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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聽到曹丕說話,想來是以為我已熟睡,怕吵到我,繼而我聽到仆婢退去的腳步聲,幽幽擡頭,柔聲道:“讓她進來便是,我也沒有睡着。”佟兒掀簾進來,随在身後的侍婢将飯菜放好。他将我扶着起身,對佟兒道:“讓二夫人進來用飯罷。”
佟兒雖不情願,卻也還是出去将郭照請進來,此時我們已經落座。
郭照顯然是知道我也在此的,沒有給曹丕請安卻是先跟我作揖,道:“姐姐可還安好?”
我起身将她扶起,道:“勞煩妹妹為我擔心,好在有驚無險。”
她再度作揖,笑道:“沒事就好,姐姐福大命大,有蒼天護佑。”
我回頭看看曹丕,他不動聲色的夾塊紅肉,任我和郭照在這寒暄不發一言,我淡然笑笑,轉回頭對郭照道:“妹妹還沒吃飯吧?一起吃吧。”
她探尋的看着吃飯的曹丕,小聲道:“我……可以在這裏吃飯麽?”
他對曹丕好像很敬怕,但我覺得曹丕有什麽好怕的呢?只不過是有的時候心思難以捉摸罷了,便笑道:“當然可以。”
她随我到桌前坐下,神色仍是不安,佟兒添上一副碗筷,躬身退到一邊默默靜立。
我輕輕拉過郭照的手,她的手很小,很柔,晶瑩的指甲修剪出完美弧線,剛剛發育出形的身姿,青春正盛,而我卻漸漸珠黃,過了最美好的年月。扯唇笑笑,道:“方才丕郎說,妹妹才德兼備,溫柔委婉,很得他喜歡,還要賞賜妹妹長亭院居住。”
她不敢相信的擡頭看向曹丕,眼裏滿是欣喜,曹丕卻并未看她,只是緩緩起身,道:“已經不早了,要去上朝,你們吃罷。”說罷已經起身離去。
郭照眼中漸露失望之色,嘆息道:“不過是枚棋子罷了,喜歡又能怎麽樣?”
我不知道她這話究其何意,但看她這般哭喪着臉,便開口安慰道:“妹妹好端端的,這倒是怎麽了?不說那些沒用的,難得今日趕巧,吃飯吧。”加一塊紅肉放在她碗中,又道:“妹妹多吃些肉,得注意自己的身子,他日若是懷上子嗣可得身體壯壯的。”
她默默垂頭扒拉着碗中的米飯,吶吶道:“姐姐,琉珠沒了你傷心嗎?”
雖然琉珠以後要和墨竹遠走高飛,我确實對他們不舍,可是心裏還是為他們高興,能遠離戰亂遠離這樊籠,終歸是自由的。只是這些卻不能對她說。我斂了笑意,聲音放得輕輕,“琉珠是從邺城城破那日就被子桓擱到我身邊的,當初的種種現在已經記不很清,卻覺得她的音容笑貌都還在眼前晃着,怎能不傷心?”
她擱下筷子,起身道:“姐姐節哀,妹妹知道姐姐不願見到妹妹,就不在這裏礙眼了,這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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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起身,疑惑她為何這樣匆忙,原來她一直以為我不願見她,我其實并非不願見她,只是不願見到每日裏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我怕麻煩、怕累、怕心寒。
“妹妹怎麽走的這樣急?吃過飯再走吧?”
她搖搖頭,對我施施禮就轉身出去,看她離開的背影我有一瞬間怔愣,待反應過來她已經離開。佟兒湊上前來,對我道“小姐,你不覺得她今天有點奇怪麽?”
我點點頭,道:“是哪裏有些不對勁,她好像有什麽事情。”
佟兒看着門口,斬釘截鐵道:“她肯定有事情,我跟在她後面看看去。”
本想把她攔住,無奈她卻跑的快,轉眼消失在厚重的門簾後,只好喊道:“小心點。”
入冬以來下了幾場大雪,一直陰霾的天氣在晌午終于見晴,佟兒回來的時候,睿兒正在院中紮馬步,幾日前曹丕請來手下大将華歆做睿兒習武的師父。睿兒好學,也不願偷懶,我雖看着心疼,卻也勸不了他,越來越不知道這個孩子骨子裏到底随誰,無奈也只好由着他去。
佟兒站過來,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小姐,我一路跟着二夫人去了嬌蘭閣,聽到二夫人和她丫鬟雍華說起昨夜的大火。”
我示意她坐下,道:“仔細說來。”
她就勢坐下,左右看看道:“好像二夫人昨天讓雍華來過欣沛苑,我聽那意思,好像我們放的火比她們早些,夫人,幸虧我們放的早引起注意,你知道他們要燒的是哪裏麽?”
