不悅命令道。

長靈吃痛,又躲了下,繃得更緊了。

昭炎才發現小東西玉白光潔的額間竟泛着密密一層晶瑩,像是汗,不由好笑道:“給本君解個氅衣就緊張成這樣?你不是膽子挺大麽?”

長靈當做沒聽見,專心把氅衣解下來,挂到衣架上,又折回來要替昭炎解外袍的扣子和腰帶。

因兩人身高相差一頭有餘,長靈需要掂着腳才能夠到昭炎領口的紐扣,不免吃力。

昭炎見小東西額上汗珠更密了,無聲一笑,索性自己動手解了,口中奚落道:“你這笨手拙腳的,恐怕解到明天本君都躺不到床上。”

長靈不反駁他這觀點,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昭炎除了腰帶與外袍,只留了一件黑色中衣,然後十分乖覺的替昭炎将外袍與腰帶挂到衣架上。

昭炎挑眉,心中越發詫異,往床上一坐,拍了拍腿,示意人過來。

長靈遲疑片刻,走到床踏邊,并不上去,擡頭望着昭炎,小聲說出第一句話:“我、我去給你煮靈芝水。”

這亦是昭炎的習慣。他修為九階,雖可以辟谷不進食,但每晚都要飲一碗靈芝水補充元氣。靈芝是西境特産的紫靈芝,有滋陰潤肺的功效。

“這是陰燭的事,你會煮麽?”

昭炎靴尖輕輕一勾,便輕而易舉的将小獵物勾到身邊。長靈站立不穩,額頭直接撞在昭炎胸口,那裏肌肉紋理堅實細密,猶如硬石頭一般,年輕男子噴薄而出的力量與青春氣息幾乎可以隔着衣裳透出來,長靈飛速扶住床沿,想逃開,腰側已被一只鐵掌鉗住。只要稍稍一動,那人便讓他吃足苦頭。

長靈只能維持着這別扭的站姿,不得不撐着一只手在某人膝上,小聲道:“他說,依內廷規矩,以後這事要由我做。”

昭炎愈發好奇的打量着眼前這只慣會僞裝示弱的小獵物,笑道:“張口閉口都是內廷規矩,你這麽懂事呢。”

長靈躲着他亂動的手,知道對方又故意使壞,反駁道:“現在已經很晚了,再不煮就來不及了。”

“是麽。”昭炎打趣:“你何時如此為本君着想了,本君早前竟不知道。”說着手便往綢袍內探去。

長靈猝不及防挨了下,險些呼出聲,憤憤瞪昭炎一眼,飛速躲開那只惡意的手。昭炎喜歡逗這人前冷靜淡漠的小東西在自己面前露出各種生動表情,一壁精準的在小東西後面揉了把,一壁笑道:“都已經是伺候過本君的人了,還裝什麽裝。”

“再不聽話,本君今晚叫他們都立到廊下聽動靜。”

這話猶如魔咒,長靈立刻停止掙紮,擡起烏眸,烏發亂了些,紅着眼睛望着昭炎。見昭炎神色冷漠,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又伸出兩根手指,讨好的扯了扯昭炎衣角。

昭炎拿開小東西的手,嗤笑:“不管用。”

說着,卻發覺長靈手心亦盡是淋淋冷汗,滑膩膩的,越發覺得好笑道:“怎麽吓成這樣。”

長靈沒吭聲,只是再次用另一只手輕輕扯了扯他衣角,烏眸亮晶晶的,滿是懇求。

昭炎心裏無端升起一股奇妙的愉悅感,因這兩日讓他深深體味到,無論白日裏政務如何冗雜繁忙,夜裏歸來逗弄這狡黠虛僞的小獵物,總能帶給他無限樂趣。連通身疲乏都能消掉大半。

青丘狐族究竟是如何養出這樣招人的東西的?幸好被他及時收入了囊中,而未落入旁人之手。否則,他每日将喪失多少趣味。

昭炎不知想到什麽,朝殿外揚聲喚陰燭。

長靈以為他真要将人叫來,睜大烏眸,氣得用力掙開昭炎,要下去,卻聞昭炎緊接着吩咐道:“傳晚膳。”

陰燭躬身應是,要退下,昭炎又補充道:“要有烤靈豬肉。”

長靈神色有一瞬的怔愣,昭炎捕捉到,笑道:“別自作多情,是本君自己想吃了。待會兒你若好好表現,本君可以考慮獎勵你幾口。”

滿滿一桌豐盛的晚膳很快備好,陰燭要留下伺候,依舊被昭炎揮退。

炙靈豬肉獨有的脂香彌漫大殿。昭炎撩袍坐下,執起箸,擡眼掃了眼遠遠站在一邊的長靈,本以為會如之前一般,在小東西眼裏看到亮晶晶的光芒和對食物的渴望,誰料這次長靈只是盯着他,額上細汗被燈光折射的雪白晶瑩,鋪了層雪一般,并沒有往案上瞄。

難道真吓着了?

