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悶雷滾滾, 雨越下越大, 似乎立志要把整座狼王宮都沖刷一遍。
北宮外。一人一騎駐留在大雨中, 雙目遠遠注視着北宮青色宮牆, 背影宛如雕塑凝滞。雨水猛烈的沖刷着新君俊冷面龐和鐵一般挺直的背脊, 在那抹巍峨英武的身影上烙下無盡的冷厲與孤獨。
竟是本該已經北上去北境的昭炎。
宮道兩側的宮人們都無聲伏跪在地, 無人敢發出一點動靜與聲響, 數丈外, 追随新君而來的一支玄靈鐵騎亦雕塑般列隊在昏暗的雨幕中, 無聲凝望着前方。
“君上。”
一名夜枭就自北宮內掠了出來,至昭炎面前單膝跪禀道:“剛剛君夫人已自密道出宮了。”
昭炎平靜問:“那小東西呢?”
夜枭頂着上方罩來的無形寒意,道:“長靈少主……和君夫人一起離開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滴冰雹子似的砸在每一個人的面上,盔甲上,天地一片昏慘顏色。昭炎唇角緊抿成線, 面無表情的直視前方。
自老君上去世後,衆人還是第一次在新君面上見到這種瘆人的慘白。
雲翳冒死近前,既驚且惑道:“君夫人定是要去與褚雲楓彙合, 君上明明已經讓夜枭圍困了北宮, 為何不直接攔下君夫人?”
昭炎慢慢握緊缰繩,目中孤獨、落寞與不甘漸漸褪去, 變作寒鐵一樣幽冷剛硬的顏色:“這是本君最後一次——全我們母子之情。至于那小東西……”
昭炎閉上眼,不讓眼底的血絲冒出來, 良久,像嘆息一聲,吩咐那夜枭:“你暗中跟着那小東西, 不必幹涉他任何行動,只需……保護他安危。”
雲翳大驚。
昭炎已重新恢複冷漠之色:“所有人,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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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鐵騎們無聲掉轉馬頭,讓開通道,讓新君先行。冷雨寒甲相撞,濃烈的肅殺之氣在空氣裏迅速蕩開。
**
潑天蓋地的大雨中,一輛雲車低調的駛離宮城,往城西方向而去。
守門官兵例行盤問檢查。
一只素白的手自車窗內伸出,指上勾着塊月牙形的令牌。
官兵們看清令牌制式,都大驚失色,忙恭敬将令牌遞回,單膝跪地行禮。
城門慢慢開啓,雲車辘辘離去,漸消失在雨幕深處。直到望不見影兒了,領頭官兵才驚魂甫定的起身,自顧道:“到底是什麽人,竟持有君上的朔月令。”
雲車所載正是君夫人一行。
慕華優雅的将朔月令納回袖中,擡眼看向坐在對面的長靈:“餓了麽?等到前面的酒肆,本宮讓他們買些糕點去。”
長靈搖頭,望着車窗外昏暗的雨幕問:“我們要去哪裏?”
慕華這次很坦蕩的道:“與褚雲楓彙合。準備說,是與咱們的兵馬彙合。你這麽聰明,想必早知道本宮與他之間的事了。”
長靈道:“褚瑞手裏的兵符不是已經被收繳了?”
慕華輕笑:“那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天狼十六部個個根基深厚,除了幾個不成器被新君收買的,你以為他們真的只有擺在明面上的那點兵馬?”
長靈想了想,不客氣道:“只有人,沒有兵器,也是白搭。”
慕華不以為忤,反而神色輕松道:“你說的不錯,天狼所有兵器都由兵馬臺統一鑄造,一把弓、一把匕首都要登記在冊,民間或軍中有私自鑄造兵器者,不問緣由,皆以死罪論處,為的就是防止內亂。所以就算十六部暗地裏再招兵買馬,沒有兵器,就等于是沒有爪牙的猛虎,虛張聲勢而已。”
頓了頓,慕華笑道:“但這是對別人,對我們沒有影響。借着這次巡視北境的機會,褚雲楓搞到了不少良馬,并不比玄靈戰馬差。”
馬有了,兵器呢?
慕華還是沒有回答這個關鍵問題。
但顯而易見,褚雲楓是繞過兵馬臺、通過某個特殊渠道獲得了額外的兵器。
見長靈不吭聲,慕華溫柔道:“小東西,你放心,這次你幫了我們大忙,本宮絕不會虧待你。你想要什麽,現在就可以告訴本宮。”
長靈問:“夫人真的愛褚雲楓嗎?”
