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深夜冒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我理理衣衫起身,等他說話。

他将披在身上的裘袍脫下搭在衣架上,平和的走過來坐下,表情淡然,道:“你既然選擇跟我回來,和袁熙了斷前塵,我總以為你也是對我存着情誼的,總以為今次母親的提議你會反對……”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對話已經是越來越冷淡,越來越透着涼薄,聽罷他的話,我微微冷笑:“和你終歸是存了個夫妻的名分,總不想因為這些勞什子的事情擾我安生,我現在只想将孩子好好生下來,其他的別無所求。”

自以為無欲無求的話,卻顯然将他激怒,肩膀被他反手扣住,那力道似是要将我肩膀卸掉,悶哼一聲皺起眉頭看他,他眼神憤恨,怒嘯着:“好,好,甄婉若果然是甄婉若,不貪圖榮華富貴,果然是你的秉性麽,只是以後與她人姐妹相稱的時候,別忘記今日所說之話便好。”

掙脫他的鉗制,退後一步扯開彼此間的距離,俯着身子恭聲道:“必不忘記。”沒有擡頭看他,他離去時是如何表情不得而知,只是房門被狠勁帶上,那黑貂裘的袍子也挂在衣架上未動。

佟兒說我有些過分,好歹也要做出些在乎曹丕的樣子,可我懶得去做無意義之事,對她的話也只是笑笑。

一晃新春過去幾日,曹丕被叫去丞相府商議事情還沒回來,琉珠倒是不知從哪打聽來消息,說是曹丕的納妾之事已定,日期定在春三月二十六。

掐指算算,那日的确是個好日子,大約也正是我要分娩之時,而在兩年前的同一天,我也身穿朱色喜服帶着滿滿的少女情意,成了袁熙的妻子,只是到最後,什麽都變了,一個深鎖侯門,一個亡命天涯。

又下過幾場小雪,天氣漸漸轉暖,伴随着積雪融化的聲音,枯枝長出新芽,桃花也開始接替梅花的寂落重新在枝頭挂上繁華。沒有人會知道,落去的梅花是帶着何種心情。

大夫說腹中的小生命會在四月後降臨,因為挺着大肚子行動不甚方便,緩緩而至的曹丕和郭照的婚期,我只能由琉珠和佟兒扶着坐在上座等着新婦前來敬茶。

納妾不如娶妻風光,但是因為曹操要用賢,還是親自來府裏一趟,以顯示曹家對郭家的重視。對于這樣的擡高,郭家很是識趣,并沒有因為女兒位居妾有什麽怨言,但我想,這件事還是曹丕在當中斡旋的原因占大半。

禮成之後,曹操便離去。我第一次站在很遠的地方看這個被天下人說成武可安邦、文可治國的人物,他的背影很堅毅,留給天下的也從來都是狠辣決絕的手段,其實他是個稱職的權謀家,他的兒子曹丕像極他這點。印象中唯獨對曹沖比較寡淡,他好像不怎麽好動。在丞相府的那段日子,倒是見過一次,除長得白皙,看上去是個清涼男子以外沒有任何特別,只是聽說他很聰明,七歲的時候稱過象,而被人傳成佳話,曹操很喜歡他。

遑論才氣,只怕曹丕是三人之中最差的,曹沖和曹植都遠勝與他,曹操喜歡曹沖與曹植難免就會成為他心頭的怯事,這也是他為什麽會拉攏勢力、采取對自己最有力對策的原因。曹丕這個人,我着實很了解他,如果我想。

長長的白玉臺階雕刻着麒麟浮畫,在陽光的照射下泛着刺眼白光,我低聲嘆口氣,道:“我們回去吧,這裏沒我們什麽事了。”佟兒過來扶我,琉珠随在身後,默無聲息的走着。

身上的大紅衣服顯得極盡雍容,大袖上針腳細密的繡着大瓣牡丹,襯得整個人都風華絕代,只是外面喜樂聲聲,熱鬧無比,長長的走廊只有我們三人相伴而行,有些寂寥。這個時候,我忽然發現其實琉珠跟我們并無芥蒂,她一心一意的想融入到我和佟兒當中。或者沒有什麽需要隐瞞她,我可以像對待墨竹一樣,把她當做信賴之人。

院子裏起風,幾片花瓣飛過,腳下似是踩到什麽東西,身體承受不住突然失控的重心栽倒下去,接着是裙帶被血染透,佟兒驚呼,琉珠扶着我不停地哭。轉頭向她笑笑,該來的終于來了,我伸手拾起掩在裙底的琉璃珠,緊緊攥在手裏,安慰琉珠道:“琉珠,別害怕,我和孩子都會沒事的,以後你就和佟兒一樣,與我表面上是主仆,私底下也姐妹相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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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愕的擡起頭,臉上還挂着淚珠,“夫……夫人。”

在這裏我不需要敵人,我只需要朋友,需要姐妹,需要和我安生度日的親人。以前的我了無牽挂,不想在乎這些,可是現在我有了孩子,有了要保護的人,便不想再尋死。

自腹部傳來的痛感蔓延全身,神智卻仍然清醒地想起早晨的時候在走廊鬼鬼祟祟的丫頭身影,那個丫頭好像是郭照的陪嫁丫頭吧?

