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回到木屋,垂光将埋瓷杯的事悄悄一說,尚瓊聞之大喜,便催着去。

“等天亮看罷。”垂光說,“易歸潮是妥當人,明天應當有所安排,說不定也不叫旁人來了,我才好找地方。”

尚瓊既為瓷杯可藏感到欣慰,又感覺易歸潮的名字刺耳,就在這樣喜惡交替的心情中熬到了天亮。

不出垂光所料,易歸潮代替侍女親自來了。好巧不巧尚瓊正要吃早飯,垂光看易歸潮走近便說:“不如你先別吃,等他走了再顯形出來。”

“什麽?!”尚瓊眼睛瞪得猶如銅鈴,“你為了他,要我挨餓?”

“哪有?!”垂光眼睛瞪得更大,自然不肯委屈了貔貅,“你既餓了,那就吃罷。我同他說是我帶你進來就是了。”說罷便迎出門去。

尚瓊卻不吃了,盡管知道除了垂光沒人看得見自己,仍然做賊一般從窗口探出頭去看。

易歸潮送了早飯來,垂光卻只問道:“翠影怎樣了?”

易歸潮說:“她從醒來就在念叨她的大象,午後也許會去見她爹娘。”看垂光不作聲,又說,“有什麽事我會叫你——你說我會見機行事的,對罷。”

垂光盡管擔心翠影,此時也只能靜觀其變,又點點頭。易歸潮看她情緒有些低落,忽然笑道:“昨天口訣可還記得?”

“記得!”一說這個垂光就來了精神,當即對他複述一遍。

易歸潮略一思忖,又念了幾句口訣。垂光思索問道:“這跟昨日步法相似,可怎麽不一樣了?”

易歸潮說:“藥師琉璃陣,對應藥師佛十二大願,有十二條不同路徑,因此步法也有十二種,若在地圖上畫出,便是一個大圓,合稱《具足圖》;亦有相應內功、招式,都是晴雨山莊的絕學。”

“原來如此。”垂光此時欽佩易家果然家學淵源,又問,“你把這步法告訴了我,不是洩露了秘密?”

“非也。”易歸潮說,“不過是步法,也沒什麽。我看你資質甚佳,如果你想學,招式也能挑揀着練一練。”

垂光忙搖頭,易歸潮又笑:“畢竟你是四大拳門嫡傳弟子,看不上這些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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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垂光忙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可我跟你不同。我根基未穩,此時一味貪多,反而會因駁雜而難以領會透徹,因此還是不學的好。”

易歸潮的意外神情一閃即逝,随即笑道:“你說得是。我只是沒想到你這樣年輕就能有這般見識。許多人只想着多學多攬,看似博學,反倒樣樣稀松。”

“我也沒說都不學。”垂光心中畢竟發癢,笑道,“便趁在這裏,把你的步法偷些可使得?走路總會的。”

易歸潮了然一笑,便帶着她走向樹林,果然将具足圖的口訣又說了兩段,帶着她穿梭來去。原來十二種步法各有難易,有時需他親自示範,有時更要上手指點。垂光練得起勁,飯也不吃,只顧悶頭學。

尚瓊看兩人越說越親密,早跟出了門,眼見垂光和易歸潮離得極近,自然不滿。那時垂光重逢趙金晖,也沒把他晾在一旁這麽久過;這時看她和易歸潮談笑進退忘卻了時光流逝,竟感到悵惘起來。

直到正午,垂光汗透春衫,易歸潮停下腳步道:“先記這四種盡夠了,明日再學。”這才離去。

垂光歡歡喜喜回到屋裏,只見尚瓊坐在桌邊,面前擺着一堆銅錢卻無心去吃,這才發覺自己練起武來把貔貅忘了,忙說:“你還沒吃?餓壞了罷?”

尚瓊擰過身去不看她。垂光知道他不高興,拿起一個銅錢朝他嘴裏塞:“我竟忘了!你是貔貅,不吃錢怎麽行?快吃了,來。”

尚瓊又擰回身來:“我不想吃。你去玩罷,不必管我。”越想他們兩個的高興模樣,越覺得胸口發堵,哪裏還有胃口?

垂光只以為他氣自己不帶他一起去玩,也覺得委屈:“我起初要你吃你不吃,現在又怪我!你想出去就一起去,咱們一同跟着歸潮學那步法不好麽?”

尚瓊聽見他的名字便心煩,當即道:“我才不要學。我只要隐形,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那破陣法根本攔不住我!”

