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刺客
我跑了很久,最終癱坐在石階上,沒過一會,遠處行來了一輛馬車,在宅子門前停下。
我回頭一看,才發覺是梅娘的住處,我真是糊塗了,怎麽跑到這裏來。
然而伴随着一陣輕微的咳嗽聲,身後的大門開了,“小姐,小心臺階。”
“呀,這是誰!”
“陸大人?”梅娘率先認出了我。
我無力的笑笑,“驚擾你了。”
“這是……發生什麽了?”她見我一幅狼狽模樣問道。
“碰到一些棘手事情罷了。”我看看她又朝門口的馬車瞧去,“怎麽,你要走?”
她閃過一絲慌張,用笑容掩蓋:“舊日的一位恩客,明兒一早就要離開蘇州了,所以趕去相送一程。”
我不相信的笑了,“相送還需要帶行李嗎?”
她的臉上泛起窘迫,我也沒有追問,只是感到疲憊往旁邊的門上靠了靠, “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今晚遇到了點麻煩,不想卻跑到你這裏來了,能借我暫避一會嗎?”
我也不懂為什麽,明知道她是阮昱成的人,卻又總對她生出一種莫名的信任。
她點了頭,喚身旁的婢女過來,“歡兒,扶陸大人進去。”
那名丫鬟伸出手想扶我,然而在起身的那刻,我卻感到了一陣劇烈的疼痛。
“血……大人,您受傷了……”那丫鬟突然顫抖着語氣說道。
我朝肩上一摸,殷紅的血色沾上指尖,怪不得一路下來我會感覺如此吃力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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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也皺了眉頭,“歡兒,還不快扶大人進去。”
就在此時,一道影子從天而降,歡兒驚呼了一聲,我也以為是有人來了,迅速的從地上起身,待到那影子落地後,揭開蒙面,才發現原來是小七。
“陸哥哥,現在情況不妙,得快走。”
“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那刺客呢?”
“陸哥哥可知那刺客是誰?”他看了我一眼反問,似乎我會知道答案那樣。
我想了片刻,吐出兩個字:“秦準?”
“東廠的人。”他話落,我整個人又是一怔。
這麽長時間,我不是沒有懷疑過秦準,然而就是沒想過會與東廠有所牽連。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秦準的資料會從來沒有出現過。
“看來連東廠也有參與此事……”
現在的情形似乎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變得越來越複雜,甚至各種勢力交彙。
“這三言兩語我也沒有辦法和你說清,但現在确實很危險,秦準已經暴露了,接下來只怕是山雨欲來的征兆。所以,事不宜遲,得快走。”
從小七的話語裏我聽出了急促的意味,我不知道他這段時間在蘇州到底經歷了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所知道的真相一定不簡單。
就在這時,我的傷口又作痛了,我吃疼的按住肩膀,一旁的梅娘見狀開口道:“既然如此,不如二位大人就請和我們一起走吧。”
小七有意看了一眼梅娘,又将目光轉回我,帶着一點不明的意味。
然而我還是同意了這個建議,“那就有勞梅娘了。”
“大人!她是——”小七意外得也不喊我陸哥哥了。
“行了,小七!”我喝止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緩和了語氣:“就這樣吧。”
上了馬車,小七由于不放心,趕走了車夫自己來駕車,而梅娘則幫我在車廂裏簡單包紮了一下傷口。
期間她先問道:“方才陸大人為何要維護我?”
我淡淡地笑着,“我只是覺得像梅娘你這樣的女子是不應該受到傷害的,要是還在很多年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孩,換作是誰都會想保護的吧。”
她的目光沒來由的一閃,雖然只是一瞬,“我不是個好女子。”她低低地說道。
“萬事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我懂。”
“可我也騙了大人你。”
“沒事,馬車還沒出城,你現在還有機會,想說什麽盡管說。”我眨眨眼,玩笑似的那麽說。
她頓了片刻,還是沒有說出來。
馬車在奔馳,我探出頭問小七:“我們現在去哪兒?”
“現在蘇州已經不安全,不如出城再說。”小七又瞟了一眼車裏的梅娘,“至于她——”
“大人也将我送到城外就可以了。”她說。
“城外有人來接你嗎?”我側頭奇怪的問她。
她不做聲,卻微微一點頭。
我心中已經了然,放下簾子,靠着車座半晌,還是沒忍住問道:“是阮大人?”
她一擡眸,似乎是再也無可逃避的問題,終于點下頭,某種複雜的感情爬上她的面容。
我籲了一口氣,看來是如此了。
“我和他……”她輕輕地開口,眼神變得有些恍惚,“其實……不是你們想得那樣,至少,我們都沒想過會讓一切變成這個樣子。”
我看着她,突然有些說不上來的無奈,“所以,這蘇州一切的指使真的是你們嗎?”
她搖搖頭,嘆息間有無奈與悲傷,“大人還記得上次我們說過的話嗎?”