我搖搖頭,道:“真真是如曹丕所說,她确實喜歡兵行險招,但是也正是她這種作風才會讓她在曹丕那裏路出馬腳,我們還是息事寧人的好,如今為着睿兒,就更不想與人争什麽。”
佟兒賭氣的轉過身去不理我,默了會,又轉回頭來,我正吃着糕點,她起身看着我,跺跺腳道:“小姐都什麽時候了?難道非得讓那郭照将你趕盡殺絕才要反擊麽?”
我放下糕,看着站在雪地裏紮着馬步的睿兒,隔着不遠的距離竟能看到他鼻頭紅紅,額上沁着汗珠。含笑搖搖頭,道:“她不會把我趕盡殺絕的,你放心吧。”
亭子上的冰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融化,佟兒輕輕嘆息,只剩冰滴子叭叭嗒嗒的化着融水。
幾日後郭照帶着十幾個仆從搬至長亭院,臨走的時候過來給我辭行,我笑着将她送到門外,當着身後幾十號的仆從對她道:“這是丕郎寵溺你,要體會丕郎心意,以後更要好生伺候為曹家綿延子嗣才是正事。”
她凄然笑笑,粉色的襖裙襯得她天真爛漫,頭發只是用根通體潔白的古玉松松挽個髻,很幹淨。對着我拜三拜,起身走上馬車,似是永別似的回頭眷戀的看一眼曹府,默默放下草色的卷簾。
看着漸漸遠去的馬車和人,我心下重重舒一口氣。雖然覺得郭照在府中雖然有些生厭,卻也沒到非要趕走她的地步,只是我什麽都沒說,曹丕卻先我一步将事情都替我做好。現在想來,他實在不是一個愛說話的人,證明自己的方式不過是腳踏實地的去做事,比起那些空口無憑的人來說,實在太好。回去的時候經過正堂,偶然聽到有兩個書房伺候的小厮竊竊私語。
其中一個說:“那天我去嬌蘭閣送公文,聽到一件事。”
另一個問:“什麽事說來聽聽。”
“公子懷疑那日欣沛苑的火就是二夫人放的,我那天聽到大公子質問二夫人,二夫人哭哭啼啼的,說是仆婢私自做的她并不知道。”
“快別說這些了,大公子最恨府中下人不做事嚼舌根,就算是真的也要守口如瓶,不然會死的很慘的。”
我無趣的哼一聲,在地上重重踩兩腳晃過房門而去,兩個小厮聞聲向門外看來,慌忙低頭不再說話。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去計較,但是不代表他們就可以在府中随便議論主子的事。
回到房中佟兒問我:“小姐剛才怎麽不懲罰那兩個不懂事的?”
我搖搖頭,道:“我現在哪有那些精神?每日裏擔心着墨竹和琉珠的安危,無暇分神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警告他們緘口就好,無需什麽大動幹戈的懲罰。”
佟兒神思恍惚,道:“也是,琉珠和墨竹可真是讓人擔心,我到現在想起來心裏都還砰砰的跳個不停。”
對她笑笑,拍拍她的肩膀,“現在也只能等他們消息,靜觀其變吧。”
果不其然幾日後收到琉珠和墨竹二人的飛鴿傳信,看過信心裏的石頭總算落地,我笑着将信燒成灰燼,那不是很長的信中寫到:夫人,我們已經脫險,并且找到藏身之處。希望夫人在府中萬事小心,若以後有什麽難處,我們能幫到的請夫人一定告訴我們。謝謝夫人的成全,我們今生感激不盡。
我笑着跟佟兒打趣,道:“當初你替我尋到墨竹,卻不想他和琉珠卻生出情意,當時你怎麽就沒抓住機會呢?”