他說得着實沒錯,垂光無可辯駁,氣結蹙眉道:“是我拖累了你!都怪我考慮不周。”說罷轉身就出了屋。

尚瓊看她走了,雖仍然氣着,卻又并非出自本意将她氣跑,思來想去蹑手蹑腳出門一看,垂光正一個人在角落埋頭挖土。

尚瓊知道她是要埋師門那只瓷杯,又想起她這一路上吃的苦來。垂光不過也是初入江湖,卻遇見這樣多糟心事;學步法也沒什麽不對,早點學完說不定也好早些逃出這裏……他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想到她方才的眼神,心又軟了。

我要幫她埋瓷杯。他想,趁機說幾句話,就又好了。

他嚼了幾個銅錢,忙去包袱裏拿裝了瓷杯的布包。然而不知是餓是急,轉身時那布包從手中滑了出去——

多年以後尚瓊回憶那一刻,仍有中邪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連個布包都捏不穩,或許就是太自信能夠捏穩,才被它脫出手去,劃出一個弧線并且跌落在地。

咔嚓。

下凡這樣久,貔貅頭一回知道什麽叫“說不出人話”。他簡直慌得要飛回貔貅界了!夜裏還在說人家欠他人情,今天就幹了件大事。因為過于驚慌,他自然沒有飛,甚至沒能做出任何補救的舉動,只是站在當地呆若木雞。

垂光循聲而來,看那布包在地下,屋裏多了另一只木雞。

半晌垂光說:“掉了?”

尚瓊努力擠出一點聲音來:“……掉了。”

垂光緩慢蹲下,比福順裏年紀最大的老奶奶還要慢。她伸手碰到布包前忽然說:“也許沒事呢?”

“對!”尚瓊連忙釋放最後一絲可憐的希望,“說不定是……是特意造的,石頭的……”

放屁!他內心一個清醒的聲音說,那明明是瓷的!

垂光提起布包。

嘩啦。

裏頭傳出的聲音把兩人都定住。

那是瓷片撞擊的……不!尚瓊絕望地想,那是貔貅破碎的心。

他猛地醒了,朝垂光雙手作揖:“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小心,我我我真是不小心……”

垂光慢慢擡眼看了看他,尚瓊不敢再說,從頭到腳冰涼。他知道這是垂光一心要做必須去做的事,如今自己闖下大禍必然沒好果子吃,萬般思緒交錯之下千百句話語跳過過程直接揭穿了結尾:“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了?”

屋裏一片寂靜。

垂光盯着布包半晌,搖了搖頭:“不怪你。”她把手掌放在尚瓊忍不住哆嗦的手上,“那句話怎麽說的,得失成敗不由我,對不對?送信的事本由我做,無論出了什麽意外,都是我沒把這件東西看好,你無需自責。”

尚瓊上一刻面無人色,下一刻感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心裏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惹她生氣,要永遠對寬宏大量的萬垂光好上加好。一聽不把自己送走,頓時緩過勁來,倒琢磨着問:“反正你師父拿出來的是個杯子,說不定還能粘起來呢?只要是個杯子就好了罷!”

垂光捏着布包眼前一亮:“這裏果真有塊大的!說不定真能粘起來。”

打開布包,兩人的心跟着大小不一的瓷片一同稀碎。原來垂光捏的那塊不是瓷片,而是什麽閃亮的東西。她小心拿起來看,只見是枚玉佩,卻有一半鑲着金。兩人盯着這半金半玉的東西看,誰也不認得。

垂光将那瓷杯偷偷看過數次,比量着說:“這和杯底差不多大,原先竟是藏起來的?”

她細細查看瓷片,原來那瓷杯果然是特意做的,唯獨杯底厚些,這玉佩便藏在其中,一旦摔碎倒顯露出來。

垂光自語道:“師父知不知道這件東西?如果知道,難道有意遮掩,本意是為了送這塊玉佩?”

尚瓊打破了杯子,出于愧疚便分外執着,只說:“也許真的只是要送一個藏着玉佩的瓷杯。”

“我只怕他也不知道裏頭還別有洞天。”垂光想了想,幹脆又把一兜瓷片中摻了些碎木幹草,“這瓷渣埋起來,即便有人來搜,瞧見也不知道是什麽。玉佩我反倒好帶,畢竟誰也不認得。”她從頸中扯出一條絲繩系着的小小錦囊,将那玉佩裝進其中,“這是我娘給我留下的平安符,保它平安。”

到了午後,易歸潮果然又來,對垂光說:“許翠影要跟許掌門夫婦見面。你同我去看。”

許掌門便是靈虛樓掌門許不餓,許夫人名叫周大捷,這時要和翠影見面,垂光心裏七上八下,便要跟着易歸潮過去,托辭回到屋裏壓低聲音交代尚瓊。

尚瓊這時也沒顯形,跟她說着話,卻看見易歸潮就來氣: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至于打破了杯子。但垂光好歹不氣了,他說什麽也不好直接沖着易歸潮,便轉彎抹角問:“要是旁人打破了這瓷杯,你也怪他麽?”

