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她接過信,忙不疊的拆開來看。我便轉身坐在葡萄架下喝茶。

看她手上握的信紙約莫有三五章,她看了好一會兒,信紙一張張翻下去,我見她本來期盼的神色漸漸有些蒼白,最後一張看完之後,終是喜上眉梢,開心的對一旁的雍華道:“丕郎心裏還是記挂着我的呢,你看你看,這裏問我可還安好的。”說罷将信抱在胸口,微閉了眼睛。

我看着她一跳一跳的睫毛,不自覺也有些開心,起身過去問道:“信中可有叮囑什麽事情麽?”

這麽長一封信,想必是有事情交代的。

她緩緩睜開眼,道:“是呢,說是諸葛亮雖然率軍西退,卻也不好判定。”

我垂眼瞅着裙擺上的紫荊花紋,“哦,既然沒有什麽旁的事情,妹妹就将這封信帶回去便是,現在能給我看一下麽?”

她聽我說可以把信讓她帶回去,這才松了手将信遞到我手中,道:“姐姐看便是。”

我略微一笑,伸手握一握她的手,“那就謝謝妹妹了。”

我将信拿過來慢慢觀看,其上細密字跡皆是曹丕所寫。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妻知相思苦焉?’

我笑笑,繼續看下去。

谏公書南郡一戰,良将多,地勢處于優勢,然周瑜雖身中毒箭,卻死守南郡,有探報,劉玄德暗中遣人奔赴孫權處,孫欲将南郡割地相讓,後,曹軍必針對劉,此戰何日終尚未可知。

父有命,此舉當将玄德大軍困于臨江,直取漢中再奪益州。命不可為,只得前往漢中攻陷。

婉若不用擔心為夫,夫謹記別時話語,一切以自身安危為重。‘

後面皆是詢問英兒睿兒生活起居,倒也零零碎碎寫了兩三頁紙張。只在末了留話,問及郭照可還安好。

看過信,我便折好交到郭照手中,道:“這信……妹妹是全都帶了去還是……”

“謝姐姐,自然是都帶回去。丕郎難得來信呢。”

我正欲收回的手半停在胸口,微一怔楞,淡淡道:“也是,若沒旁的事情,你變退下吧。”又道:“虛禮就免了吧,你身子還未好利索。”

她正欲福身,聽罷我的話便只道了一聲是,就此退下。

庭院深深,因曹丕在外征戰,我與郭照之間的矛盾倒也消減不少,一度相安無事。

戰報不是傳來。

三月,曹操率軍攻下漢中。

四月大軍自陳倉出散關進至河池。河池為氐人聚居之地,氐酋窦茂起兵反抗。六月曹軍攻滅窦茂,得其谷十餘萬斛。

七月,曹丕率軍至陽平,張魯之弟張衛率兵萬餘人扼守陽平關,據山築城十餘裏,據勢險要,易守難攻。将士死傷累累,仍不能克。

戰況僵持不下,我也是連日擔心,候在卞夫人處等着最新戰況,卞夫人不忍,替我收拾房間住下。這一住,便住了小半個月。卞夫人想念睿兒和英兒,第二日就差人回府把他們接了過來。

睿兒已經十三有餘,模樣越發長得像曹丕。英兒如今也十歲,平日裏讀書也不再犯困,倒頗有些書卷氣息。卞夫人見他們過來,心境大好,說是要帶着兩個孫兒去西城的清涼山求簽祈福。

難得卞夫人有此雅興,我也不好回絕,盡管心中擔心着陽平戰況。

馬車準備安妥,卻正巧遇見曹植。

自上次他送我蟲瑿之後,已是有些日子不再見,今次見到,竟發覺他比之前朗逸了些,到底與曹丕是一母所生,模樣還是有六七分相似。

他看見我,小跑兩步過來,板正的喚我嫂嫂。

我澹澹一笑,道:“原是你,離得遠了些竟未認出來,不若平日裏風逸了呢。”

他尴尬一笑,“哦?是嗎?變得如何了?”

我掩唇輕咳兩聲,嗓子有些癢,這幾日怕是受了涼,六月的天氣最是炎熱,晚間抱了冰袋降溫,實在不該。以帕輕輕擦下唇角,道:“老成了些。”

他默一陣,似是想起什麽來似的,“嫂嫂這是準備去哪裏?”

一旁的晚晴接口道:“回三公子,老夫人說要帶着小公子和英小姐到清涼山去。說是要為王爺和大公子求簽祈福。”

曹植看看晚晴,略笑了下,道:“我記得你是嫂嫂身邊的丫頭。”又對我道:“嫂嫂也随着一并過去麽?”

我瞅瞅晚晴臉上紅暈若隐,便笑了笑,對曹植道:“是呢,母親平日裏不大愛出門,倒是今次難得出來,總不好拂了她的興致。收拾好便出發了。”

他擡頭看看日頭,道:“這個時辰出門,怕是今晚回不來了。”

我點點頭,應承着:“母親說今日若趕不回來,便在山上的觀裏住下,明日再啓程回來。”

話正說着,卞夫人已經由服侍的婢子罄和扶着出來。

我起步走過去對罄和笑笑,替過她扶着卞夫人,道:“母親已經收拾好了麽?”

