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七日後, 狩獵大會如期舉行。

狐族注重祭祀, 春夏秋冬四季都要舉行祭典, 而春狩正是春祭中最重要的一環。春狩的意義之所以重大, 不僅因為春乃四時之首, 更因狩獵結束後, 未來繼承人要代表整個狐族将獵物獻祭給九尾狐神,為民祈福。

往年兩位狐殿下未行成年禮, 獻祭環節都是由博徽一人主持, 但今年祝龍祝蒙皆已開尾化靈, 按規矩,身為狐帝的博徽必須選出一個繼承人與他一道參加獻牲。昨日百官已堵到首陽殿門口, 請博徽定下人選,但博徽表示, 為了公平起見,要根本兩個兒子今日所獵獵物的數量來決定到底讓他參加。

狐族百官嘴上不說, 但心中一致認為博徽此舉有失草率, 這可是選儲君, 選繼承人, 又不是選武狀元。為表明決心與立場, 衆人一入靈境, 都自覺的簇擁在祝龍身邊,遠遠避開祝蒙的車駕。

“騎裝與弓箭皆已備好,殿下可要現在換上?”

倉颉從後面繞過來,将一應用品捧至祝蒙車駕前, 弓着腰詢問道。

祝蒙坐在雲車內,一手挑開車簾,眼神陰冷的望着被衆人簇擁在靈獸背上的祝龍,雙拳攥得咯咯作響,并不答話。

“虛僞做作。”

祝蒙哼了聲,憤憤擲下車簾:“我倒要瞧瞧,他還能得意多久。”

“小不忍則亂大謀,堂兄切不可自亂陣腳。”

長靈戴着幕離坐在車廂一角,膝上擱着本舊書,聞言擡起頭,提醒道。長靈身份特殊,不便露面,為了掩人耳目,祝蒙特意讓人準備了一頂輕紗幕離,對外宣稱長靈是自己新引進府的謀士。

祝蒙滿腔悶氣無處發洩,見倉颉還捧着東西畢恭畢敬的立在車門外,便伸出一腳狠狠踹在倉颉背上,喝罵道:“還愣着作甚,還不過來與本公子更衣。”

周圍聚英殿的宮婢與侍衛見狀,皆神色微妙的往這邊窺探過來。

外人不知長靈真實身份,聚英殿的侍從卻是知道的。

自倉颉投奔祝蒙以來,祝蒙一直對這個昔日宸風殿的掌事內官禮遇有加,今日祝蒙當衆斥罵倉颉,顯然是做給長靈這個舊主看的。

宮人們都期待長靈反應,但長靈始終沉默跪坐在昏暗的車廂一角,連眼皮都未擡一下,好像根本沒察覺到咫尺之外祝蒙充滿惡意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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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倉颉嘿嘿笑了聲,混不在意的拍掉身上的土,緊忙爬上車跪至祝蒙跟前請罪,并手腳利索的給祝蒙更換騎裝。

昔日主仆如今竟成陌路。衆人看戲失敗,有的暗暗唾罵倉颉背主求榮,有的嘆息那位長靈少主自打去了天狼之後,似乎比以往更膽小怯弱了,連自己的仆人都留不住。

祝蒙打量着倉颉,陰陽怪氣道:“當着舊主服侍我這個新主,滋味怕不好受吧。”

倉颉神色不變,只是低着頭道:“殿下這麽說,老奴惶恐。”

祝蒙冷哼,瞥了垂眸看書的長靈一眼,心頭總算稍稍舒爽。

不多時,狐帝博徽乘坐專用的禦車而至,後面跟着長長兩列儀仗隊。路過祝蒙所乘雲車時,博徽特意叫停,并把祝蒙叫到跟前,長篇大論了一番要兄友弟恭,切不可貪功冒進雲雲。

祝蒙面上恭聽教誨,心中氣結,越發覺得博徽是向着祝龍。

靈境入口處突又傳來一陣嘈亂。一個張揚的聲音随之響起:“塗山兄,今日貴族中有這等盛事,怎麽也不知會小弟一聲?你也太不地道。”

博徽回頭,就見逐野一頭張揚紅發随意箕坐在夔龍獸背上,正似笑非笑望着他,身後跟着的赫然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蚩尤族戰士,面上肌肉不可控制的抽動了兩下,方拿出素日迎來送往的姿态賠笑道:“這、這不是準備倉促麽,二王子何時到的?”