我點頭,她繼續道:“其實那天我騙了大人,在這場計劃裏,張恩只是一顆棋子,我利用他報複了劉白二家,然而這場報複所要遮掩的不過是一個盤根錯節的官場秘密罷了,說到底,我們又何嘗不是別人的棋子。”她自嘲般的笑了。
“我知道,那天你用張恩做托詞,不願意承認和阮道成有關,無非就是怕把他供出來,但如今事态發展已越來越越嚴重,我想是時候該說出真相了。”
那一刻她垂下眼捷,将眸子裏的光遮掩,沉默了一會,吸着鼻子,有哽咽的聲音傳出。
“是我的錯,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我挑眉,“看來你們認識很久?”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我十三歲那年就認識他了。如果後來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被離京外放。”
看來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然而梅娘卻并沒有打算再往下說,“很久遠的事情了,大人想知道的也不會是這個。”
她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緒,恢複了該有的平淡,然後開口道,“明之是三年前升到蘇州的,我也是那個時候被教坊司送到這裏的,自京城一別以後,我曾以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他了,卻沒想到我們還會在相逢。只是那個時候我沒想過這會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
“什麽意思?”
“官妓隸屬教坊司,如果沒有上頭的意思,是不得随意更改地籍的,然而,嘉靖十二年我卻從京城調到了蘇州,大人覺得這是為什麽?”
“有人故意的,他把你送給了阮大人。”
她點頭,繼續道,“助銀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但是從明之的升遷和我被調蘇州來看,一切絕不是巧合,這些年他在蘇州做了什麽,我雖然并不了解,但心裏總有隐隐的不安。果然,你們還是來了。”說到此,她嘆了口氣。
“所以,萬花樓的失火是阮道成計劃的?”
“是秦準放的火,但明之并沒有想真的害你們。”
“呵,他想要在內閣參我們一本。”我繼續問道,“那麽秦準又是怎麽回事?”
“秦準是一年前來的,他的事情明之從未和我提過,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只有今晚,一切變得有些不尋常。”
“什麽不尋常?”
“白日你來找過我的事情,明之是知道的,但是今晚他卻讓我連夜離開蘇州,這不像他的作風,我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很大的事情。”她的眉間也湧起擔憂。
“是張恩死了,秦準動的手,方才也想把我給殺了,不過,小七已經告訴我了另一個消息,他是東廠的人。所以現在,如果你們能夠說出背後的那股勢力,那麽一切都還為時不晚。”
“大人……”梅娘低聲喚道,那聲音似乎帶着一點顫抖。
就在這時,馬兒一陣嘶鳴,車廂猛烈晃動了一下,我扶住了一旁的車廄,而梅娘則正好倒在了我的身上。
“發生什麽事了?”我掀開簾子,那一瞬間映入眼眶的情形讓我怵目驚心。
十幾名随從全被殺害,屍體橫列在地,滿是鮮血,映襯着周圍的夜色,顯得格外恐怖異常。
小七下馬查看了一下,告訴我,“全是一招致命,看來是有組織有預謀的。”
我心底的恐懼與擔憂越來越強烈,“如果是有組織的計劃,那麽你說除了錦衣衛還有誰可以做到?”
小七停頓了一下,然後我和他不約而同的說出口:“東廠!”
“看來這蘇州是出不去了。”我皺眉。
片刻過後,我下了一個決定:“小七,回千戶所!”
“大人?”他很是驚訝,我知道他想說什麽,蘇州府的千戶所早已受當地勢力所滲透,現在回去無疑自投羅網,但換個角度,不管怎麽說,各地的千戶所歸根究底仍屬錦衣衛,只要屬于錦衣衛那就歸都尉府管,如此冒險一試,放手一搏未嘗沒有生機。
于是,我最後一次向小七重複道:“回去!”
他上了馬,輕叱一聲,馬兒掉頭開始往回奔馳,梅娘伏在座位上,從剛才的颠簸中緩過神來:“方才發生什麽了?”