慕華覺得好笑:“小東西,和狼人之間,談愛與不愛這種話是最愚蠢的行為。我現在需要他,他也離不開我,這就夠了。”
馬車最終停在一處山谷外。
雨還在下,并沒有減小的趨勢,谷四面環山,到處霧蒙蒙的,看不出具體方位,一隊人馬已在冒雨等候。
為首的是個身披銳甲、面皮黝黑且體型頗肥胖的中年男子,兩頰挂着兩坨肥肉,眉間一對綠豆小眼,見慕華下車,立刻翻身下馬,大步迎了上來,大聲喚道:“阿華!”
慕華用羽扇擋住來人進一步親密動作,挑眉,指了指他铠甲上沾的泥水。
“嘿嘿,是我忘了。”
褚雲楓撩起裏面的衣袍,胡亂在铠甲上揩了把,倒真沒再靠近,而是眯眼打量着剛從車裏出來的長靈,問:“這是誰?”
他眼睛本就小,這一眯,幾乎只剩下條縫。可那縫裏卻閃着精明探究的光。
慕華淡淡道:“就是我與你提過的那只小狐貍,幫了咱們大忙的人。”
“哦。”褚雲楓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塗山博彥的血脈呀。”
眼睛卻依舊滴溜溜盯着長靈打轉。
慕華撥開羽扇,擋住他眼睛,冷笑:“你休打他主意,否則,本宮直接剁了你那裏。”
“阿華,瞧你說的這叫什麽話。有道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褚雲楓滿面讨好的握住扇面,嘿嘿道:“你就是我褚雲楓的巫山神女,有了你,我哪裏還瞧得上旁人。再說,這小狐不早被新君給納了麽,我膽子再大,也不敢跟你那好兒子搶人呀。”
“行了,咱們都別站在這兒淋雨了,我已讓人在帳中生了火盆,還準備了你最愛吃的梅花糕,咱們進去說好不好。”
慕華直接随褚雲楓進了中軍大帳,長靈和石頭則被帶進了旁邊另一座空着的營帳。
帳中果然生着火盆,茶水糕點俱全。
長靈确實有些冷,一路走過來,鬥篷也濕了大半,便解下鬥篷,徑自坐到火盆前烤火。
石頭抱着包袱在一邊感嘆:“真是想不到,君夫人那樣一個宛如谪仙的人物,竟能看上褚雲楓這樣腦滿肥腸、行事又粗鄙的武夫。”
長靈正挽着袖口,聞言,搖頭道:“此人雖然面目粗鄙醜陋,但并不是尋常莽夫。就拿這座大營來說,雖然是臨時駐紮,又趕上暴雨,但營中秩序井然,将士巡防有度,毫無驚慌錯亂之感,可見此人在治兵上确實有一套手段。”
帳外忽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像有許多雙玄鐵戰靴同時踩過泥濘的地面,以及模糊不清的車輪辘辘聲。
長靈與石頭對望一眼,起身,掀開帳門一角往外望去。只見一隊士兵正押着十幾輛長龍似的馬車打營前路過,馬車車門車窗緊閉,外面俱挂着清一色淺粉色的紗簾,車廂內有濃烈的脂粉味兒散出。
軍中豢養營妓并不是什麽新鮮事,可這些明顯是臨時找來的。
石頭氣憤道:“這些狗賊,這種時候還不忘享樂,只可憐了這十二車女孩子。”
長靈眼睛始終盯着那些馬車,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少主,外面雨大,請回帳休息。”
守在營門口的士兵忽然近前一步,擋住長靈視線,恭敬開口。
長靈并未争辯,點頭,合上帳門,依舊坐回到火盆前烤火。
不多時,有士兵進來添炭火、續茶水,并詢問長靈可有其他需要。長靈道:“我想沐浴,需要浴桶和熱水。”
士兵爽快答應,因為物件比較大,就叫着守門的士兵和他一起去搬一趟。
帳外就剩一個守衛,恰一陣冷風吹過,将帳門吹開一角,無人注意到,一道黑色狐影無聲無息的貼着草叢竄入了帳中。
棠月身上濕淋淋的,形容頗狼狽,簡單行過禮,道:“屬下已根據少主吩咐,在沿途都做了标記,此處是城西郊外的大梵谷,四面環山,位置十分隐秘,褚雲楓還在外圍設了數道機關陷阱,若非有君夫人帶路,還真是難進來。”
長靈點頭,叫他在火盆邊坐了,一起烤火,問:“可摸清褚雲楓的實力?”