逐野翻身下了獸背,大剌剌走過來,搭住博徽肩膀,道:“不早不晚,剛到。怎麽,不歡迎本王子?”

博徽額上汗都冒了出來,苦着臉道:“二王子這是哪裏話,您肯賞臉光顧,是我們狐族的榮幸。不知二王子此次過來……?”

自打四族占領青丘,逐野仗着蚩尤勢強,隔三差五便帶人來王都向博徽要錢要糧,以及各類輔助修煉的靈草靈寶等物,還不顧輩分差別直接與博徽稱兄道弟,博徽不敢得罪,只能要多少給多少,硬着頭皮給,把對方當祖宗供着。青丘群臣私下裏無不敢怒不敢言。

逐野拍拍他肩膀,呲牙笑道:“緊張什麽?本王子這次就是過來熱鬧熱鬧,不要你東西。”

博徽也不知這話幾分真幾分假,只能諾諾應是。

不遠處幾名參加狩獵的狐族子弟們見狀卻是一臉菜色兼不忿,逐野手下的這群兵将與他本人一樣,個個殘忍嗜殺,有他們參與,今日靈境要被掠奪一空不說,他們狐族戰士恐怕根本沒機會獵到什麽靈獸。

**

春狩之前要有隆重的啓動儀式,由歷任帝君進行。

博徽坐于主位,參與狩獵的狐族将領及王族子弟、修士坐于左席,其他文官則坐于右席。今日主位旁還臨時設了一個貴賓席位,坐的正是突然來到的不速之客——蚩尤二王子逐野。

對此,狐族衆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逐野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下面一衆文官武将的恨意,眼睛不自覺的往某個方向停駐了片刻後,便笑吟吟問博徽:“吉時馬上就到,塗山兄怎麽還不開始啓動儀式?”

博徽拖着一身厚重繁複的華服,不住的朝遠處張望着,面上有明顯的焦灼,剛要答話,整個靈境地面忽然毫無預兆的震蕩起來,并伴随着震響天地的戰馬嘶鳴聲。

這是巨大的靈力波與高階戰馬才會引起的動靜!

跟随逐野而來的蚩尤将士本能的繃起脊背,将手按到了腰側的佩刀上。靈境內的飛葉靈花被震得鋪天飛舞,滾滾煙塵中,一隊全身黑甲、肩章上用銀線繡着“彥”字的将士顯露在了衆人面前。

博徽像長松了一口氣,喜道:“來了,來了,終于來了。”

逐野眯眼盯着為首黑甲将軍肩上所繡之字,眼睛一眯,神情莫測的道:“難道是——?”

“是邊境守軍!”

“自博彥君上羽化之後,邊境守軍不是死守北境,寸土不移麽?”

“邊境守軍竟然回王都參加春狩了?!”

座中嘩然的文官與年輕的修士們很快給了逐野答案。而坐在左席的武将們則不約而同的露出微妙神色。

狐族帝星塗山博彥一手創建起的邊境守軍,曾為仙州內無數部族提供了騎兵的典範,所過處鬼哭狼嚎,神鬼莫擋,當年青丘聯合符禺擊殺狼帝仇風,靠的便是這支軍隊。可惜經北域雪原一戰,塗山博彥戰死,其麾下十八将領亦幾乎全軍覆沒,只留了溪雲一個,也就是如今邊境守軍的首領。

博彥戰死之後,邊境守軍肩章上紋飾依舊保留着“彥”字,且遵循舊主遺诏常駐北境,從未離開北境半步。平日逢年過節,博徽亦都是直接将賜禮送往北境。

平日博徽三請五請,十二封王诏都召都召不回的邊境守軍,如今竟主動現身王都,還是為了春狩,怎能令人不驚奇。嗅覺靈敏的文官們很快敏銳的察覺到,今日這場春狩,恐怕注定不會平靜。

“溪雲将軍!”

其他人都陷在巨大震撼之中時,祝龍第一個從席位上站了起來,親自迎上前,隔着戰馬與馬背上的英武将軍躬身見禮。

“父王與諸臣工恭候将軍依舊,請将軍快快入席!”

文官們不免又一陣狐疑莫測。

這公子祝龍,何時與溪雲的關系這般好了?