佟兒嬉笑:“喜歡這種事情哪能是自己說了算的?再說,夫人不覺得琉珠和墨竹很般配麽?這叫做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笑:“對,終成眷屬。”
窗外媚花對殘月,孤星寂寂。
房中一時沉默無言,半晌佟兒斂了笑,擔心道:“琉雲說被掉包的墨竹已經執法,人頭懸于曹軍旗杆之上。”我笑,攻吳在即,殺一個所謂的刺客此時正好可以大振士氣。曹操好像一貫喜歡這種伎倆,我還曾聽說建安元年初,他奉命讨伐張秀,正值盛夏,天氣酷熱,山路崎岖又不好行走,士氣大落,就在大軍又渴又餓疲憊不堪已經不願前行的時候,他卻巧妙地以前方有梅林而讓士兵找到水源休息。那時候他的謀士郭嘉還在,雖然現在郭嘉已經鞠躬盡瘁,但是曹操的行事仍是深受他的影響。淡然道:“這種軍事韬略的事我們就不要管了,殺的是誰不過就是想給吳國示個威而已。”
她吶吶:“想必大公子此時正在為難,不知道該怎麽給小姐說這事。若是大公子來說,小姐……”
我眯眯眼睛,道:“戲還是要演的,還要做足了演,而且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墨竹死了。”
好在這夜曹丕沒有回府,想來是在長亭院。不過也正好給我醞釀感情的的時間。我想他也是在找個合适的機會告訴我,畢竟墨竹是我身邊的,又是他舉薦給曹操,現在出現這種事,想必他也不好受,說不定好會惹曹操不滿。
月底曹軍開始南下,聽說十萬大軍乘船浩浩蕩蕩,幾千艘大船駛在江上,華歆說差點造成千年不遇的河道阻塞。
佟兒不信,道:“聽說長江特別寬闊,怎麽就會阻塞?瞎說。”
華歆卻認真道:“軍報豈能有錯?”
佟兒還是不信搖頭。
我看着他們拌嘴,覺得華歆雖然有時候人很嚴肅,比如教睿兒武術的時候,但是此時卻是極敦厚的,人也随和,不覺就扯出分笑意。驀地曹丕的身影出現在眼前,道:“什麽事情這麽較真?”
我忙從椅子上起來,佟兒對他俯俯身,退到一邊去站着。華歆趕忙跪在地上叩拜,他擡擡手,道:“這些虛禮要了好做什麽?一貫較真,今兒個又因為何事啊?”
華歆站起來,嚴肅道:“沒什麽,就是說起長江,和佟姑娘較真兩句。”
我笑着接過話,“可不是麽,佟兒和我自幼在無極長大,一時也沒見過大江大河,總以為江河都如書上所寫,煙波浩渺、廣瀚無垠的,這不就較上真了。”
曹丕淡淡道:“江河自然是煙波浩渺的,廣瀚無垠可能說的是大海吧?”
我理理身上的裙子,鄭重道:“看來我果然還是才疏學淺,今日才終于懂得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的道理。”
他頓了頓,神色開始凝重的看着我,似是斟酌着措辭,終是開口:“婉若,有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麽給你說,但你總歸是要知道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我蹩眉,想該來的終于來了,也好,聽完也就不用在整日裏想着該作何反應,又該以何種姿态面對從他口中說出墨竹的死。幹笑道:“什麽事情這麽鄭重?是要我做個什麽樣的心理準備?高興的麽?有多高興?不過看你的模樣,好像是悲傷的,那麽究竟有多悲傷呢?”
他目不轉睛的看着我,面色疑惑:“你以前從來不跟我這麽說話。”
我說:“是啊,以前總把自己當成一個死人,現在偶爾想開,想活着了,就這樣子說話,你不喜歡麽?”
他不置可否的笑笑,開口時已經轉移話題,“墨竹是吳國派來的刺客,行刺父親時當場被抓住,處以極刑。”
事已至此我能說什麽呢?只是茫然地看着地面,涼風拂面此刻卻生出利刀劃在臉上的痛感,涼涼道:“你說他是刺客,我不信,你信?”
他無奈嘆口氣,一把将我撈到懷裏,下巴抵着我的額頭有些酥癢,而我卻只能盡量裝作自己一無所知,把他蒙騙過去。就這樣相偎風中良久,他許是以為我哭了,伸手揩上我的眼睑,發現沒有濕意才将我的臉捧起,聲音關切,道:“婉若,你要是難受就哭吧,不要憋着。”
我只是滿臉茫然地看着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沒有什麽好哭的,我替他開心,以後他就再也不用造人懷疑了不是麽?”
或者是我的舉動把他吓到,他不敢确信的看着我,搖着我的身子,道:“婉若,你別吓我,我再也承受不起你在生死邊緣掙紮的感覺,那簡直就如同一只沒有線的紙鳶,我站在地上看着你在半空中搖曳,卻一點辦法都沒,那對我是怎樣的煎熬,你知道麽?”
我保持着笑意看他,“我很好,真的,不用為我擔心,我總覺得身邊的人離我越遠才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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