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各族來使陸續抵達天寰城, 昭炎事務纏身, 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晨曦殿。

殿內香獸吐煙, 因地龍的緣故, 即使在這乍暖還寒的冷夜也薰暖如春。內侍們知道規矩, 替君上掃淨靴面上的塵土後就遠遠退下。

昭炎轉到內室, 長靈只穿着件青綢寝袍在床內側翻書, 依舊只占小小一片地方。

昭炎走過去, 将人撈到跟前, 問:“看什麽呢,這麽認真。”

長靈不喜歡他這蠻橫霸道的做派,往外掙了掙,小聲道:“你凍着我了。”

“這麽嬌貴呢。”

昭炎不以為忤,反而笑了聲, 故意使壞把手探進綢袍裏暖着,道:“聽說,今日你光着腳見博徽了, 還讓人把地龍關了?”

長靈就知道又是陰燭那個耳報神的功勞。

“就、就脫了一小會兒而已, 連這你也要管。”

長靈兇巴巴辯解。

昭炎被他這神氣逗笑,眉梢一挑, 道:“緊張什麽?是誰為了見個娘家人,不僅脫襪跣足, 連地龍都不敢燒,見完之後還當場打了三個噴嚏,險些着了風寒, 你說本君該不該管?”

長靈反駁:“誰緊張了。”

昭炎掃了眼他攥書頁攥得有點發白的手指,目光示意了下:“這還不叫緊張?”

“老實交代,你當着博徽的面如此诋毀本君,到底有何居心。”

長靈擡起烏眸,無辜的望着他。

昭炎氣笑:“少來這一套,你做的時候,就沒想到本君一定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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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靈:“你這麽聰明,難道還猜不出來?”

昭炎嘆口氣,把人攔腰抱住,低聲道:“本君只想讓全天下都看到本君待你的好。”

“你轉過頭,看着本君。”

長靈依言做了,烏黑的眸裏像盛了一池水,定定望着昭炎,還是一片漆亮無辜。

昭炎問:“你在怕什麽?為什麽要故意制造那樣的假象?”

“讓他們看到本君待你的好,他們豈不就再也不敢欺侮你了。”

他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認真,長靈心口隐隐發疼,同時而來的又有難以言喻的羞恥。

長靈用力咬了咬齒,艱難開口道:“你……”

他想問,你是怎麽知道他們欺侮我的,他們表面功夫可做的十分完美。

可轉念一想,天狼的夜枭遍布仙州各處,若昭炎鐵了心要查,自然能查出些蛛絲馬跡。再說,以他過往在青丘的處境來講,這也算不上什麽大秘密。

于是更濃重的羞恥鋪天蓋地的湧來。

人生在天地間,誰都想腰杆挺直、理直氣壯的站在另一個人面前,而不是像一根柔弱無依、無根無家的野草一樣,把身家性命還有所有榮辱哀樂都寄托在對方身上。

那個人越強大,就襯托的自己越卑微渺小。

而那些不光彩被欺淩的往事,顯然就是他為野草的最佳證據。

他以此為恥。

他不要做一株只能依附于人的野草,他要做參天大樹,根基深厚、不懼風雨、不需要任何人庇護的參天大樹。

這與昭炎如何待他無關,這是他的信念與尊嚴。

他被困鎖在宸風殿兩百年,兩百年,足夠消磨掉他所有的驕傲與銳氣,但也足夠讓他想清楚自己這一生該走的道路。

“本君如何?”

昭炎緊盯着長靈的眼睛,低聲問。

長靈慢慢松開齒,讓自己放松了一些,道:“你很好。”

昭炎沒料到繞了半天他就說了這麽一句,失笑片刻,嘆道:“你真這麽想。”

長靈點頭:“我是這麽想。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可不是一個以德報怨的人。讓博徽知道我在天狼日子過得不錯,是能對他們起到震懾作用,可日日萦繞在他心頭的憂懼惶恐也會消失。說不準他還會拿我出去給他自己撐場面,為他們一家人牟利,消遣別人。我可不想給他當吉祥物。”

“就因為這個?”

“嗯。”長靈擡頭望他:“不然呢,你覺得我是為了什麽?”

這理由幼稚至極,配上他略帶調皮的語氣,倒一時讓人判斷不出是撒謊撒的太拙劣,還是真出于本心。

見昭炎不說話,長靈歪了歪腦袋,道:“我如果想騙你,大可以編更高明的理由。”

昭炎瞧着被他擁在懷裏的這頭小狐貍,眼睛輕輕一眯,半晌,由衷道:“沒想到,你還挺陰險的呀。以後,本君需要多長幾個心眼才行。”

“随便你。”

長靈從他懷裏掙脫,一骨碌爬到了床內側。

昭炎笑了聲,由他去,自顧除了靴襪與外袍,枕臂躺了下去。直到香獸裏的煙終于吐盡時,方彈指滅了燭火,将人一把撈進了懷裏。

長靈沒有掙脫,只是小聲抱怨道:“你太用力了。”

昭炎果然松了些手勁。

“你在想什麽?”

長靈問。

昭炎似笑非笑道:“本君在想,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你說,那條主動上鈎的魚心裏是怎麽想的?”

長靈手指微微一蜷。

半晌,道:“我是狐貍,不是魚,我怎麽知道!”

這語氣霸道而理直氣壯,昭炎不免又笑了聲,道:“那魚,大約真是鬼迷心竅了吧。”

“你說是不是?”

長靈将臉頰貼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聽着他強有力的心跳聲,沒有吭聲。過了會兒,故意用力晃了晃右腳,抗議道:“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肯給我摘了這東西?”

