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天一亮, 膳房準時送來早膳。

長靈依舊把石頭叫進來, 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剛吃完, 臧獒和一名身穿雲白服飾、自稱北宮掌事的侍官突然造訪。

臧獒剛挨了三百鞭子, 走路都有些不利索, 他認定了是長靈在新君面前告了狀, 才惹得新君雷霆大怒, 因而對這表面乖順的小狐貍恨得牙根發癢, 但新君下令上下不得動小狐貍一根毫毛,他又發作不得,生生憋了一腔怨氣,傳話時不免就帶了些陰陽怪氣。

“君夫人傳少主去北宮敘話,少主簡單拾掇一下, 就趕緊随掌管大人過去吧。”

君夫人?

長靈在腦中迅速梳理着從棠月那裏聽來的有關這位君夫人的寥寥傳聞。

前任狼帝仇風一生摯愛,仇風死後就獨居北宮,深居簡出, 共為仇風育有兩子, 一是血洗天狼十六部、新繼任國君位的昭炎,二是公子昭華。

石頭立刻變了臉, 聽名號,這位君夫人應該就是新君生母、老狼帝仇風的夫人, 只怕對博彥君上和小少主的恨意比那個暴君還多。現在突然召小少主過去能有什麽好事,多半要欺負折磨小少主。

長靈沉吟片刻,從床上下來, 命石頭更衣,最後依舊披上常穿的青色鬥篷,才推開門,有些畏懼的望着臧獒問:“君夫人召我做什麽?”

臧獒量這小狐貍在裏面磨蹭這麽久,定是害怕了,心中冷笑,愈發拿腔捏調的道:“君夫人乃君上之母,這內廷裏地位最高的人,召你自然有話要問。”

“況且。”

他不掩鄙夷的上上下下打量長靈一眼,道:“少主也是侍過寝的人了,照理,應該主動去向君夫人請安的。如今勞累君夫人開這個口,已經很失禮了。”

“要知道在移居北宮前,君夫人可是一直打理着內廷事務的。”

長靈遲疑,小聲道:“可是君上吩咐過,不讓我亂走。”

“哈。”

臧獒沒料到小狐貍還挺警惕,不動聲色的嗤笑一聲:“北宮也屬內廷範圍,怎能算是亂走。少主也未免太會拿君上的話當令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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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靈依舊怯怯的,問:“君上……他真的是這個意思麽?”

“那還能是什麽意思,君上何時說你可以不接受君夫人的傳喚了。”臧獒一揣袖子,尖聲道:“我勸少主還是別磨蹭了,要是讓君夫人等久了,怕又免不了一頓責罰。”

“這內廷法度可不是鬧着玩的。”

長靈這才放心點頭:“那我信大人的。”

臧獒見他肯過去,态度好了很多,笑道:“你也不必怕,君夫人脾氣是出了名的好。只要你不做逾矩的事,夫人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嗯!謝謝大人。”

長靈裝作沒發現這些細節,再次致謝,乖乖跟着前來傳令的內侍走了。

等長靈主仆走遠了,臧獒臉上慢慢露出些陰鸷之色,陰恻恻笑道:“沒見識的狐崽子!”

**

出惠風殿,長靈跟着那侍官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腳步。

侍官察覺到,也跟着停下,轉過身,溫和的問:“少主怎麽了?”

長靈捂着肚子,怯怯道:“我腹中不适,想如廁。”

侍官依然溫和道:“這附近并無茅廁,少主稍微忍耐片刻,到北宮後奴才立刻帶少主如廁。”

長靈環顧一圈,突然眼睛一亮,指着一處掩映在樹林裏的小徑:“我記得那裏有一個荒廢的茅廁。我實在忍不了,麻煩大人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來。”

侍官皺眉想了想,應該是沒記起來,道:“宮裏人多眼雜,少主又身份特殊,萬一遇到什麽危險可就壞了。少主還是忍忍吧。”

長靈搖頭,看起來有些難受:“我真的是忍不了了,大人如果不放心,可以與我一同去。”

侍官臉上的和氣終于消失,微微笑道:“那裏并無茅廁,奴才勸少主還是不要耍花招了。在內廷,無人可以拒絕君夫人的傳召。”

果然有問題。

長靈退後一步,不動聲色的問:“君夫人現在并不掌管內廷事務,如果真的光明磊落,為何要背着新君偷偷召我?”

