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下江南
這一年的七月,錦衣衛都指揮使陳寅回來了。
我那未曾蒙面的長官不僅回到了京師,還帶回了一個毫不起眼的消息,只是那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這樣一樁微不足道的事情會成為風雲變幻的導火鎖,從而徹底改變了那年的政治格局。
“江浙一帶居然還會有人挑事?”我瞥了一眼,将那疊案卷重新放回到了桌上,“自古只聽說吃不飽飯的地方鬧事,但江浙一帶乃魚米之鄉,何故如此?”
“不清楚,前兩個月也有人呈報上來,但都是一些小事,後來平息了也就沒在意。”阿勇說。
我突然想起了陳寅回京上的第一封折子,“此番指揮使大人也有上奏各地徙京富戶助銀一事,你去調查清楚,看二者可有何關聯。”
“是。”
“對了,小七呢?最近怎麽沒見到他?”我似乎有段時間沒看到他了。
“他上回告了假,說是回鄉幾日。”
“哦。”我沒有在意。
自從敬之升了都同知後,就接管了北鎮撫司,我們很少碰面。其實這些年我也知道敬之背地裏做了很多事情,他處事果斷,比我幹練,嘉靖讓他去北鎮撫司也是意料之中。
只是我沒有想到,很多事情就是這麽在悄無聲息中改變的。
“那個,上回,郭浔,他沒對你怎麽樣吧?”那是在隔了很長時間後的一日,我們散了朝會一起走在宮牆下。
“什麽怎麽樣?”他不明所以。
“就是……”我遲疑片刻,想了想還是算了:“沒什麽。”
“你是不是答應了他什麽?”
“郭浔此人無利不圖,他能邀你,必有所謀。阿炳,你要知道我們是聖上的人,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參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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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什麽但一時如鲠在喉,過了一會,我低低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以前很不一樣?”
“都這麽長時間了,還提這些做什麽。”
“以前的我不會這樣吧?”我總是在想如果是真的陸炳,他一定不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他沒有說話,過了一會,看着我道:“就算是現在,阿炳也很好。”
我一怔,他的神情在陽光下有些柔和,現在我才發覺當初那個娃娃臉的男人如今似乎變得成熟了。
我移開目光,“算了,不說我了,你在北鎮撫司的這段日子還好吧。”
“嗯。”他接着說道,“過段時間,我想把阿勇和小七調過來,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勇倒是沒問題,小七——”我遲疑了一下,“他去北鎮撫司,不合适吧?”诏獄的情形和小七的單純在我腦海裏交錯,“況且他最近告假回鄉了。”
“回鄉……”他呢喃了一會,突然問道,“你可知他為何告假?”
“這我沒問,怎麽了?”
“小七是吳中縣人士,近日指揮使上奏的徙京富戶一事正好出在江浙一帶,他偏巧這時候告假。”
“等等,江浙一帶,近日我也收到了地方千戶所上報的江浙聚衆滋事一案,你說這其中會不會——”
“小七!”我們異口同聲的反應過來。
這富戶遷京本是永樂年間的事情,那會朱棣定都北京,帶了一批富戶拉動經濟,可是後來時間久了,遷都的富戶也就少了,尤其在江浙一帶,官府也派人抓過幾回,卻不想鬧出這等事來。
我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着桌案,看着面前之人道:“是我平日裏太好說話了還是怎地,如今你還不從實交代了,想瞞到幾時。”
阿勇突然跪了下來,“此事是卑職的錯,請大人責罰。”
我嘆口氣,緩了語氣:“我也不是要怪你們什麽,只是身為錦衣衛,一舉一動皆要謹言慎行,如今指揮使大人巡查回京奏請的事情中就有一條是江浙一案,只是聖上還未曾在意,我既将你們當成兄弟,自然是凡事能幫則幫,你們這般瞞我,若等到指揮使大人發覺了,我就是想幫也幫不上。”
阿勇垂下頭,片刻才開口道:“其實,這件事情原不想瞞着大人,但其中有個別牽扯,小七說本就是私事,不想連累了大人,所以這才沒告訴大人。”
“是什麽樣的事情?”我隐隐覺得有些不尋常,“你起來說吧。”
阿勇站起了身,發絲遮擋了他眼中的光芒,“我和小七都是嘉靖十二年入的錦衣衛,也是吳江縣的同鄉,當然,這些大人可能都不記得了。小七家中平日裏做些米糧生意,不算富庶,也算一般,本來與朝廷下達的徙京富戶助銀一事是無關的,但當地的富戶早在正德年間的時候就走的差不多了,朝廷又是每年要遷富,一時哪兒來的這麽多富戶。”
“所以再從剩下的裏面選?”我猜道。
他點點頭,“選了若不去也可以,交銀子就行,本來一年三兩也不是交不起,但是當地的州府衙門實收的時候卻整整增了一倍有餘,再加上前前後後的禮道,一年交的銀子遠遠不止三兩。”
“地方衙門抽一成,上到省裏還要抽一成,剩下的再繳到京師。若按這麽算,一年可不得交好多。”我皺眉:“難怪富戶們要鬧事,這事就沒人上奏嗎?”