卞夫人點點頭,臉上蘊着笑意,道:“老身早就收拾好了。”她四處看看,問道:“怎麽睿兒和英兒還沒過來呢?”

我小聲應着,“回母親,兩個孩子正換衣服呢,這就該過來了。”

她點點頭,眼風掃過站在不遠處的曹植,喚他:“子建,你今日又到哪裏去了?昨日崔琰崔尚書到府中尋你你不在,今日那崔尚書候在府中兩個時辰仍不見你蹤影,你這都是多大的人了?竟還讓為娘的這般操心,速速收拾收拾,去崔尚書府上拜見去。”

曹植過來幾步,表情頗有些不滿,道:“孩兒如今對成婚一事未作考慮,那崔尚書也不過是過來與母親商議孩兒的婚事罷了,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

“你……”卞夫人氣的臉色發青,恨恨道:“你何時才懂事些?成親一事,我已經讓崔尚書給你父親呈了信函,待你父親征戰回來,便把婚事辦了。”

曹植眉頭皺皺,卻并未反駁,只深深向卞夫人拘禮,道:“母親既然已有決斷,孩子遵命便是。若沒別的事情,子建就告退了,不打擾母親啓程。”

我在心中仔細思量,崔琰此人曾在十一年被曹操留在曹丕身邊輔佐,此人模樣英俊,少時善射獵,後在文學上有造詣,力勸曹丕不可以打獵為樂,放縱自己游玩作樂。曹丕視他為恩師,是極其敬重的,如今卻為何……

“婉若?”

我正思量着,忽聞有人喚我,擡頭發現卞夫人正看着我,遂扯了笑意道:“母親,你叫我?”

“方才想些什麽呢?”

我扶着她向車攆走過去,放低聲音道:“倒是沒想什麽,心裏挂念丕郎罷了。”

她雙目微微含了笑意,“我知道你對桓兒情深意重的,卻也要照顧好自己,最近清瘦許多了。”

她踩着腳踏扶着我的手上了馬車,晚晴過來扶我上車,進到車裏坐好,便低頭笑笑,回她道:“是。”

睿兒和英兒由佟兒帶着出來,也跟我坐在一個馬車中。睿兒坐在我身邊,英兒被卞夫人攬了去。英兒坐在卞夫人腿上咯咯笑。

我伸手招招她,“快下來自己坐着,祖母該累着了。”

她伸手抱着卞夫人的脖頸看我,“不要,英兒要和祖母在一起。”

卞夫人也是抱着她笑:“我不嫌累,小英兒很喜歡和我這個老太婆玩呢。”

看她們祖孫如此,我釋懷一笑,溫聲道:“母親平日裏太寵她了。”

“還是我的長孫女呢,怎麽寵不得?你也莫要對她太過嚴格,英兒還小。”卞夫人摸着英兒的頭笑,一邊跟英兒嬉鬧去了。

我無奈,只得賠笑着:“是。”

清涼山玄清觀位于半山腰處,山路難行,時有山霧缭繞其間,行路并不順暢。

山路越走越是狹窄,最後只得将馬車擱下,改為徒步而行,好在已經離玄清觀很近,是以并未感覺到疲憊已然身處觀中大殿之內。

玄清觀大殿名為無量尊德,我倒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仙樂飄飄怡然自得的境地,不自覺就有些心胸蕩然。卞夫人在一旁的偏殿內抽簽,我則随在她身側。

晃簽之後交給解簽的道士解簽。

那道士模樣神态飄逸,衣袍無風自鼓,莫名感到一陣清風徐徐。

簽解的甚好,卞夫人很是高興,忍不住多給了些香火錢。

果然還是如曹植所說,宿在山中一晚。

翌日

山中的清晨冷了些,在夏日裏到難得讓人多穿了兩件衣服。晚晴過來服侍我起身熟悉的時候說碰巧了在來的路上見了個稀罕事。

我問她是什麽稀罕事,她微微沉思,道:“奴婢也說不好,可是看到幾個小道士打架,總也覺得哪裏不對的,啊!”她一拍手,道:“對了呢,方才還遇見個面相兇惡的道士,讓我吓了好大一跳,夫人,我總覺得這裏怪怪的呢。”

我打趣道:“這邊是你說的稀罕事了?”

“也不是。”她扶我起來,為我穿上衣衫,一邊道:“稀罕事是幾個道士打架為的是錢財。”

“哦?是嗎?看來這世外之人也不能摒棄世俗之事呢。”

她忙不疊的點頭便是贊成,“就是就是。”

收拾完畢,便起身前去拜見卞夫人,卞夫人也已經起身,我過來的時候,她正由婢子服侍着漱口。見我過來請安,以帕擦擦嘴角,笑的慈眉善目,“婉若啊,來來來,你瞧。”她過來拉着我的手向桌邊走去,道:“這是我讓罄和去幫你和睿兒英兒求得平安符,看看,你可喜歡麽?”

