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佟兒一個人忙不過來,琉珠的雜事就被曹丕免掉,直接調過來單單侍候我,她和佟兒兩人換班,也就省去佟兒好多事。

自從在中山回來,我就越來越不願意說話,時常是一個人枯坐,佟兒以為我是為袁熙的事情傷神,每日裏侍候的更加謹慎,生怕我憋出個什麽事情,近日還特特讓掃院子的小厮去外面買些好玩的玩意。小厮抱回來的東西也的确新奇,好多是以前不曾見過的,只是我仍是提不起興致,性子也越來越懶散。

春元頭一日,琉珠匆匆忙忙邁着細碎腳步閃進屋中,欣喜的對我道:“夫人,老夫人來府裏了,大公子傳話來讓你去見見?”

曹丕和我成親後也算是成家立業,便被分出丞相府得了一套自己的院子。今次老夫人前來也多半是長時間見不到曹丕,趁着年夕過來看看。成親之時因為蓋着蓋頭也沒能和她相見,我了然對琉珠點點頭,道:“你帶路吧,咱們這就過去請安。”

佟兒聽罷放下手裏剪着的窗花過來扶我,琉珠在前頭帶路,這才一路來到前堂。

之前就聽府裏的下人們常常說起曹夫人為人和善、崇尚儉樸,琉珠也說曹夫人面慈心善,脾氣溫和。來給她請安并不是礙于媳婦對婆婆的禮數,就算我和她沒有什麽婆媳關系,為着晚輩和長輩之間該有的起碼尊重也是要過來的。

前腳才踏進前堂的門,就聽到有人喊嫂嫂,擡眼望過去原來是曹植,數月不見倒是長高不少,面貌也越發的清秀。

我對他笑過轉而走到曹夫人面前,深深一拜,道:“夫人福安,婉若有禮。”

見我如此,佟兒和琉珠也是随在身後行大禮,曹夫人正喝着茶,見我如此大禮跪拜,趕忙放下茶杯相扶,道:“兒媳不必行此大禮。”

我随她起身,站到一邊,道:“婉若是小輩,自該行此大禮。”

她滿意的看看我,眼光停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笑道:“這可是曹家的嫡孫,婉若你受累了。”

兀自輕撫着腹中的小生命,他不止是曹家的嫡孫也是我的孩子,想到這裏,微微擡頭扯出一抹笑意,道:“夫人用過飯了麽?眼見着就到晌午,我這就讓佟兒和琉珠去備些飯菜。”

她對我點點頭,起身坐回椅子上,我起步施禮帶着佟兒和琉珠退下,轉過門檻的時候聽到曹夫人的聲音:“婉若是個極好的女子,只是終究不能助你……”

佟兒和琉珠似乎知道什麽一般,跟在後面對視一眼,我搖搖頭,道:“其實有什麽事情你們也無需瞞我,不過關于曹丕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轉過長長的走廊,才發現不知何時飄起細碎雪瓣,揚揚灑灑的落在臉上、身上,有絲絲涼意。

佟兒掀開廚房的厚布簾子,幾個切菜的媽媽正在一旁閑聊,見我進來慌忙站在一邊施禮,讓她們起來,我随手拿出籮筐挑選幾樣菜色。冬月的青菜不多,種類少的可憐,倒是有幾顆冬筍看上去很白嫩,撿起幾個放進籮筐,又挑揀些白蘿蔔、臘肉,對琉珠道:“這些洗洗,切好給我。”又對佟兒道:“幫我生火。”

她們應聲各自去忙活着,我轉身走到竈前坐下,看着爐竈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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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兒生好火對我道:“小姐,三公子來了。”

恍惚擡起頭,曹植正掀簾倚在門框上,笑嘻嘻的操手看我,喚:“嫂嫂。”

我起身,對他招手:“來,過來。”

他提步走上前來,重又叫嫂嫂。

我道:“長高了,越發的清秀好看了。”

他站在我面前,斂了笑意,鄭重道:“嫂嫂,父親說管南郡太守郭永是個有勇有謀之人,欲要收為己用。但是最好的籌碼卻是許門親事,所以近日在我們衆兒子當中挑選合适的人選。”

此時琉珠的已經将洗切好的菜端過來,我接過後,不徐不慢的下鍋,背對着他道:“你和曹沖也在其中啊?”

他果然也被卷進權利争鬥的漩渦麽?身不由己?油煎着冬筍滋滋作響,升騰的熱氣模糊着視線。

“我年紀還小,雖然還不到娶妻的年紀,但是在父親眼中,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所以呢?所以你也要成為争奪天下的犧牲品?你也要像他們一樣踩着累累白骨,登上外表

看起來榮耀無比、實則是鮮血染就的高位?”我轉身死死的看着他,只是希望哪怕他有一點點動搖,我總以為他是不同的。

顯是沒有料到我會如此失态,他有些驚愕,緩過神後才抓抓頭皮,小聲道:“我還不擔心呢,反正大哥二哥在前面站着,嫂嫂……嫂嫂對我發脾氣作甚?左右也該是給大哥發脾氣才是。”

他始終還是不明白,曹丕的野心太大,怎麽可能不會動容?而我對曹丕,從來就沒情意可言。搖搖頭背過身去,翻着鍋中的筍片,淡淡道:“你還太小,什麽也不懂,可我寧願你長不大,即使長大了也不要去懂。”

初見他時,他醉心在詩詞書畫裏,這樣美好的孩子,不應該也被利欲熏心,在這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的亂世,這方淨土應該被完好無損的保存下去,不要被玷污了才好。

他不是很明白的看着我,“嫂嫂說什麽?我聽不懂...”

