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殿內陷入詭異的沉默。

良久, 昭炎問:“那腸胃的炎症又是怎麽回事?”

醫官抹了把汗, 照實答:“少主應是先天腸胃虛弱, 進不得粗粝之食, 進不得生冷油膩之食, 更不宜暴飲暴食, 怕是犯了這三條忌諱, 才會引發炎症。而且臣剛剛問過少主近侍, 少主近日曾食用過大量酸性靈果, 這對腸胃可不大好。”

“靈果?”

昭炎皺眉。恍然想起,他的确在南窗下見過幾盆靈草,當時還以為是小東西無聊,自己種着玩兒的。難道他是種來自己吃的?

明源被傳了進來。

他伏首行禮,餘光只見昭炎大半張俊削臉都隐在陰影裏, 眉眼幽冷如刀鋒,沉沉盯着他,問:“負責膳食的是誰?”

明源額上莫名滲出冷汗, 答道:“掌膳處廉七。”

“掌膳處, 所有人革職,打入苦役司, 永不錄用。”

明源一驚。

昭炎道:“再有下次,本君直接革了你。”

明源伏首不敢言語, 心中一陣駭然。

又聽昭炎道:“還有教習禮儀之事,也先擱一擱。”

明源恭聲應是。

昭炎玄色寬袖一揮,命人退下, 再度坐回床邊,打量着昏迷中的長靈出神。

長靈額面和一段雪頸皆布滿了汗,晶瑩白皙,因睡得不大安穩,兩片小扇似的羽睫輕輕顫動這,即使在病中,依舊漂亮的宛如山間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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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從什麽時候起,他已如此固執的把這小東西視為自己的私物,一個完完全全只屬于自己的私物。

即便是知道這小東西總愛跟他演戲,跟他耍心眼,心中還藏着許多他不知道的小秘密,但他仍愛不釋手,越陷越深。

他絕不容許任何人把這小東西從他身邊帶走,包括老天爺。

從出生起,除了那支絕對臣服于他的玄靈鐵騎,他從未完完整整的擁有過什麽東西。玄靈鐵騎可以随他出生入死,可以随他征戰四方,可以賜他鐵血、榮耀、力量,可以随他問鼎那至高無上的權力巅峰,但卻無法暖熱他那顆孤寒寂寞的心,更無法與他肌膚相貼,骨血相融,讓他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這世上還有另一個人,另一顆心與他親密無間的連接在一起。

他太渴望可以擁有一個活生生只屬于他的人了。

就算他征服馴服不了這個小東西,他也要牢牢的把他困在身邊。

昭炎苦笑。他那個母親說的不錯,狼族的骨血裏,天生帶有一股其他種族都無法比拟的偏執與占有欲。所以他厭惡他,不是沒有道理。

“……母、母後……”

神思紛亂間,他忽聽床上的小東西低聲呓語了一句。

“母後……”

又是一聲,軟綿綿,又哀哀凄凄的,仿佛迷路的小獸在尋找母獸。伴着這聲,長靈手腳也往床裏側蜷了蜷。

昭炎把人扳過來,擡袖替小東西擦去額上新滲出的那層汗,聽着那一聲聲軟綿的呓語,忍不住輕輕俯身,在長靈纖密的羽睫間印下一吻。

心中忍不住又酸又嫉妒的想,什麽時候這小東西在昏迷中能喚他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名字。

他既然要完完全全的占有這小東西,自然要連夢也占有。

醫官在偏殿煎好了,剛戰戰兢兢馬不停蹄的進來,不料竟就撞見這等場面,當下尴尬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為難的滿頭冒汗,就見新君已若無其事的自床帳後起身,吩咐道:“進來。”

醫官惶恐應是,慌忙領着兩個醫童入內,一路垂目而行,不敢亂看。

兩個醫童一個扶起長靈,另一個就要去捏長靈下巴,昭炎忽劍眉一沉道:“住手。”

醫童吓的松手,伏地請罪。

醫官忙在旁膽戰心驚的解釋:“少主昏迷中不好喂藥,只能用灌的方法……”

昭炎自然知道。

之前在青丘那次,他用的也是這法子,直接掰開小東西的嘴巴,一整碗都灌了下去。但他更記得,灌完之後,小東西嗆咳了有足足一盞茶的功夫,臉都嗆紅了,下颌留的指印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沒消。

“藥擱下,都下去吧。”昭炎最終吩咐。

醫官及兩個醫童如蒙大赦,連忙都躬身退了出去。

昭炎坐回床邊,伸手撥開長靈頰上黏着的兩绺烏發,讓那整張玉白小臉都露出來,而後端起藥碗自己先含了一口,俯身,用舌尖去撬長靈唇齒。

長靈抗拒,昏迷中仍在用兩手推他,昭炎便鉗住那兩只不老實的小爪子,在齒關處一點點耐心的厮磨撬動。小東西警惕的很,左躲右閃,一點都不給他入侵的機會,第一口藥汁終以失敗告終。

