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花魁聽曲

顯然是我高估了蘇州衙門的辦事效率,不僅把事情辦砸了,還把事情給辦沒了。

“跟了三天的人你居然還能讓他跑沒了?”我氣得真想把卷宗扔到總捕頭的臉上。

“消消氣吧,你現在怪他也于事無補。”嚴世蕃打了個手勢示意那人退下。

“來看看這個,今天晚上的好戲。”說着他遞來了一張請柬。

“什麽好戲?”我打開一看,醉夢樓三字映入眼簾,“這是……?”

“花魁娘子的曲,江南水磨調,京城可是不常有的呢。”嚴世蕃調笑道。

我又看了眼請柬上的名字,“張恩?”

“怕不是什麽鴻門宴吧。”

“不管是不是鴻門宴,我們都要去赴一赴。”嚴世蕃的語氣裏透着一點意味不明。

醉夢樓是蘇州最負盛名的酒樓,高有四層,坐落平江河畔,每當夜幕升起時,檐角下的大紅燈籠便會照着紫紅油漆,泛出鮮亮的光芒,而蘇州的達官顯貴們便在這鍍金的招牌下絡繹不絕。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果然江南好呀。”嚴世蕃臨窗俯瞰平江兩岸的火光瑩瑩,感嘆道。

“嚴大人是見慣了上京繁華的人,小小蘇州不足挂齒。”張恩雖然這麽說着,然而卻面有得意。

“看來阮大人和你等把蘇州治理得挺不錯。”

“嚴大人過獎了,下官既身為父母官,就理當為朝廷鞠躬盡瘁。”

“對了,阮大人呢?他們怎麽都沒來?”今日醉夢樓的宴就只見張恩一個,其他官員卻都沒來,我不禁奇怪的問道。

“陸大人稍安勿躁,二位也來蘇州幾日了,今日權當是下官自己宴請二位,聊表地主之誼,沒有其他的意思。”張恩一臉謙和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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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人真是客氣了,放心,蘇州如此富庶歌舞升平,回京以後我定然奏明聖上,為張大人美言幾句。”還是嚴世蕃腦子轉得快,明白了張恩的意思。

“诶呀,那下官就在此多謝二位大人了。”他趕忙躬身行禮道。

這時,菜也來了,一盤盤珍馐佳肴擺着盤的上桌,他又喚來了身旁的人,低語幾句後,那人很快的呈上一本冊子,張恩說道:“這醉夢樓除了菜做的不錯,水磨調子也唱得很是出名,在咱們蘇州可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看看,喜歡哪一出?”

我接了呈過來的冊子翻開一瞧,“看戲?”

沒想到張恩還挺會招待人的,真是一應俱全。我粗略的看了幾眼,也不懂什麽,幹脆就交給了嚴世蕃。

嚴世蕃懶懶的斜倚着,心不在焉的翻着,“阮大人平日也來聽戲嗎?”

“額。”張恩頓了一下,回答道:“不一定,有時會來。”

“一直在醉夢樓嗎?”

“基本上是吧。”

“你們這唱的最好的是誰?”

“這……”張恩突然不說話了。

“我聽說萬花樓的花魁娘子時常也來唱,而且唱的是全蘇州最好的,不知今兒可來了?”

“她……”不知為何提到這花魁娘子時,張恩突然顯得很緊張,他又說道:“花魁娘子今兒恐怕是沒時間。”

“想辦法讓她來。”嚴世蕃瞟了他一眼,又補了一句:“随便唱什麽,銀子我出!”

“大人!”

我和張恩都一驚,我趕緊拉住了嚴世蕃,小聲道:“你做什麽,人家請我們吃飯,你花錢?”

他笑得神秘,“說好帶你來聽花魁娘子的曲,待會等着瞧吧。”

“誰要聽什麽曲,看什麽娘子,你自己好色,莫要拉着我一塊。”

他無視我的白眼,只是合了冊子丢在一邊,示意張恩趕緊去辦。

張恩雖然一臉不情願的尴尬,但還是把花魁娘子給請來了,沒過多久,戲臺上就響起了絲竹聲。

只見一女子繪着精致的妝面,步履緩緩的走上戲臺,身段娉娉婷婷,揮手開扇,一颦一笑皆是風流。

頓時,底下賓客如雲的響起了高呼,大家都沒想到花魁娘子會在今晚上臺,瞬間戲臺下擠滿了一群人,都想争着一堵芳容。我們在三樓倚着憑欄看着下面的一切,花魁娘子的唱腔類似前世的昆曲,軟軟糯糯的江南唱詞從耳邊飄過,散到樓裏令人沉醉。

“這花魁請一次得多少錢?”我喝了一口桌上的茶問張恩。

“想來三百兩文銀是要的。”

“噗!”我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我滴媽呀!這富戶徙京助銀一年才三兩銀子,就算加上朝廷的各種其他禮道,撐死不過二十兩銀子,我算過,這嘉靖年的一兩相當七八百,這三百兩可就是二十多萬呀,這嚴世蕃一夜間就花了二十多萬,我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叩:“敗家爺們!”