昭炎也沒了逗人的興致,道:“過來,本君剛剛哄你的。”

見長靈不動,他奚落道:“怎麽?非得讓本君一言九鼎驷馬難追?”

長靈立刻搖頭,走到案邊,眼睛并不像昨夜般直往食物上瞄,将滿目渴求寫在面上,而是不甚熟練的端起昭炎面前的碗碟,小聲問:“你、你要吃什麽?”

昭炎雙目慢慢一眯,越發審視起這狡詐善于僞裝的小東西,眸光不覺陰冷下去,頃刻指着案上一盤清蒸靈蟹道:“給本君剝蟹。”

靈蟹并非西境産物,而是仙州南部小國進獻而來,剝起來尤為費力。在平常,這事都是由陰燭做。

青丘鄰着東海,水汽充盈,長靈幼時倒是常食蟹,可那都是倉颉與青鸾早已剖殼剝好的蟹肉與蟹黃,長靈并不曾有機會見識那個過程,更別提技巧與訣竅。宮人們自然也不會讓小少主見到任何腌瓒之物。

長靈如臨大敵的望着銀盤中堆疊的幾只外殼泛着新鮮紅色的大靈蟹,好一會兒,才壓抑着抵觸,拎起擺在最上面的一只,在離眼睛好遠的距離,盯着蟹殼一錯不錯的看。那模樣仿佛在看某種上古大能留下的高深法術。

昭炎收在眼裏,譏道:“你那麽懂內廷規矩,應該知道本君只食蟹螯吧。”

蟹螯肉紋理纖細,滋味絲滑鮮美,卻也是最難剝最磨人耐心的。長靈擰下一只靈蟹腿,剝了好一會兒都未能破開那層堅殼分毫,反而險些被螯外尖刺刮傷。昭炎冷眼旁觀,始終沒說話,直到瞧見長靈又開始悶頭剝,一副要與那層殼鬥争到底的架勢,方冷笑着将東西奪過,另一只手拿起碟上擺的一根銀簽,慢條斯理的剔起蟹肉來。

他只做了個示範,便将銀簽丢給長靈,讓長靈繼續剝。

長靈不熟練,磕磕絆絆弄了小半個時辰,才只剔好了一只靈蟹的蟹螯。昭炎并不食,亦不說話,用眼神示意了下銀盤裏剩下的三只靈蟹。

長靈只能繼續剝,等剔完所有靈蟹的蟹螯肉,子時已過。長靈将剔好的蟹肉擺到碟子裏,推到昭炎面前,讓他吃,不料昭炎只輕飄飄掃了眼,道:“剔得勉強合格,可惜,本君沒那胃口了。”

長靈惱怒望他。

昭炎冷笑:“怎麽,這就受不住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當讨好本君那麽容易呢。”

他伸出靴尖,依舊把人勾到懷裏,把着小東西一段柔軟腰線,意有所指的道:“連自己優點是什麽都搞不清楚,就想學着旁人來巴結本君,嗯?”

長靈要躲,立刻挨了一記。

“還躲不躲?”見小東西烏眸裏肉眼可見的浮起層水汽,昭炎便知道自己下手有些重了。

長靈果然不再亂動,轉變策略,伸臂攀住他脖頸,羽睫用力眨了眨。

少年綢袍褪至肘部,露出的兩條手臂并一段雪頸都濕淋淋的布滿細密的汗,不知是剝蟹累着了還是被他弄疼了,落在燭火光影間格外雪白誘人。

昭炎喉結滾了滾,萦在胸腔中一夜的火氣與血氣同時被引燃了起來,且漫山遍野不可收拾,推開食案,直接抱起人往床榻上一丢,抵在床柱上,剛要動作,忽聽被他困在懷中的小東西極輕的嗚咽了一聲。

“怎麽了?”

那聲音不像僞裝出來的,更像猝不及防之下破喉呼出的,末尾還被主人刻意壓了下,聯想起小東西今夜種種異常,昭炎壓低了眉眼,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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