昭炎挑眉,于是第二口不含藥汁,改含了口蜜露,仍舊用舌尖耐心去撬。這次竟出乎意料的順利,不等他把技巧使出來,長靈已乖乖松開齒,任他将一口蜜露都喂了進去。而等昭炎第三口換回苦澀的藥汁時,長靈又開始抗拒躲閃,怎麽都不肯張嘴。

“……”

這難纏的小東西。

昭炎沒轍,只能半口藥半口蜜露的摻着喂,折騰到大半夜,總算是哄着小東西把一整碗藥都喝了下去,一點沒吐。

大約是蜜露的香甜暫時蓋過了身體上的痛楚,喝完藥,小東西也不呓語說胡話了,心滿意足的伸了個懶腰,就把自己蜷成一團,卷着毯子滾到床最裏側睡了。

昭炎怕他着涼,又給小東西蓋了層被子,自己才也和衣睡了。直到心裏的那根弦微微一松,才終于感受到背上傷口火辣辣的疼。

但他從小大傷小傷的受慣了,根本不将這點皮肉傷放在眼裏,于是也懶得理會,任它叫嚣去了。

**

長靈一直睡到四更天時才迷迷糊糊的醒過來。

窗外還一片濃黑,殿內燭火卻是整夜燒着的,只留了案上一盞,不刺眼,照明足夠。發了一夜汗,長靈四肢尚軟綿綿的沒有什麽力氣,艱難的撐着身子坐起來,就想爬下床。

他自覺已經把動作放到最輕,不料在繞過床尾那兩條大長腿時,昭炎還是警覺的睜開了眼。狼的眼睛,在黑夜中有一種獨有的犀利和幽冷。

昭炎眼睛輕輕一眯。

長靈以為打擾到他睡覺,又惹他不悅了,識趣的往回縮了縮,小聲道:“對、對不起。”

小東西額上汗津津的,烏眸也濕漉漉的,怯怯又警惕的望他一眼,就又準備爬回去乖乖躺好。

昭炎失笑,直接伸腳将人勾進懷裏,問:“何時醒的?”

長靈緊繃着身子道:“剛剛。”

他怕大半夜的,昭炎興致忽然上來,再折騰他。他才只恢複一點力氣,實在承受不住,搞不還會再暈過去。如果那樣,以昭炎多疑的性格,多半會懷疑。

昭炎像沒瞧出他的小心思,只不緊不慢問:“還難受麽?”

長靈連忙搖頭。然而短短片刻功夫,額上又滲出層汗,顯然情況好不到哪裏。

“剛才幹什麽去呢,大半夜的。”

長靈小聲道:“沒事。”

昭炎挑眉:“沒事爬來爬去作甚?”

“喝水。”

好一會兒,長靈小聲吐出兩個字。

“渴了?”

長靈點頭。

昭炎沒再說話,卻是把人放下,起身出了床帳。

長靈暗松一口氣,以為昭炎是大發善心給他讓路,連忙抓住機會往下爬,結果爬到一半,昭炎卻又回來了,手裏還多了杯冒着熱氣的水。

“試試溫度如何。”

他眉梢輕挑,直接将水遞了過來,杯口微微傾斜,示意他嘗。

長靈一怔。

剛剛……他竟然是給他倒水去了。

長靈心情有些複雜。

以往他在青丘發病時,由于發病時的狀态委實不好,一般都是把自己關在寝殿裏,設上靈陣,昏睡上幾天幾夜,連倉颉與青鸾都不許進,等神智徹底清醒,能自如行走時,才解開陣法出去見人。

在天狼他防不住昭炎,但他想,這個狼族暴君也不會真的關心或深究他為何會突然昏迷這件事,所以他也不必費心思的去編什麽理由。只要他醒過來,等恢複的好些,能滿足他那方面的需求就足夠了。

他們本就是各取所需。

“多謝。”

長靈伸手要接。昭炎卻沒松手,只将杯口又往下壓了壓。

長靈于是低頭嘗了一小口,不知道什麽滋味的點了下頭。

昭炎喂着他喝了小半杯,将餘下的擱到床頭小案上,才依舊上床來。這次卻是解了腰帶和外袍随意丢到了地上。

長靈不敢說話,忙乖乖躺了回去,拿被子蒙住了腦袋,表示自己要睡覺了,除此之外對其他什麽事都沒有興趣。

昭炎再度挑眉,手直接探進被子裏,直激得長靈一陣戰栗,才無聲一笑,連人帶被子一道攬進了懷裏。

長靈四肢軟的像面條,掙也掙不開,只能憤懑的由他去。

如此又睡到差不多五更天,昭炎察覺到懷裏的小東西又在窸窸窣窣的亂動,還在泥鳅似的使了吃奶的勁兒從他臂彎裏往外滑,忍不住拿腿将人一壓,警告:“好好睡,不許亂動。”

這一壓不知壓到了那裏,長靈毫無預兆的嗚了聲,像極難受。

昭炎皺眉問:“又怎麽了?”