棠月凝重點頭:“褚雲楓在此駐紮了八個大營,屬下粗略估算了一下,光精銳騎兵就有三萬之衆,另外還有隐匿在暗處難以估量的步兵與弩兵,俱是身經血戰百裏挑一的好手。褚瑞雖被褫奪了兵權,可褚狼舊部仍對褚雲楓忠心耿耿,若這些人與褚雲楓裏應外合,從內打開天寰城門戶,褚雲楓還是有很大的勝算的。”
長靈想了想,道:“玄靈鐵騎在四郊皆有駐軍,互成犄角之勢拱衛着天寰城,天狼十六部其他部也都有各自營盤,就算褚雲楓有這些精銳部隊在手,這樣偷潛回來攻城造反也需冒很大風險。我研究過褚雲楓,在十六部首領裏,他是敗績最少,勝績也最少的,說明此人防守能力很強,絕不是沖動冒險之人。他敢這樣無所顧忌的潛回來,必然有其他倚仗……除了玄靈鐵騎西郊駐軍,還有哪部的營盤駐紮在西郊?”
棠月都已探查清楚,很快答道:“還有白狼與夜狼。夜狼雖然是由老一派的張鶴統領,白狼卻是絕對忠誠于新君的。新君血洗天狼十六部後,其他十二部都有接班人,唯獨白狼、雪狼、劍狼、虎狼四部元氣大傷,群狼無首,新君便破格提拔了四位年輕将領接任四部首領,等于變相分化了十六部。這四部首領也素來對新君惟命是從,與張鶴等老一派反而不對付。”
“新君把白狼放在西郊,等于安插了一雙替自己盯着夜狼的眼睛。”
長靈仍有困惑:“我們都明白的道理,褚雲楓不會不明白,但他依舊選擇把精銳藏在了防守嚴密的西郊,而非其他地方。”
更重要的是,這麽多兵馬,就要配備同樣數量的兵器。褚雲楓就算有通天之能,怎麽可能躲過層層審查,瞞天過海的搞來這樣大批量的兵器。
“少主的意思是?”
長靈道:“還有件怪事,恐怕要着重查一下。剛剛我看到有隊士兵押着十幾輛馬車從營前路過,馬車裏雖然有脂粉味兒飄出,可馬車的車輪卻深陷在泥濘裏,需數名身材孔武的狼族士兵在後面推着才能前行,我懷疑裏面裝的并非他們擄來的女子。”
棠月會意,打算離去時,忽想起什麽,低頭從懷中取出一塊捂了很久的烤番薯,遞給長靈,笑道:“這時屬下在路上買的,少主胃裏炎症還未消,多吃些軟糯食物會好些。”
長靈的确有些餓了,接過來攏在手裏,道:“多謝。”
棠月一笑,又囑咐了石頭兩句,才依舊化作本形離開。
君夫人一直到傍晚才出現,他身上已換了嶄新的羽衣,發冠也煥然一新,見着長靈,先溫柔的問:“怎麽不吃糕點,不合胃口麽?”
他一拍掌,立刻有士兵端了幾碟新做的糕點進來。
長靈敏銳的嗅到了混在他身上的另一股味道,沒吭聲。
慕華也不介意,施施然在對面落座,并給自己斟了碗茶水,一面抿了一小口,一面笑道:“這裏條件是艱苦了些,住不習慣很正常,不過你放心,如今萬事俱備,就等事成了。咱們的苦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
長靈随手拿起塊梅花糕啃了口,問:“夫人真覺得褚雲楓可以成功?”
慕華莞爾,似乎根本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自然。為了這一天,我們已經準備了很久。褚雲楓那個狗東西雖然一無是處,可行兵打仗還是有一套的。你也看到了,這裏既有精兵又有良将,嚴防死守如同鐵桶一般,并不比玄靈鐵騎查。”
見長靈不說話,慕華笑道:“小東西,你要記住,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裏,弱者是沒有話語權,注定被欺淩的。只有掌握了力量,才有資格談尊嚴。”
“此路雖然冒險,可除了這一條路,我們無路可走。”
夜裏雨急風驟,雨點噼裏啪啦的敲擊在帳壁上,如同擂動的鼓點。
長靈好不容易入睡,半夜又被一陣急驚雨驚醒。他睡眠本就淺,這下徹底睡不着了,擁被枯坐片刻,便準備起身下床,去将燈點亮。
結果剛趿上鞋子,身體忽被人從後抱住。
熟悉的氣息包裹而來,長靈一驚,下意識要掙脫,就聽身後人啞聲道:“不許動。”
長靈腦中空白片刻,抿了抿嘴角,聽話的不再動,對着一片濃黑小聲問:“你怎麽來了?”
後面人冷笑一聲,慢悠悠回道:“這話該本君問你吧——王後。”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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