垂光斬釘截鐵道:“我撕了他。”

看吧!易歸潮!這就是你闖禍的下場!你和我還是不一樣!尚瓊心花怒放,乖乖地說:“你随他去罷,我在這裏看守這袋瓷渣,哪裏也不亂跑。”

垂光一笑,出門時嘴角還未平複,易歸潮忽然摸摸她的頭笑道:“畢竟還是年紀小。”

垂光又困惑,卻不知易歸潮內功比她深厚得多,在門外也依稀聽得到她在說話,又看不見貔貅,只認為垂光是在自言自語,在他那裏別有一重可愛之處。

易歸潮帶着垂光到了許翠影住的客院當中,卻不進屋,兩人在廊下坐了。

只聽許翠影哭道:“我知道你們怎麽想的!犧牲我一個,就是最省事的辦法,大夥兒都不費工夫。”顯然已經吵了半晌。

一個中年男人說:“我早說過,我們養你養得太嬌慣,如今連這點事情都不樂意做了——這不也是為你自己的将來考慮麽?”自然便是許不餓本人。

父女争吵中夾雜了一個女人嘆氣,想必便是許夫人周大捷了。

翠影又道:“你們拿阿大要挾我!不如把我一刀殺了!這些年如果不是它,我早就不想活了。只說嬌慣嬌慣,你們兩個誰也不願意陪我,只有阿大阿小陪着我……”

許翠影像是存了許多委屈,趁機便訴了個痛快。見女兒實在傷心,周大捷終于勸道:“別哭壞了身子,爹娘也有不妥之處。”

許不餓嘆道:“罷了!我和你娘就你這一個女兒,靈虛樓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不由着你,還能由着誰?你不成親,那回家就是了。”

翠影悲喜交集,哭得更加大聲,母女相對而泣。垂光見這事已了,自然大喜,內心慶幸這對父母還算疼女兒,朝易歸潮龇牙而笑。易歸潮耳聞房內哭聲,也便笑着帶她避開,由他們三口團圓。

垂光等到天黑,才去許翠影房裏見她。

翠影笑嘻嘻地說:“逃出來真是太對啦!總算如願了。我爹知道我奔波吃苦,方才還叫人送了熱湯小菜,要我補身子,過幾日我們就一起回家去啦。”

垂光也十分歡喜,便又說些叮囑。翠影卻拿出一條長鞭,正是自己平日所用,手柄鑲金嵌玉,遞過來道:“垂光姐姐,咱們不白相識一場,這支鞭送你,也當是我一點心意。”

垂光笑道:“我難道是貪圖你的錢財感激?”

“那要怎樣?”翠影說,“我好歹也是江湖兒女,不能平白受人家的恩情。”

垂光左右一掃,指着桌上湯菜道:“這樣罷,你給我盛碗湯喝。自從離家,便沒什麽人盛湯給我喝了。”

許翠影甚是不滿:“這湯冷了,一聞就知道不好喝,連我都不要動,怎能用來謝你?”

垂光說:“那也罷了,我沒什麽想要。咱們就此別過。”

許翠影見她當真要走,忙拉着她說:“我盛我盛!”一面裝湯,一面搖頭,“垂光姐姐,你這樣不行的,連要東西都不會,我真是過意不去。”想到她從初遇便幫着自己,又掉下淚來。

垂光端碗一飲而盡,抹抹嘴道:“好喝,多謝。”

翠影拉着她只不讓走,半天才告了別,又依依不舍:“你閑了要去靈虛樓找我!”

垂光一面應着,一面出門去找易歸潮。她不知道齊之涯在不在附近,只有跟着莊主才能保她一路無事。走到半路只覺嗓子發幹,易歸潮迎面而來,垂光正要招呼,忽然嗓音嘶啞,一時只能發出嗬嗬聲,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她內心大驚,試着運功卻幾乎一頭栽倒。

易歸潮搶上幾步将她扶住,伸手一探,只覺她脈象混亂氣息不穩,失色道:“誰給你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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