睜眼,就見長靈紅着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他,大約逃跑計劃沒有得逞,烏發也弄得雞窩似的。

“嗯?”

昭炎狐疑問:“又渴了?”

他剛要伸臂去将剩下的那小半杯水撈過來,就聽小東西在他耳邊弱弱的吐出兩個字:“出、出恭。”

昭炎:“……”

昭炎簡直要被逗樂了,回頭,饒有興致的打量長靈一眼:“剛剛起來也是為這?”

長靈羞惱點頭,又飛速拉起被子蒙住了臉。

“至于麽。”

“你那點樣子,本君又不是沒見過。”

昭炎扯過來那件青緞鬥篷把人一裹,直接打橫抱了起來,頗牙疼的道:“走吧,今夜本君光伺候你了。”

**

一張血狐皮,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三日後,一封來自北境的八百裏急報經由“夜枭”傳進了兵馬臺——褚狼部首領褚雲楓在巡視北境大闕關時突遇雪崩,一行二百人連同兩名守城将領一起失蹤了。

當地官員帶着兵馬入山搜尋了整整一夜,都毫無結果,也未接收到任何求救信號。兩百零二人,連同兩百多匹上等玄靈戰馬,像在雪原上憑空蒸發了一樣。

天狼衆臣忐忑不安的心一下被懸在了刀尖上。

因褚雲楓與北宮君夫人之間那些不清不楚的流言,朝中有關褚雲楓要謀反的流言就一直沒停歇過。這邊新君剛斬了褚瑞,褫奪了褚瑞兵權,褚雲楓就突然失蹤,是真遇到了雪崩還是早有預謀,實在不得不令人遐想。

若褚雲楓真的早有預謀,他躲到了哪裏,十六部中是否有其他人與其勾連。昭炎雖褫奪了褚瑞的兵權,可作為老将,褚雲楓才握着褚狼部的精銳部隊。

玉龍臺內燈火通明,群臣恭敬伏跪兩側,恭迎新君駕臨,只是氣氛明顯比平日緊張許多。

“君上,北境乃天狼北方門戶,一旦出了差池後果不堪設想,臣以為應當立刻派遣熟悉北境地勢與軍務之人前往探查情況。”

“臣附議!”

“臣附議!”

昭炎點頭,道:“那就由兵馬臺拟個人選吧。”

兵馬臺幾個官員對望一眼,道:“自君上繼位起,北境軍務巡視一直是夜狼在做,若論對北境的熟悉程度,自然首推夜狼的張鶴首領。”

這個人選顯然是大多數人心裏最合适的答案。

于是朝臣們的目光一下都聚到了武将之首、正閉目養神的張鶴身上。

新君繼位後,為表示對這位老功臣的尊敬,特意在殿中設了把座椅。張鶴攏了攏狐裘,準備扶着扶手起身回話,然而起到一半,不知牽動腿部什麽關節,突然又跌了回去,把邊上幾個武将吓得夠嗆。正欲再起,就聽新君道:“老首領坐着即可。”

張鶴請罪,徐徐坐正,道:“北境突然出了這樣的變故,老臣本應義不容辭為君上分憂,只是,君上也看到了,老臣如今是不比當年了,病故殘軀,連站都站不起來,更別說躍馬提槍,去為君上守衛北境了。”

這是繞着圈子拒絕了。

朝臣們心中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新君因為一張血狐皮而怒斬章敬、褚瑞消息早已在朝野間傳開,張鶴雖然明面上沒有說什麽,還大義滅親的斬了寵妾的頭顱向新君請罪,可在這個節骨眼上“稱病”,顯然是在用另一種無聲的方式與新君對抗。

北境情況複雜,如果張鶴堅持稱病不去,換個不懂形勢的生手,恐怕不僅探不到準确情況,還可能添亂。

無形的火藥味漸漸在殿內彌漫開。

“無妨,老首領年事已高,自然是養病要緊。”

一片黑雲壓頂般的高壓氣氛中,昭炎笑着開了口。

“北境,本君親自去。”

衆人嘩然,更準确的說,是驚得目瞪口呆。

這種時候,朝中局勢不穩,北境一切情況未明,新君豈可以身涉險!

然而昭炎根本不給他們勸谏的機會,起身,語氣像在說下頓吃什麽一般稀松随意:“這事兒就這麽定了,勿需再議。”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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