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尾聲

尚瓊腳下仍是疊滿了白雲的路。和來時不同，他已能自如控制腳步踏雲而上。

在這條路上，他每一步都充滿了猶豫。只要沿着這條路往回走就能見到垂光，而他每一步都有轉身的沖動。

他不知用了多久，終于踏上終點。

白衣童子站在不遠處相迎，端肅語調朝他恭賀，如同迎接每一頭功成歸來的貔貅。

尚瓊面無表情出現在貔貅界，面無表情在衆多貔貅的目光中走過，聽見他們在竊竊私語。或許議論他為什麽保持着人形，或許議論他還是那樣瘦，或許驚訝于他當真積攢了功德……

他都不在乎。他滿心只想着垂光。

他還是講了謊話，騙了她。分開之後，只有凡人會忘記他，而貔貅會保留一切記憶。他永遠都忘不掉垂光，忘不掉在人間的經歷。

跟她說兩兩相忘，無非是讓她心裏舒服一點。垂光無法克服凡人的命運，卻至少不必心疼他身處相思之中，飽嘗無窮苦澀。

記得的人最苦，而忘記的人有福。

盡管如此，他卻依然慶幸貔貅不會忘掉從前，畢竟因此他才能調動自己的全部悟性，拼命修完最後的一點功課，踏入晉升正神的考場。

待一切塵埃落定，一個最最莊嚴的聲音叫響了他的名字。

尚瓊應聲說：“我要做人。”

對面片刻啞然，尚瓊接着說：“去凡間。用我正神的資格換。”

再次來到人間，他別無選擇，仍舊沿着原路落在福順裏的小院。

院中靜谧無人，他看了看垂光的舊房間，見自己曾經睡過的那張墊子仍然擺在原處。自從萬家兄妹遷走，這裏再也無人來住。

他默默地想：不在這裏。

來來回回總歸耽誤了一些時日，出門一打聽，距他離開人間的那一天已五年有餘。

尚瓊心裏微微發慌。他不在，可那些易歸潮趙禿子什麽的都在。都這麽久了……他一面堅定地相信垂光看不上他們，一面又心虛地害怕迎面撞見一對璧人當真一起過來。

他不能不慌，因為垂光已經不記得他了。

她說過離開誰都要長得好，如今離開了尚瓊，如果她還是長得很好，身邊又會有他的立足之地嗎？

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她，接近她，重新和她在一起。

垂光改過的兩句話說得沒錯，“聚散得失能由我，愛恨生死未必空”。只要肯去做，也許就能成。

因此他奮力趕到升為正神的關卡，用這曾經夢寐以求的唯一願望換來了如今的身份。認得他的貔貅，十頭有九頭說他虧了，剩下一頭氣得昏過去。

可尚瓊絕不後悔。這是他的選擇，他要成為真正的自己，把聚散得失握在手中。

即便什麽都不記得，他相信垂光仍會第二次對尚瓊動心。

他靠這個念頭熬完了正神考試，也打聽到了垂光的所在。他一路替人做小活計賺點錢，發現貔貅變成的人也還有點招財的本事，從前的武藝底子也還在。一切準備齊全，他便守在那裏等。

果然，他計算得十分準确，幾個年輕人沿着預料的路線走來。

尚瓊貪婪地看着，卻沒預料到自己的心情。

有些人生來便不為美或者不美，相比“自我”，他們的容貌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尚瓊經常這樣想，因為萬垂光就是這其中之一。

她并非不美，在尚瓊眼中她是極美的；可她的容貌僅僅只是萬垂光這個人的一小部分，在她自身的光芒下幾乎無足輕重。

尤其如今，她線條變得更加深刻有力，人還沒有到，她的氣先到了。尚瓊從看不清面貌時便認得哪個是垂光，盡管只能感覺到她的氣勢。

待她走近，不難尋到數年時光悄然走過的影子，因為垂光的面孔也留下了痕跡。她的眼睛比少女時還要明亮，漆黑的眉毛，勻稱的腰身，輕盈迅捷的腳步，手背的小小傷疤……尚瓊從沒有這樣仔細長久地看她，比功德圓滿離開人間時看得還要仔細。