他不以為然的說道:“又沒花你陸大人的錢,回去記賬上就行。”

嘉靖什麽人,大明朝最摳的皇帝。嚴世蕃這是要長出奸臣的苗頭了嗎?不行,我得把這苗頭扼殺在搖籃裏。

“你要想報也行,自己去和戶部說,但是別拉上我,我可不陪着你下水。”

興許是見我板着臉的樣子,他果然退了一步,拉了拉我的衣袖好聲道,“行了行了,知道你陸大人廉潔奉公,大不了這銀子我出了,別鬧,聽戲吧。”

嚴世蕃是個很奇怪的人,不管你說什麽,他都很少動怒,再加上他的外貌,時常給人一幅好脾氣的錯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整日懶散又帶笑的人,真的會成為一代奸臣嗎?我的神色恍惚了幾下,在水磨調的唱詞裏越發有些迷茫。

花魁娘子結束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我看着桌上未動的珍馐美味,突然覺得也沒有了什麽胃口,張恩還在拉着嚴世蕃客套些官場禮數,我不習慣尋了個由頭先出去透透氣。

然而剛出了門卻聽某處傳來管笛聲,我循着聲音前去,才發覺是醉夢樓的後院,幾個丫鬟仆子在一旁搬弄着戲曲道具,而身後有一間屋子,用簾子隔着,我猜是伶人們卸妝的地方。

我再往前走了幾步,才尋到了那吹笛之人,長長的胡須,寬廣的袖袍,是個有些歲數的男人了,他立于柳樹下,于一幫小厮丫鬟的襯托下,顯現出不流于俗的氣質。

“魏先生吹得很好吧。”那女子挑起簾子盈盈而來。

待到走近我才發現原來是剛才的花魁娘子,如今她卸去濃豔的脂粉,反倒更加素雅美麗了。

“多年不見,陸大人別來無恙。”她朝我微微屈身行了一禮。

“你認識我?”我有些詫異,想起家中的九位夫人,心中更有不好的預感。

面前的女子輕笑:“看來陸大人真是忘了,多年前的上京你我有過寥寥數面。”

我還沒想好如何接話,她又繼續道:“不知浣浣可還好?”

我又一愣,看來還真是認識。

“她……挺好的。”如果把失去以往寵愛不算的話,那麽府裏好吃好喝伺候,按這标準算确實挺好的。

“那就好。”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欣慰的笑容裏還有一絲哀傷。

“對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不必了,我認識,下官魏良輔見過陸大人。”還未等她說完,這位吹笛的人便自覺上前行禮。

“你是?”走近了才發覺此人有些眼熟,然而我又想不起來。

“下官是知府大人的主事官,那日接風宴上見過大人。”

他這麽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哦,哦,我記起了,那日确實見過,不曾想你居然還有這般才能,真是厲害,厲害呀。”

“大人過獎了,不過是閑來無事的獻醜之作罷了。”

“陸大人不知,在整個蘇州,可再也找不出比魏先生的造詣更高的人了,大人若喜歡,下回您還可試試他的琵琶,哦,還有三弦。”花魁娘子道。

“呀,你還會彈琵琶?”我也驚訝了,難道在蘇州當官要這麽全能嘛。

“是梅娘過獎了,再下的三腳貓不足一提。”

“诶呀,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做個大音樂家可惜了,改日我和阮道成說說,讓你屈居在一個知府主事簡直埋沒才華。”

不知為何,我剛說完,他們卻都不說話了,空氣裏一片靜谧,我心中咯噔一下,莫非是我說錯話了?

我想了想,正欲開口緩解氛圍,卻聽外面傳來轎夫的喊聲,梅娘整理了神色,微微一笑,恢複了得體的美麗:“時辰不早了,我還得回萬花樓去,陸大人,有緣改日再見。”她一屈身,行了禮轉身向外而去。

我卻突然發現地面上遺落了什麽東西,在月光下泛着瑩瑩潤澤,我趕緊拾起朝她背影喊道:“等等,你的玉佩。”

她回身,那一刻有些神色慌亂,我将玉佩交還到了她的手裏,她才又掩下了眼底的波動,恢複得平平靜靜,“多謝陸大人。”

等到轎子走遠後,我才向身旁的魏良輔問道:“這梅娘究竟是何人?”

從她剛才一舉一動間落落大方的儀态看,絕不是一般的青樓女子。

“也是可憐人一個。”魏良輔嘆了口氣,“下官來蘇州的時間不長,據別人說,好像是以前一個犯了事的罪臣女眷,後來被充入了官妓,也不知怎地就流落到了蘇州。”

“官妓……”我呢喃了一聲,自己也跟着嘆了口氣,這個時代的女人,都是與家族榮辱挂鈎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真是命運半點不由人。如今我是否該慶幸自己來到了一個男人身上呢?

“聽說她唱的水磨調是整個蘇州最好的,阮大人應該也時常來聽吧。”

“這……”魏良輔突然遲疑了。

“無妨,我只是問問,你不想答就算了,畢竟他是你的上司嘛,我能理解。”我拍拍他的肩膀,看了眼頭頂的圓月,時辰是不早了,不知道嚴世蕃和張恩有沒有出來呢。

“陸大人。”我正欲離去的腳步被這聲音止住了,“恕下官多嘴,奉勸陸大人一句,有些事情如果到了該止步的時候就止步吧,很多時候,很多人,并非陸大人想的那樣。其實,每個人活着都不容易……阮大人也一樣。”最後那句話,他的語氣很輕很輕,似乎要随風飄去。

我沒有回頭,只是點點頭繼續向前走了。

嚴世蕃在醉夢樓的門口等我,屋檐下的燈籠照的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

“你怎麽總像個花腳貓似的動不動就溜得不見蹤影?”我還未開口,他先說道,語氣裏卻并無一點責怪之意。

我沒有接他的話,瞟了一眼周圍空落落的一片,連個侍從也沒有:“張恩呢?”

“我打發他走了,順帶連轎夫也打發走了。”

“看來今天我們要走回去了。”我撇撇嘴。

他沒有絲毫在意,“就當是陪我減肥吧。”

“我再減下去可就成一副骨頭了。”

話雖這麽說,我卻和他一起邁開了步子,走在平江河畔,柳枝在空氣裏微微擺動,拂過肩,他說:“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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