更震驚氣憤的則屬祝蒙,他手中只有戍衛軍,本就與祝龍實力懸殊,只能靠智取,現在祝龍居然還把溪雲和邊境守軍籠到了他麾下!要不是倉颉在旁邊拼命使眼色,祝蒙恐怕當場就要翻桌子。

祝蒙雙目如刺,偏頭就刺向正人畜無害乖巧坐在他身旁的長靈身上。

長靈戴着幕離,正默默啃着一塊糕點,感受到這道火辣辣的目光,擡頭,十分無辜的與祝蒙的對望一眼。那樣子就仿佛在說“我也是剛剛知道此事,我與邊境守軍又不熟。”

祝蒙差點沒直接吐出一口血。

“溪愛卿!”

第二個激動站起來的是博徽。

博徽纡尊降貴的迎至階下,要握住溪雲雙手。依理這種情況,對面的臣子應該誠惶誠恐的接受主君的特別禮遇,然而溪雲卻只是面無表情的退後半步,将手按在胸口,恭施一禮,便将兩道若他本人一樣冷如寒冰的目光盯在了翹腿坐在主位一側的逐野身上。

博徽兩只手就這樣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那個,愛卿為了春狩特意從北境趕來,委實辛苦了。”

博徽笑呵呵的縮回手,大庭廣衆之下,當着一幹臣子,倒也面不改色,絲毫不覺尴尬。

溪雲始終面冷如霜,道:“此乃臣本分,不敢言苦。臣只是沒想到,多年未回青丘,這狐族的習俗竟改了。”

博徽一時沒聽懂,緊忙道:“沒改,沒改,這春狩的一應規章和禮節都是按照兄長在世時……”

話未說完,被溪雲截斷。

“臣是指——狐族的春狩,何時允許外族人參加了?”

這話就差直接指着逐野鼻子罵,博徽頓時如吞了炮仗,氣氛也登時劍拔弩張起來。在場的青丘衆人尤其是文臣雖然沒敢公然開口附和,但也忍不住在心裏出了口惡氣,跟随逐野而來的蚩尤武士則陡然睜大雙目,将靈氣灌注到了劍上。

這簡直就是要開戰的節奏。

博徽吓出一頭冷汗,慌道:“愛卿聽我說……”他後面的內容還沒機會說出口,逐野施施然站了起來。

逐野笑吟吟道:“溪雲将軍久在北境,消息閉塞,恐怕還不知道,如今的青丘早已不是塗山氏的青丘,而是我四族共治——”

逐野邊走邊說,步下石階、将要走到溪雲半丈之內的那一刻,腳步忽頓,笑意一下僵在嘴角。

倒不是他不想走了,而是他走不動了。在修真界,修士之間的實力差距大多數時候根本不需要約戰,便能分出良莠高低,最直觀的參照就是能不能入對方“氣場。”所謂“氣場”,就是修士釋放出的靈氣所構成的無形的“場”,是一種無形的較量,除了處于對立境地的雙方,外人其實是無法察覺的。譬如此刻,逐野驚愕的發現,他面前仿佛突然豎起了一道銅牆鐵壁,令他根本無法再邁出一步。

他竟然入不了溪雲的“氣場”。

逐野面部肌肉忍不住抽搐了兩下,他瞳孔畏縮,震驚兼意外的盯着半丈外那個通身鐵甲的冷面将軍,第一次清晰的認識到——原來當年塗山博彥麾下的一十八将神并非後世誇大續傳,他們的确擁有超乎尋常的強大實力。

溪雲寒潭似的雙目猶如實質,冷冷道:“蛇欲吞象,也要瞧瞧自己的胃口能不能撐下。吞不好,是要撐破胃的。”

“陛下,狩獵該開始了吧?”

博徽突然被點了名字,一時找不着詞,下意識擡起袖子擦了擦汗,點頭如搗蒜:“該,該開始。”

溪雲翻身上了戰馬,邊境守軍便如一股煙塵般卷進了靈境深處。

逐野驚憾與驚怒交加,心中不免想到:當日四族聯合攻打青丘,昭炎力排衆議、特意抽調了天狼十六部兩支心腹部隊聯合蚩尤去狙擊溪雲所率領的邊境守軍果然是有先見之明。若非如此,有溪雲鎮守北境,青丘便是銅牆鐵壁,豈容易攻破。

臣子壓根沒有要遵循流程的意思,博徽幹脆也省了所有繁瑣禮儀,宣布春狩正式開始。

文臣基本就是來看看熱鬧,武将們則大部分在依着祝龍的眼神行事,祝龍見溪雲先行一步,早心急如焚,博徽一松口,立刻領着幾名心腹大将往靈境內追去。

祝蒙急望向長靈:“我們怎麽辦?”