阿勇搖頭:“地方衙門都是連根共樹的,家裏但凡交的起也不會和官府過不去,這次主要還是鬧出了人命。”
“怎麽鬧出了人命?”
“收繳的時候,地方衙門不知怎的,失手打死了一個富戶,這下正好一連十,十連百的激起了其他富戶們長此以往的怨氣,其中衙門就抓了白家二爺為首的一幫人。”他似乎有意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這白家二爺就是小七的族叔。”
“怪不得,他在這會告假回鄉,不過依着小七的身份,地方衙門也不會怎樣,估計收押兩天也就放人了。”
我這麽想着,畢竟錦衣衛的名號還是很有分量的,地方官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然而阿勇卻說:“并非如此。”
“嗯?”
“大人可知這蘇州知府是誰。”我皺眉,心下有不好的預感,阿勇接着說道:“阮昱成,嘉靖七年的進士,算來應是內閣大人的學生。”
“劉時?”我訝然,自張璁走後,便是劉時接任首輔,這位首輔大人平時本分老實,什麽都好,然而有一點我沒有忘記,他和翊國公郭勳卻是舊識。
“小七走了有多久了?”
“不多不少,今天是第十四日。”
“中間可有消息傳回?”
阿勇想了一會,搖頭。
“第十四日……”我呢喃皺眉。
在沒有消息的二十天過後,一封文書傳到了南鎮撫司,确切點來說是直接給都指揮使陳寅的。
他将這紙文書丢在了我的面前,冷哼一聲,“你手下的人?”
我沒有否認,點點頭。
“管教下屬不利,可知是什麽罪?”
“大人,小七是否有罪,尚無定論,單憑知府一人之詞不足以全信,況且小七說到底還是隸屬錦衣衛,就算要論罪,也該由我們南鎮撫司調查清楚再定。”
陳寅冷笑了一下,“你可知阮昱成為何沒有直奏朝廷而是傳書給了我們?”
我沒有回答,陳寅繼續道:“他傳書到我們這,頂多就是一個小小錦衣衛的事情,但他若上奏了朝廷,那江浙富戶助銀一案就會越擴越大,此條例本是成祖年間制定,時日久遠,如今一但被挖出來,必然牽連甚廣,絕非你我能左右。”陳寅刻意轉身看了我一眼,“所以,有些事情,該怎麽斟酌心裏要清楚。”
“可是大人,犧牲一個錦衣衛難道就能堵住悠悠衆口嗎?不錯,聖上如今是不曾在意,但若哪一天裏聖上在意了起來,大人,這失察之罪,我們擔得起嗎?”見陳寅面有猶豫之色,我繼續說道:“況且,大人莫忘了,東廠那邊可也不是吃閑飯的,都尉府的路今後要怎麽走,大人才應該要斟酌好。”
“那依你的意思?”
“下官覺得該如實上奏。”
“不成!”陳寅說:“奏上去無非是先轉到內閣,你可知這阮昱成與劉時的關系。”
明朝的折子都要先轉內閣審批,才能到皇帝手裏,如此一來,這确實是個棘手的問題。
我和陳寅一時沉默了。
然而,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卻忽略了內閣裏的另一個人。
那是閑暇的午後,嘉靖突然傳召了我去,我心裏一陣莫名,路上悄悄問了馮保,他也不肯多嘴,只說是夏言也在,而當我到達禦花園後,見到的便是嘉靖和嚴世蕃對弈的情形,夏言手裏拿着折子伫立在一旁,似乎在等待什麽,而另一邊則是觀棋的郭浔,他搖着折扇,嘴角帶着慣有的笑容。
不好!我心裏一咯噔,有郭浔這個妖孽在定然不是什麽好事!