一陣陣下墜的疼痛襲來,仿若全身的骨頭都要斷開,伸手攥住琉珠的手,她吃痛的抽泣,卻不敢哭出聲來,只哽咽的安慰着:“夫人,佟姐姐去叫大夫了,您忍着點。”

路過的小厮幫忙将我擡回屋中,躺在床上下×體卻不停地出血,琉珠看着我血流不止,再也忍不住失聲哭起來,只一個勁囑咐我“夫人,您可千萬要忍住。”

豆大的汗滴将枕頭濕透,我咬着嘴唇對她點頭。

不過一會功夫,大夫便被佟兒扯着跑進來,看他年邁還被佟兒拽着這般跑動,實在是辛苦,我忍痛對他開口,“上次小産的的時候也是杜大夫為我保住孩子,今次,也拜托杜大夫了。”

他将藥箱擱置一旁,坐在床頭幫我把脈,對佟兒道:“先去熬些荊芥為夫人止住血。”

佟兒聽完急忙應是就跑出去,杜大夫又對琉珠道:“夫人已經有提前生産的預兆,快吩咐人去找穩婆。”

琉珠慌忙起身對站在門外的小厮喊道:“快去,快去把西胡同的王穩婆叫來,她最近。”

小厮應是半點不敢耽誤起身就退出去。

自下腹傳來的痛處越來越甚,額上冷汗直冒,我已分不清是哪裏在痛,只覺全身都要散架。

琉珠看着眼前的景象,跺下腳跑了出去。

屋中一時只剩下杜大夫和我,他松開診脈的手,問道:“夫人,你這不是自然生産,可是受到什麽……”

我死死絞着身下的床單,忍着自下腹傳來的陣陣墜痛,道:“方才不小心在走廊滑倒,杜大夫,你……一定要幫我把孩子保住。”

“夫人放心,夫人只是受驚後出血,不會有事,老臣會盡力的。”

疼痛已經蓋過意識,再也顧及不了其他,只聽到屋中人聲嘈雜,穩婆的喊聲,佟兒的哭聲,杜大夫讓小厮抓藥,一時間屋中混亂不堪,卻又各人忙碌有序。

穩婆一直再對我喊“夫人再用點力,再用點力,看見孩子的頭了,快用點力啊,夫人。”

什麽力氣都沒有,使不出一點力氣,整個人都要虛脫,好累啊,閉上眼睛吧,真的不想生了,不想生了。

“大夫,大夫,小姐不動了,小姐昏過去了,,怎麽辦怎麽辦?”是佟兒吧?

“夫人,夫人,快醒醒啊,孩子快出來了。”這個是穩婆麽?

“夫人,夫人不要吓琉珠,夫人你快醒來啊。”還有琉珠?

一切聲音戛然而止,我是死了吧?一定是死了。恍惚聽到嬰兒的啼哭,身體也突然變輕,從腹部傳來的墜痛消失,我便再沒有知覺。

幽幽睜開眼來,坐在身邊的人神色疲憊,手仍被緊緊握住。

“我還活着?”

有一瞬的寂靜,身邊的男子聲音顫抖透着些許不确定,“婉若?”

我張張嘴,只是嗯了一聲。

他慌忙起身喊大夫,外面嘈雜腳步聲疾步而至,四五位太醫讓原本狹小的房間更顯擁擠,他們神色也是疲憊,甚至還有些恐慌。

曹丕起身相讓,對着帶頭的杜大夫道:“快,看看夫人怎麽樣了?”

杜大夫點頭唱諾,起身過來號上我的脈,斟酌一會兒,起身道:“恭喜夫人,恭喜大公子,有驚無險啊。”

曹丕面上露出喜色,對其餘幾個太醫道:“你們都看看,都看看。”

幾個太醫輪流號過脈後,衆口一致道:“蒼天護佑,有驚無險,夫人萬福。”

反應過來,我則擔心的是孩子,便道:“孩子呢?現在在哪裏?”

曹丕走過來,對站在下面的太醫道:“兩日未休息你們也累了,下去領完賞便各自回家吧。”

幾個太醫唱諾退下,他才走過來坐于床榻,将我摟進懷中,“婉若,你吓死我了,我們的孩子長得很好看,他們都說像我,父親給他起名睿,字元仲。”

還好,虛驚一場,孩子和我都還活着,這便比什麽都好。忽然想起他竟在這守了兩天,稍稍掙開他的懷抱,問道:“昨日你什麽時候來的?還有,郭照她……”

我的意思是,曹家既然打算借郭家的聯合以鞏固勢力,那麽他在新婚之夜丢下郭照來陪我,豈不會讓郭家不滿?

他輕輕将我放下,躺進錦被裏替我掖掖被角,安慰道:“不要想那些,好好休息,那些事情我會處理的,你不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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