我仔細看看,只是普通的符子,卻也難得卞夫人想着我和兩個孩子,想想除了在家時母親這般疼愛,便是嫁到袁家也沒能得到袁夫人這般垂愛,一時心中有些壓抑,有些濕了眼眶,忙回道:“甚是喜歡呢,謝謝母親記挂着了。”

“說起記挂啊,婉若,進來郭照可還好?”

我一怔,思慮着道:“妹妹小産還未好利索呢。”

她點點頭,松開我的手自顧先坐下,我為她添盞茶水,候在一邊。她捏盞輕辍,道:“本來也是想叫上她一并過來的,尋思着怕是身子也沒好利索,就沒派人去知會了。你進曹家門裏也有一十四年了吧?”

我低頭斂眉,恭聲回道:“是,整十四年了,睿兒今年十三歲。”

她擱下茶盞,似是陷入沉思,道:“這時間真是如流水一般呢,想攥住也攥不住。早前啊還覺得自己有些姿色年紀青,也怪不得孟德長長不再來看我,方才照鏡子就看到鬓角生了白發。”

我蹲□來擡頭望着她,道:“母親哪裏老了?風華正茂着呢。”

她含笑搖搖頭:“你乖巧,做事情又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識大體,曹丕他喜歡你是應該的,你別看我這個老太婆平日裏不出府門,耳朵卻尖着呢。你呀,哎,平日裏也不用太過忍讓了。”

我搖搖頭:“媳婦知道了,母親還沒用膳罷?婉若這就叫丫頭去弄些飯菜,咱們吃過早飯也該下山了呢。”

她點點頭,任我下去吩咐婢子。

***********

有些事情真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我杵在廊間看院子裏蝴蝶飛舞。

那日下山回來,卞夫人特特吩咐幾個婢子跟我一同回府,原是給郭照帶着賞賜的。說是未能讓她跟着一并祈福的補償,是帶了個比平時大了許多倍的珍珠,其上雕刻着龍鳳合鳴。

我倒不是嫉妒那賞賜,只是覺得所有人似乎都在忌憚着郭照什麽似的。便是我平日裏再忍讓,怕也用不到身邊的人不斷安撫郭照才會有半生安穩。

偷來浮生半日閑,清清思緒,我看着蝴蝶不自覺跟着翩然起舞。

這支舞是尚在家中的時候,大姐婆家妹妹在母親壽宴上跳的,那場舞直跳的在座的盡被迷住,現在想來,卻也并非那般耀眼,不過是平日裏少見,稀奇得緊罷了。如今自己翩翩舞起,覺得有些随性。

今日我穿了一件大紅色繡牡丹廣袖流仙裙,頭發随意已紅繩綁着,再加上這支舞舞起來本就妩媚的婀娜生姿,就連站在不遠處的晚晴和幾個侍婢也是被驚住。

我撚個蘭花指半掩了眉目,輕輕含笑,廣袖飛舞,正舞的開心,忽然聽見拍手的聲音,腳步一踉跄,扶着欄杆回望。

他模樣悠閑,正拍着的手因為我的回望一滞,就那麽停在當空。

“怎麽?見了我不高興麽?”

他見我木納在原地,輕笑着走過來。

我良久不能言語,只是默默盯着他不說話。

他伸手過來揩掉我臉上的淚水,我才後知後覺自己竟是哭了。

“方才這支舞極好看呢,叫做什麽名字?雖說美是美,卻總覺得孤單的緊,倒想一只找不到同伴的鳥兒呢。”

我低頭,盯着他一雙黑靴,吶吶道:“鳳求凰。”

他輕笑一聲,“那倒是要兩個人來跳了呢。夫人可是再求我麽?那我便陪夫人跳完這支鳳求凰如何?”

我擡頭看他,“你這身裝束,跳起來不是很奇怪?”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戎裝,“是嗎?我不覺得。”

他真是一如既往的讓人懊惱。我不依,道:“曹丕,我到底是不是你夫人?怎的就從不願意讓讓我?”

他過來攙着我的胳膊,滿是憐愛,“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麽縱容你。你卻惡人先告狀,到說我不讓你了。”

我別過頭,壓下心裏的難過,岔開話題道:“軍報不是說你們在陽平久攻不下,損失慘重麽?你怎麽回來了?”

“嗯。”他拉着我的手往回走去,邊走邊道:“父親下令,因為張衛率兵死守,确實不易攻下,雙方雖說都是疲累不堪,然損将慘重的确然是我們。既如此,倒不如放松他們的防守,讓他們以為我們撤退,再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一舉拿下陽平。”

我附和道:“這戰略确然好。……你還沒說你怎麽就回來了呢?”

“……不想說。”

“說呀。”

“……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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