長靈道:“按原計劃,狩獵。”

祝蒙窩火:“誰不知道這狩獵就是個糊弄人的幌子。有人已經狗皮膏藥似的黏上去了,我還有什麽機會。”

祝蒙近來心性比以往更加浮躁偏激,說着說着眼底便露出點陰鸷的顏色:“大不了,我便與他魚死網破。這斷尾之仇,我勢必要報的!”

長靈嘆道:“現在我與堂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堂兄想魚死網破,我還不想這麽快死。”

倉颉也趁機在一旁勸道:“此地人多耳雜,殿下千萬要慎言才是。”

“慎言,慎言,如今這形勢你要我如何忍!”

祝蒙咬牙切齒,藏在袖中的雙拳捏得咯咯直響,忍不住看向依舊在沒心沒肺啃糕點的長靈,道:“溪雲畢竟是你父君的老部下,你當真與他沒有一點交情?”

長靈默默飲了口茶水,道:“我與邊境守軍關系如何,整個狐族皆知,堂兄何必明知故問。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幼主罷了,讓我去做說客,還不如堂兄親自上陣。”

祝蒙知道這并不是長靈的推诿之詞。

否則過去那麽多年,他也不敢毫無顧忌的公然欺侮長靈。

祝蒙愈發喪氣:“那照你的意思,我們就這樣坐以待斃?”

長靈沒答,只問:“依堂兄看,溪雲會獵什麽?”

祝蒙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最強最珍稀的靈獸。”

長靈低“唔”了一聲:“祝龍多半也會這麽想吧。”

祝蒙不屑輕哼:“這有什麽難猜,三歲小兒恐怕都……”說到一半他突然意識到什麽,神色古怪道:“難道不是?”

長靈微微笑道:“除了先君上,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邊境守軍的狩獵風格了。堂兄要是再磨蹭下去,恐怕祝龍就真要追上了。”

“你不早說!”

祝蒙猶如絕處逢生,騰得站了起來,急吩咐侍衛去牽自己的坐騎過來。

席位上只剩下長靈和倉颉。

這是這麽久以來,主仆兩個第一次找到機會相處,倉颉喉頭一澀,忍不住道:“昔日老奴侍奉在君上身邊時,也算與溪雲有過幾面之緣,當時君上提拔他為左将軍的旨意,還是老奴去宣的,不如老奴……”

後面的話還未說完,已被長靈打斷。

“不必勞煩阿公了,我用溪雲,從未想過與他談情義,而是用形勢去逼他。”

倉颉急的脫口道:“可這其中不确定性實在太大,萬一……老奴知道少主心中對君上有怨恨,可少主寧願将自己置于險境,也不願借助君上餘威,未免太過不理智。”

長靈偏頭望他,語氣毫無起伏道:“我很理智,是阿公關心則亂了。”

“少主!”

長靈眸光斂去,露出一個張揚的笑,道:“我信形勢,信運道,信因果,唯獨不信情。”

“阿公大可以睜眼瞧瞧,這一次,究竟鹿死誰手。”

倉颉望着眼前孤注一擲的少年,一顆心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起昨日與青鸾的對話。

“這次回青丘,少主是不是依舊只去祭拜了王後的墳墓?”

青鸾點頭,困惑看他一眼,像是奇怪他為何有此一問:“這麽多年,少主不是素來如此麽。咱們也該習慣了,有些事不能強求。”

他苦笑聲,心如刀割:“可你我都知道,這不過是咱們自己麻痹自己的話而已。邊境守軍對君上至忠至誠,這種忠誠,甚至連血脈都無法逾越。這些年,若不是少主堅持如此行事,怎會惹得那些将領不滿,将自己置于如此孤立無援的境地。”

“如今,明有坦途可以走,少主偏偏要考一己之力棋行險招。我……我怎能做到真的毫不在乎毫無波瀾。”

“我現在時常在想,當初,君上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倉颉!”

這話實在是大不敬,青鸾當即厲聲喝止住他繼續說下去,罵道:“咱們做奴才的,貴在一個忠心,你怎麽敢說出這種有辱主君的話。”

他苦笑搖頭,拿拳頭砸了砸自己的心口處,道:“阿鸾,你不懂,我是這裏疼。”

“少主的身體狀況,你不是不知道,我實在不願意看到這孩子這一生都在對君上對自己親生父親的怨恨中度過。”

青鸾默然,良久道:“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多說了。”

“至少,能完成一個心願,也不錯,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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