她身上非凡的一面逐漸打磨出來，然而還沒到鋒芒畢露時：淡淡的笑意，舉手投足間的大氣，無不預示着她的勤懇将要收獲更多，也将把她鍛造得更加強悍。

尚瓊如今奔湧着熱血的心狂跳起來。

在人間的時候，他和垂光日日相伴才生了情愫，親密無間；二十八歲的萬垂光，讓他一眼望去便心動不止。

他竟然錯過了幾年的時間，沒能目睹她長成如今的模樣；可他又無比感激這短暫又漫長的別離時刻，造就了如此這般的眼前人。

果然像她自己說的，離開誰她都能長得很好。

尚瓊站起身來，朝前邁出了勇武的步伐。

萬垂光和幾個朋友正走着，前頭逐漸熱鬧起來。師妹齊丹踮腳笑道：“有人紮了臺子比武招親呢。”

身邊一個少年笑道：“比武招親的姑娘多見，這回竟是個男人。”

另一個妹子悄聲說：“那個人怎麽不打？倒像是一直在看咱們。”

數人說說笑笑走到跟前，擂臺邊的高個子青年徑直迎面而來，目光灼灼排開衆人，只對垂光說：“久聞大名，只盼能與大俠切磋一二。”

幾個同伴有的笑了，有的便問：“你知道她是誰，如今在天下英雄當中又排什麽位次？竟然這樣挑釁，真是大膽。”

齊丹搖頭道：“兄臺長得好看也沒有用，你若有心專挑她來招惹，挨打是免不了的。”

看客逐漸多起來，垂光打量一番擂臺，滿目披紅挂彩，便對他說：“我不打算成親，不必上這擂臺了。”

尚瓊說：“擂臺只是個擺設，我是替一個朋友來找萬大俠敘舊。”

垂光不解道：“你朋友是哪位英雄？如何認得我？”

“他不叫我告訴你他的名字。”尚瓊說，“只說他會等着你，像在會江閣下那樣。”

垂光略一思索，又看齊丹，衆夥伴紛紛搖頭，顯然都不認得這樣一號“英雄”。垂光說：“許是記錯了。”說罷便要走。

尚瓊連忙攔着，飛快地說：“你說所有人和事都不會在原地等你，可他說他會等的。也許你已經不記得多久以前有個人說過這樣的話、做過這樣的事，不記得他曾和你一起看過比武招親，可是再重來千萬次，他還是會等你。即便你踏遍天涯，閱盡千山萬水，他還是會在你的必經之路上等待。”

齊丹張望着說：“你朋友在哪？”

尚瓊只看垂光，只見她微皺眉頭問：“你的朋友真奇怪。他過他的，我過我的，他為什麽要等我？”

尚瓊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一陣刺痛。他眼前閃現着自己兩次來到人間的片段，用只有垂光能聽見的聲音說：“他想和你一樣，有一樣的經脈血肉，吃一樣的東西，走一樣的路。他要和你真真正正成為同伴，而不是你做主人，他做貔貅。他說世間萬物朽而複生、枯榮無盡，唯有垂光度我。”

垂光像聽天書一般聽他說完，擡眼問道：“那你來替他擺擂臺，又有什麽本事呢？”

尚瓊一聽有戲，從懷裏掏出一把銅錢，雙手嘩啦啦一搓，閃亮簇新。身旁看客紛紛稱奇，笑道：“大俠手上功夫是極好的。”

垂光見了這一幕，早已一躍上了擂臺，夥伴們和看客鼓噪起來，煽風點火要兩人這就切磋。

尚瓊心想：我勢必要輸了給她，随後強賴着她絕不肯走就是了。第一步成功了，他看到了希望，雙手甚至想要顫抖了。

“出招啊，”垂光忽然在擂臺上說，“果然沒長胖呢，尚瓊。”

尚瓊愕然擡頭。他等這一聲呼喚已等了太久，當它乍然降臨，來自一個應當早已忘卻了自己的人，他倒茫然起來。

那對金耳環在日光下閃出一絲金芒，擂臺上萬垂光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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貔貅：當當~！今日完結！

垂光和尚瓊的故事結尾啦，這次劇情寫得相對簡單，感謝各位一路支持！

感謝所有打賞、留言、送海星的可愛小朋友。

番外還沒想好，先送出飛吻吧（づ￣3￣）づ╭?～

江湖路遠，祝朋友們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