“阮道成派來接你的人都被殺了,現在我們只有回去。”
她的臉上有震驚與錯愕,只是還沒有等她開口,她又突然捂住了腹部,□□一聲,顯得很難受的樣子。
“你怎麽了?”我問她。
她搖搖頭,咬緊了下唇,似乎在很痛苦的隐忍什麽。
就在這時,原本平暢的馬車居然颠簸的快了起來,我和梅娘在車廂內一陣左磕右碰,我剛想詢問,只聽得小七語氣緊張的說道:“陸哥哥,看來我們有麻煩了。”
我從車窗內向後一探,只見馬車後面跟上了一群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衣人,他們隐藏在夜色裏,踏着輕功緊追不舍,而手中的長劍齊刷刷泛出駭人的冷光。
我從靴子旁摸出一把短刀,還是那日趕走刺客的殺豬刀,嚴世蕃臨走時交代我防身的,如今總算能派上用了。
“小七。”我掀了簾子,小七朝我看了一眼,我們互相心領神會的一點頭,然後他一勒缰繩道:“坐穩了。”
馬兒又是一聲嘶鳴,随後整個車子開始飛快的疾馳起來,車廂被颠得劇烈搖晃,就在這時,一道長劍突然從窗口刺入,穿過我和梅娘中間,她頓時吓得失聲驚叫。
我當即立斷,直揮匕首就向這握劍的手腕刺去,只聽車外黑衣人一聲痛呼,長劍掉落,鮮血從窗外濺入。
此刻,從上面傳來“咔嚓”響,又一柄長劍從車頂刺穿直直往下來,我立刻拾起方才掉落的劍,一個抵擋,上方那截劍端筆直的戳在了劍刃的橫面,一時間,劍光照映着我和刺客的面容,連同周身的一切都變得寒冷。
上方的力道還再加重,我眼看難以抵擋這近在咫尺的危險,突然,又是一個颠簸,馬車似乎絆到了什麽,一擊重撞,刺客的劍刃被錯開,往我肩膀刺來,而梅娘此時卻從一旁摸出匕首狠狠一紮,刺客痛呼,我趁機擡手一挑,打斷了他手中的劍。
馬車還在奔馳,前方的打鬥聲也越來越重,突然一陣疾風逼來,遮擋的車簾被削去了大半,只見小七手持缰繩,前方又竄上幾名黑衣人,我将另一把劍順勢扔給他,“接着。”
他接住劍,一滑出鞘,瞬間逼退那幾名刺客,然後勒緊缰繩,馬車繼續往前。
這時,我轉身才發現梅娘不知怎麽,已然蒼白了臉色痛苦的伏在車廂內。
“梅娘?”我扶起她,“你怎麽了?”
她痛苦的皺起眉頭,額間已有密密汗珠滲出,我順勢看去,發現她正捂着腹部,再往下,裙子上居然有鮮紅的血液滲出。
我心中咯噔,一個不好的預感升起。
“你……有身孕了?”
“大人……”她虛弱的聲音響起。
“別怕,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堅持住。”我握住了她的手,冰涼冰涼的。
“小七,再快點!”
在夜色與風聲中,四周的劍刃交錯過來,最後,當我們沖出包圍時,馬車已經被砍得殘破不堪。
“離千戶所還有多遠?”我問小七。
“快了,過了前面這個岔路就是知府衙門,知府衙門再往西就到了。”
梅娘抓着我的手,她秀麗的眉毛緊蹙,臉色變得分外蒼白,而裙子上的血跡也越染越多,我心中的擔憂與恐懼開始占據所有。
“大人……”她的聲音變得很低,帶着痛苦的隐忍。
“我在這裏,你放心,一定會沒事的。”
她緩緩搖頭,然後在疼痛下堅持着坐起身子,說道:“梅娘不敢奢求什麽,只想懇請大人一件事,請大人務必答應我。”她抓住我的手,那目光裏仿佛是她這一生所有的期盼。
“什麽事情,你說,我一定答應你。”
“請大人答應我,不管明之究竟做錯了什麽事情,大人都不要殺他,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懇請大人在聖上面前為他求一分情。來生梅娘願結草銜環報答大人。”
我呆滞了片刻,然後慢慢地問道,“他就那麽重要?重要到哪怕是被利用,也要不顧一切的去保全他?”
她笑了,笑的很疲倦,“大人,你有喜歡的人嗎?”
我沒有說話,她繼續着,只是語氣變得很輕很輕:“還記得小的時候,庭院裏種着兩棵枇杷樹,我就坐在枇杷樹下讀書,那時候他呀就時常從牆下走過,他是那麽的溫和又謙遜,也是那麽的落魄又貧窮。他父母雙亡的那一年,父親收了他做學生,我呀就常常躲在門後看他讀書。盡管父親不允許,但上元節的那天,他還是帶我爬過牆,穿過巷子和湖堤,去看對岸的煙火,現在想想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美麗……”
梅娘給我講述了一個漫長又悲傷的故事,一個分文不名的少年,一段青梅竹馬的時光。
也許從嘉靖四年開始,他們的命運就走向了不同的分岔,一個進了教坊司,一個入了仕途。只是當年牆下的少年已經不再如舊,而牆上的姑娘卻仍然沒改初衷。
“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送到阮大人身邊的,你堅持住。”
她因疼痛而蹙着的眉間有淺淺的笑容,然後呼出一口氣疲倦地倒在我的臂彎裏,“謝謝你……陸大人……”
馬車一路奔馳,我抱着虛弱的她,祈求這一刻的時間慢些,別帶走梅娘的生命。
突然,馬車停下了,我心下一驚莫非又是遇上刺客了,正要詢問小七,然而一出車廂,才發現外面是一片火光璀璨,官兵們齊刷刷圍住馬車,高舉的火把将身後知府衙門的匾額照得徹亮。
“陸哥哥。”小七看了我一眼,握緊了手中的劍。
我按住他拔劍的動作,撩起衣擺下車,然後從腰間扯下令牌赫然正對所有人——大明錦衣指揮使:陸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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