侍官頗有些無奈道:“君夫人即使不掌管內廷,也是內廷之尊,召你一個沒有名分的小狐,何須征得君上同意?”

長靈撒出把黃色花粉,拽起石頭掉頭就跑。

密密麻麻的蟲類立刻蜂擁而至,龍卷風似的将那侍官瞬間淹沒。

石頭吓了一身冷汗:“少主,咱們去哪裏?”

長靈道:“勤政殿。”

那裏是前朝,君夫人的手一定伸不過去。

“快!快!快救人!”“好像有人被毒蜂給困住了!”

身後傳來喧嘩聲、驚呼聲,還有嘈亂的腳步聲與鐵甲撞擊聲,應該是禁衛聽到消息趕去救人了。

長靈一口氣不歇的跑到勤政殿外,遠遠看到甲兵環列,朝臣們三三兩兩的進進出出,懷裏都揣着奏簡,猜測昭炎應該就在裏面議事,正要奔過去,腦後忽遭重擊,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

“篤,篤。”

木魚敲擊聲一下下,有節奏的傳進耳膜,長靈睜開眼,才發現身處一間布置幹淨素雅的宮室裏。隔着窗戶,能望見院子裏大片怒放的紅梅,風一吹,落英缤紛,漾起滿室清冷梅香,令人如至仙境。

房間裏擺着八扇屏風,屏風上繪着一副尋梅踏雪圖,旁附一首詞: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與不似都奇絕。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記得去年,探梅時節,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1]

木魚聲就是從屏風後面傳出來的。長靈觀察了下四周,發現自己是躺在一張胡床上,手腳皆被捆着,清一色身穿雲白服飾的內侍們進進出出,都懷揣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長靈感到奇怪,這些宮人雖在窺視,卻都目光溫和,眼底閃動着好奇的光亮,對他似乎沒有什麽敵意。這與他到狼王宮以來遭遇的境況十分不同。

“他們都是狐族人。”

一道陰柔的聲線恰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有些像筝音沉進水裏,雖稱不上清越悅耳,但是綿綿的,很好聽。

長靈循聲望去,就在一道雪色身影正立在珠簾後,手中握着把白羽扇,含笑打量着他,眉間眼梢滿是溫柔。

“他們都稱我為君夫人,我更喜歡我的本名,慕華。”

來人自報家門。

長靈難得一愣。

因那傳說中的君夫人,竟然是個男子!且是個十分絕色的男子!

他肌膚白的像雪,眉目柔美,很美,像畫上的仙人一般,身上穿的并非尋常衣袍,而是一件十分精美漂亮的羽衣,仿佛随時可禦風離去。

“狐族人?”

長靈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沒錯。”慕華拿折扇挑開珠簾,負袖走了出來,一行一止和那柄白羽扇一樣優雅,施施然于少年對面落座,道:“我不喜歡狼。”

“狼族人總喜歡說狐類狡詐,卻從不肯承認自己冷血無情。虛僞至極。”

這位君夫人開口就語出驚人。

慕華用眼神示意了下,立刻有一名侍女跪到胡床前給長靈解開束縛,并趁機悄悄打量這個傳說中被狐族當做戰利品獻給天狼的狐族小少主——前任狐帝塗山博彥的血脈。

可惜長靈從頭到腳都藏在一件青緞鬥篷裏,除了睜着一雙烏眸安靜乖巧的望着她,并無多餘信息給她窺探。

侍女只能遺憾退下。

長靈坐起來,揉了揉手腕,疏冷的垂下眼睛,道:“君夫人用這種方法召我過來,恐怕不是為了敘同族之誼吧。”

“你果然是頭聰明的小狐貍。”

慕華不以為忤,反而輕輕笑了。

他眼角永遠含着一抹獨屬于陽春三月的暖意,這使他的目光裏能夠擁有一種奇異的鎮定人心的力量。

在他注視下,長靈慢慢擡起頭。

慕華贊嘆:“真漂亮,比我年輕時還漂亮,難怪。”

難怪什麽,他沒有說。

長靈也并不感興趣,安靜望着他,沒吭聲。

君夫人慕華緊接着說出了他第二句驚人之語。

“小狐貍,我們合作,一起捅破這天寰城,回青丘去吧。”

長靈:“……”

長靈好久說不出話。

一是信息量太大,二是有兩件事他不明白:

一個母親,為什麽要造兒子的反?