×××××××××××××

簡單的拼湊六道菜色,佟兒帶着丫頭們将菜端到前堂,我整整衣衫跟在後面囑咐她們要小心路滑。

雪勢漸大,已經由細碎的雪片變成厚厚的鵝毛飄着,不過是一會的功夫,院子裏的樹木皆披上一樹銀白,悲涼的更加悲涼。朝袖子裏縮縮手,呵一口熱氣,今年除夕又是一場不可收拾的大雪……

曹植倒是滿不在乎,跑到院中團一個雪球拿到我面前,道:“嫂嫂,白梅與雪哪個更高貴些?”

裙尾拖過長長的走廊發出細細的沙沙聲響,我歪頭看他,他已經到我胸口,再過幾年就是個好看的少年。思量一陣,回道:“雪比白梅白出許多,可是被陽光一照,眨眼即逝,雖然白梅比不過雪白,卻能在晴好的天裏依舊綻放香氣,高雅動人。所以嫂嫂以為,白梅高雅,做人也當如白梅,不論冷暖依舊不卑不亢。”

他聽罷,将手裏的雪團遠遠扔出去,道:“我師父也常說白梅品質高潔,但是子建以為人比不得花。”

他說的對,人比不得花,也無法同花相比,因為花只為美麗活着,而人卻外表光鮮,內心裏不知道有多黑暗。

各自走着卻再無話說,剛到門口就聽到布著碗筷的聲響,叮叮當當甚是好聽。曹植率先邁進屋裏,笑着同曹夫人說話,“母親,我方才玩雪去了,外面的雪下的可真大。”

曹夫人對他招手讓他坐在身邊,又對站在一旁的曹丕道:“子桓,你也過來這邊坐。”

曹丕應是,起身走過去坐下,我站在一旁,默不作聲,這樣的家宴,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正想着怎麽開口尋個由頭退下去,曹夫人已經開口,“婉若啊,你也過來坐,剛才聽琉珠說這些菜都是你親自做的,辛苦你了。”

我連忙上前兩步,恭敬道:“是婉若該做的,謝謝夫人謬贊,婉若不辛苦。”

她轉頭別有深意的看一眼曹丕,複又對我道:“來,你也過來坐,我有話跟你說。”

躬身施禮,起步走過去,曹丕挪挪椅子向後撤過,曹夫人拉過我的手坐下,這個動作好似還在山中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拉着我的手,說我是個有福氣的。緩緩攢出一個笑,道:“謝謝夫人。”

她拉着我的手端詳一陣,溫笑着:“按理說,你現在有了身子,這件事不該這個時候說。”

我在心底冷笑一聲,這個時候不該說不是還要說的麽,他們以為我在意,其實曹丕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在意,既然心不在他那裏,又怎麽會在意?

“夫人請說就是,婉若聽着呢。”

她今日穿着紫色裘襖,頭發梳的緊貼鬓角,方才沒有擡頭看她,現在才發現她竟然一絲白發也無。臉上也是紅潤光澤,雖然長得不算美貌卻是個與衆不同的婦人。朱唇輕啓婉婉笑意,“我就知道婉若是個明白事理的,那我就直說了。南郡太守郭永有個年方十五的女兒,名郭照,長得自是比不得你,不過也算是個巧人。頭幾日孟德與我說起,說是子桓已經娶妻,是不是也該納個妾了。”

我站起身對她福一福,淡淡道:“婉若對這些事也不上心,曹……丕郎願意就好。”

曹夫人笑意漸盛,連忙将我扶起,誇道:“就知道婉若是個賢惠的。”

這頓飯吃的很是無趣,各人揣着心思,只是曹丕将我的手緊緊攥着,掙了幾次也沒掙脫,索性由他攥着直到撤席。

晚間回房的時候,腳底下踩着厚厚的雪地,也沒有想到會下雪,晌午出來的時候沒有穿雪靴,只穿着普通棉鞋,現在被雪浸濕,頓覺腳底陣陣冷意刺骨。

佟兒扶我回房将火盆的殘灰端出去,重新換過柴火用火折子點燃,掌了燈繼續剪着窗花。屋中一時寂靜,只剩柴火的‘哔啵’聲,看着手上書卷字跡漸漸模糊,睡意漸盛。

恍惚聽到‘吱呀’一聲,擡頭向門口看去,曹丕仍是一襲玄色深衣,肩膀和發絲上挂着些雪花,依稀記得春日那個雨夜,他一身衣衫盡濕,接了佟兒手裏的藥碗喂我喝下,那場景好似昨天才發生,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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