帳內立刻響起陣鎖鏈嘩啦聲。

昭炎擡了下左腳,挑眉道:“本君現在與你同甘共苦,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唔,等你徹底收了心,心裏不再念着旁人的時候,本君再考慮吧。”

“我、我何時念着其他人了?”

“你有。”

“我沒有。”

兩人如稚童般鬥了半天嘴,昭炎失笑,哄道:“好了,等行完冊封禮後,本君就給你摘了,好不好?”

長靈拉起被子蒙住臉,不理他。

昭炎長笑聲,将人連衾被一道摟過來,道:“明日慶功宴,你陪本君一道參加。”

長靈搖頭,悶聲道:“不去。”

昭炎認真道:“必須去。”

“為什麽?”

“因為,本君要宣布一件大喜事。”

“你的喜事,和我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昭炎嘴角一勾,在心裏道。但他沒說出來,因為要給小東西一個驚喜。便道:“明日一早,陰燭會将禮服送來,你好好準備,切不可睡懶覺。”

**

祝蒙怒氣沖沖回到驿館,見主廳大門緊閉,外面環列着幾個身着水藍衣袍的陌生面孔,立刻糾來随從問:“我父王母後呢?”

随從見這位二殿下面色不善,惶恐答道:“陛下與王後在待客。”

“待什麽客?”

“聽、聽說是水族來的大人。”

祝蒙面色遽然大變,沖開随從阻攔,直接一腳踢開正廳門,高聲嚷道:“父王!母後!”

廳內雅樂缥缈,一個美貌狐女正在獻舞。

博徽與瓊蘿坐在上首,下首左席坐着一位頭戴水晶冠的中年男子,一身水藍錦袍,颌下三绺長須,倒是額面廣闊,頗有些貴氣,顯然就是那位水族的來客——丞相元耆。

見祝蒙面色陰煞的出現,元耆訝然問:“請問這位是?”

博徽已經慌得站了起來,指着祝蒙鼻子喝道:“退下!貴客面前,豈可失禮!”

“來人,還不繳了他的劍!”

立刻有侍衛上前恭行一禮,收了祝蒙的劍。

祝蒙雙目噴火的與博徽對峙,并不動。

元耆道:“這位想必就是二殿下了?”

說着,眼睛落在祝蒙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起來。

“是,是。”

博徽瞬間就冒了一臉的汗,一面作揖向元耆賠罪,一面繼續瞪着祝蒙,讓他出去。

祝蒙扯了扯嘴角,問:“父王母後在此悄悄宴請這位水族的丞相大人,莫非就是為了聯姻之事?”

博徽與瓊蘿皆驚得合不攏嘴。

瓊蘿跟着神色慌亂道:“我兒,你先回房休息,待會兒等母後與你細說。”

元耆卻是眼睛驟然一亮,打量着祝蒙英俊的臉龐和威武的身材,眼裏有奇異光芒閃動。

祝蒙捏緊拳頭,恨恨盯了瓊蘿一樣,道:“不用了!”

語罷,便摔門而去。

“犬子年幼不懂事,讓丞相見笑了。”

博徽一邊擦汗一邊賠罪。

元耆笑道:“無妨。二殿下英姿偉岸,本相倒是極滿意的,只是……我家公主的情況,陛下與娘娘可曾與二殿下言明?”

博徽與瓊蘿對望一眼,一臉菜色的搖頭。

不是他們不想提前把這個消息言明,而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因為這個水族公主是個殘廢,一次外出游歷時被海上經過的人族射斷了魚尾,自此不能行走。公主早在兩百年前已過及笄之齡,因為這點身體缺陷,她相中的人相不中她,相中她家世背景繼而相中她的人,她又相不上,耽擱來耽擱去,就耽擱成了老姑娘。

直到數月前水族得到消息,青丘狐族的二殿下祝蒙在夜獵時不慎被人斬斷了尾巴。祝蒙疼得嗷嗷慘叫的時候,水族丞相元耆,也就是公主的親哥哥,第一時間給博徽去了一封信,詢問兩族聯姻之事。

一來,兩人都屬于斷了尾巴的殘廢魚/狐貍,門當戶對,天造地設,誰也不必嫌棄誰。雖然女方年齡大一些,但對于壽命綿長的靈修來說,這不算什麽大問題。

二來,青丘如今勢弱,正是急需拉攏外族勢力做靠山的時候。博徽沒理由不答應。

結果也果然如元耆所料,博徽閱完信後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了。之後雙方互有通信,并約定此次來天寰赴宴時見面商議。為示誠意,元耆還帶了一大箱名貴的東海夜明珠作為定親禮。

只是答應的痛快,如何與小兒子說卻是一樁棘手又頭疼的事。小兒子因為斷尾之事,心思本就敏感,脾氣也越發喜怒無常,如果讓他知道父母要讓他娶一個殘廢的大齡水族公主,無論心理還是生理定然都承受不了。

但博徽想搭上水族勢力的念頭由來已久,這次好不容易尋到聯姻這樣堅實可靠又成本低的機會,又怎麽放棄。

瓊蘿怨怼了丈夫幾句後,也很快被丈夫說服了。夫妻倆合計了一夜,決定先背着小兒子把婚事定下來,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再慢慢給小兒子做思想工作,大不了再挑幾個美貌的狐族貴女添到小兒子殿裏做侍妾就是。

但兩人萬萬沒料到,今日正議事時,小兒子竟然态度粗暴的闖了進來,還直接拿聯姻之事問他們。

博徽與瓊蘿忐忑不安的面面相觑了會兒。

最終,還是瓊蘿輕輕朝丈夫搖了下頭,道:“蒙兒的脾性我了解,他應該還不知道內情,否則就不會僅僅是剛才的反應。”

“這孩子,也許只是單純對聯姻抵觸。”

博徽想想覺得有理,道:“先不管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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