君夫人一個男子,是怎麽生出兩個兒子的?

慕華似窺破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平靜而冰冷的道:“那只是狼人加諸在我身上的恥辱,不提也罷。”

“聽說本宮那好兒子還宣稱要立你為後,向整個仙州宣示他狼人的國威?呵,小東西,別信他的鬼話,狼人怎麽會舍得立狐族人做王後。他把你圈養在內廷這麽久,可提過名分的事?在那些狼人眼裏,你不過就是他豢養的一個娈寵而已。”

“狼人骨子裏偏執、兇狠、好戰、暴虐,為了争地盤連自己人都能咬死,為了保證最優戰鬥力可以把族內老弱病殘全部殺掉,是仙州內最有征服欲與占有欲的物種,他們根本不把比他們低階的靈物當人看的。”

“小東西,你我命運何其相似,你與我一樣,都是可憐人。咱們只能靠自己與這上天給的爛命争一争了。”

見長靈不吭聲,慕華柔聲安撫:“不用怕,造反的事,我們可以慢慢談。不過……”他像是有些歉疚的道:“你來我這裏坐一趟,我那兒子,怕會以為你已經與我勾結在一起了。你願或不願,都必須與我結盟了。”

長靈沒表露出多大反應,沉默片刻,問:“我需要做什麽?”

慕華想了想,道:“目前還沒有,造反是件大事,很多事……也不光是我一個人決定的,等需要時我會派人聯系你。”

初次見面,君夫人并沒有細說造反的細節,也沒有亮出自己的底牌,比如掌握了多少兵馬,私結了多少朝臣,打算在哪兒起事,有無裏應外應。

長靈沒再說什麽,問了石頭下落。

慕華很爽快的答應放人,并表示未免太過刺激新君,就不派人送他們回去了。離開時,慕華撫摸着長靈腦袋,心疼道:“本宮那兒子最是敏感多疑,這次回去,你怕是要吃些苦頭了,可憐的小東西。”

長靈默默避開他的手,把兜帽戴好,沒吭聲,徑自帶石頭回了惠風殿。

**

回到惠風殿,一進門,就見院中燈火通明,內侍們伏跪了一地,或抖如篩糠,大氣不敢喘,或僵硬如死人,沒有一點聲息。

連作為內廷總管的陰燭都破天荒跪在了大殿門口。

長靈讓石頭留在外面,獨自邁進殿,就見昭炎神色陰鸷的坐在主位上,整張臉都埋在陰影裏。

“誰準你私自離開惠風殿的?”

昭炎擡頭,面色陰怖發青,眼底泛着血絲,聲音冷得可怕,仿佛身體裏困了一頭随時要破籠而出的野獸。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長靈還是不可避免的有些發怵,那是低階靈物見到高階靈物、尤其是暴怒中的高階靈獸的本能反應。

長靈深吸口氣,抑制住想要奪路而逃的沖動,睜着烏眸,十分無辜的望他一眼,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身後,答道:“大、大人說的。”

“大人?”

昭炎眼睛一眯:

“哪個大人?”

“君上明鑒!這小狐血口噴人!”

跪在後面的臧獒猛擡起頭,聲音都變了調。

長靈扭過頭,看着他,有些奇怪道:“大人這麽激動做什麽?”

“我又沒說是大人,我說的是來傳令的那位大人。”

臧獒一張瘦長臉登時劇烈扭曲了兩下。

這可惡的小狐貍崽子!居然詐他!

昭炎目光陰沉不定,擺手,命所有閑雜人都退下,方拍了拍腿,玩味的道:“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

[1]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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