“臣陸炳叩見聖上,願聖上萬歲永昌。”
“免禮。”随後嘉靖對夏言道:“你給他瞧瞧,這封折子。”
我接了夏言遞來的折子,粗略看了幾眼,頓時心中大驚,“這是誰寫的?”
好家夥,還被我猜中了,真有人敢直言上谏江浙富戶一案,這下小七有救了。
“順天府尹劉淑相。”嘉靖告訴了我,棋子在手中停頓了一會,語氣裏似有不快,“聽說此人已經上了三次折子,兜兜轉轉這麽多天,內閣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皇上,江浙自古富庶,一年三兩稅銀實在不高,如今出了這等事,應為刁民惑亂,皇上應該嚴加懲治,以正天威。”郭浔在一旁說道。
“小國公,未見得吧。”嚴世蕃也繼而說道,“你莫還當是你那不開化的兩廣之地,依下官看,皇上,還是該徹查清楚再下定論。”
嘉靖沒有去管他們二人,而是分別看了我和夏言一眼道:“夏言,你專程把這封折子挑出來不就是等着他來的,如今你有什麽想法,盡管說出來。”
“啓禀聖上,徙京富戶助銀一事自成祖而來歷時多年,一直未有差遲,如今江浙一帶突然發生此事,确實蹊跷,未免有人暗中作祟,微臣提議盡早徹查此案,屆時,若順天府尹劉淑相所言确實為真,微臣也附議廢除此條例,若不盡相同,則相關人等各自法辦,以肅綱紀。”夏言條條得當的分析道。
“是個辦法。”嘉靖丢下了棋子,看向我,“陸炳,你可願替朕跑一趟江南?”
“臣願意。”我求之不得,心下高興還來不及。
“那行,這事還交給你們錦衣衛了,記着,務必要徹查清楚。”
“皇上,臣願随同陸大人前往。”嚴世蕃突然請求道。
“你?”
“有道是文不離武,江南一帶仕族子弟居多,此番過去,未免陸大人應付不周,臣願一同前往。”
嚴世蕃說的有理有據,嘉靖沉思了片刻,點頭道:“準。”
“皇上,皇上,微臣也去!”見着情形不對,郭浔突然也插道。
然而,嘉靖卻一掃眼,“你去做什麽,老實安分待在京師,否則那些言官們下回再彈劾了你,朕也保不住。”
我在一旁忍不住掩嘴笑,哪知被郭浔瞧見了,他卻勾起笑,不陰不陽的說了一句:“既然如此,那就祝陸大人一路順風了。”
出門的那日,夏言專程來送我,我對他躬身行了一禮,“多謝夏大人,若不是你,皇上也不會見到那封折子,更不會想起徹查此案。”
“陸大人嚴重了,我等既入閣為官,自當擔天下之事,只是此番下江南,老夫還有幾句話想送給陸大人。”
“大人請講。”
夏言撫着胡須嘆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高絕之行,褊急之衷,君子重有戒焉。陸大人請務必記住。”
後兩句我沒聽懂,但前兩句我聽懂了,我點點頭,嚴世蕃的馬車在不遠處等着,我揮揮手向夏言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科普一下明朝的徙京富戶助銀一案是這個意思:朱棣那會遷都北京城,為了充實人口帶動經濟于是從每個省都抽了一撥有錢人去北京定居,讓商人們做生意,發展商業,所以那會是強制要去的,很多人不想背景離鄉,于是去了再溜回來,溜回來再被抓回去,這種循環直到朱棣晚年才開始放松,于是朝廷也睜只眼閉只眼,你不想去,行,交錢,後來的皇帝們發現這還能作為一項經濟收入,于是就默認了這種做法,雖然到了後期京城已經人滿,不需要富戶再去京城了,但是皇帝們也沒廢黜這項條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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