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曹丕回府想必也是不能耽擱的太久,小陪我兩日便折回陽平去,那日裏下了霏霏細雨,我直送他出了邺城二十裏。

晚晴說大公子看上去玉樹臨風的,倒是比三公子更多幾分溫柔,不過那也只是僅限于在我面前,想起來常喜的事情,她免不了還是渾身哆嗦。我想,怕是吓到心裏去了。

轉眼就到了八月末,軍報傳回,說我軍出其不意攻破陽平,斬殺張魯手下大将楊任,張衛出逃。

如此看來,大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了吧。平日裏曹丕在府中,我也并不覺得寂寞,然,現如今,盡管有睿兒和英兒陪着,也難免覺得有些寂寞。

春華秋碧,花落成實。今年院子裏的葡萄結的比平日裏多很多,幾個小厮下葡萄下了整整兩大筐,我挑揀些大又好的吩咐給卞夫人送過去,又挑揀了些看上去晶瑩剔透味甘汁多的,送去郭照哪裏,餘下的讓小厮們分了分。

佟兒帶着睿兒和英兒過來的時候,我正和郭照坐在後院的水榭。見郭照也在,英兒有些懼怕的朝佟兒身後躲。我對她招招手,笑着喊她:“英兒,母親在這裏呢,快過來。”

她從佟兒身後小心磨蹭過來,坐在我旁邊也不說話。“上次怕是被妹妹給吓得不輕呢,現今見了妹妹都是一副怯怯的樣子。”

英兒平日活潑慣了,哪時候有過這種膽怯,變成這般模樣,饒是我脾氣再好,也不能不生郭照的氣。

聽我這麽一說,郭照緩緩站起身來,施個禮,道:“妹妹是來跟姐姐道謝的,姐姐卻還怪罪妹妹之前犯下的無心之錯嗎?況且,妹妹如今,孩子都死了,姐姐還有什麽過不去的坎?”

我冷笑一聲,信手捏了茶盞輕啜一口,也不去看她。房梁上難得還有沒飛走的兩只泥燕,“妹妹何必這麽大的火氣?小心再傷了身子。”別以為我平時忍讓,就是好欺負。我淡淡看她一眼,繼續道:“說到底來,我還是這府中的正夫人。許多事只是不想計較,并不是不計較。你孩子的死是個意外罷了,也莫要全怪罪到我的頭上。若不是你自己來奪竹簡,怎麽就撞上那書架了?這段日子以來,府裏上上下下在傳些什麽,我心裏跟明鏡似的。這些亂嚼舌頭的奴才們,是蒸了還是煮了,就覺得我會心疼嗎?你恨我也好,不恨我也罷,都随你去。”

她就那麽站着,臉色由青到紫,由紫到白,終歸也不過是帶着雍華匆匆離去。

見她們離開,佟兒趕忙走過來,對我道:“還以為小姐這次又要忍氣吞聲了呢。小姐這回可千萬別再心軟了,就算是為了英小姐,也不能再縱着二夫人為所欲為。”

我回頭看看她,“還說!若不是你無故去跟她争,她就能這般對英兒了?如今梁子算是越結越深,更何況這次,她的孩子又沒了,若僅僅是這樣也倒罷了,以後她或許再生個也就沒那麽憎恨,卻偏偏……偏偏就不能再生育了,你以為她心裏的憎恨會消減一分一毫嗎?只怕會更加深了。”

從小到大,我從未對佟兒說過一句重話,雖然這次她做事确實欠缺考慮,我說這些話的本意并不是真的責怪她,只是想想現今府裏的情況,我萬不可讓她受到危險,等琉珠接回來,就尋個由頭讓她出府,這個府裏,有我自己一個人鬥着就好了。

想必我這翻話說的确實有些過,佟兒默在原地,眼裏吟着淚花。

“行了,你也不用這樣,吩咐你的事情怎麽樣了?”

“啊,”她伸手擦去眼淚,“已經找到了呢,差不多後日就該到了。”

“那就好。佟兒,”我攏攏被風吹亂的頭發,道:“若是哪天,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不要怪我。”

她疑惑的看着我,道:“佟兒怎麽會怪小姐?佟兒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小姐的心,佟兒比誰都明白。”

我點點頭,“那你就退下吧。”伸手摸摸英兒的頭,“英兒先跟佟兒姑姑回去,以後見了二姨娘也不要害怕,還有母親呢,啊。”

英兒點點頭,“母親放心就是,英兒以後少跟二姨娘碰面,要是見了二姨娘,她沒看見我我就繞道走,要是看見了,我就規矩的跟她行禮,再也不搶她的東西了。”

“這話都是誰教你的?”

“回母親,是睿哥哥教我的。睿哥哥說好漢不吃眼前虧,說我是好女孩,也不要吃眼前虧。”

睿兒這個孩子真是越來越可靠了呢。我笑笑,“好,你以後多聽聽哥哥的話,你哥哥說的話都是對的。”

英兒乖巧的應是,跟着佟兒退下了。

晚晴過來給我添茶,道:“夫人還要坐一會兒麽?起風了呢。”

我裹裹身上的風披,“八月底起風也不覺得涼,再坐一會兒罷。”

“對了,近日可有軍報傳回來?”

晚晴小心侍候在一旁,回道:“前幾日裏倒是聽三公子說……”

“三公子來過府裏?什麽時候?”

“還是十七的事了。那日三公子來府裏找夫人,夫人正好在午睡。奴婢讓三公子在外廳等着,夫人那日睡得深,三公子小坐一會兒便回去了。”

“三公子說什麽了?”

她垂目含了笑,“三公子說王爺将張魯府中的寶貝全部充公了,倒是送回來一些字畫給三公子。三公子見着甚喜,就想拿來給夫人研讀。”

“也難怪他有心了,那字畫現在何處?”我問道。

她搖搖頭,“三公子說下次再過來,上次帶回去了。”

院子裏微風徐徐,天空碧藍映襯的水塘都跟着透徹,幾只魚兒冒出頭來複又潛入水底,只留一串水泡。我擡頭看看碧藍的晴空,有大雁結隊而過。又是一年大雁南去。

“走吧。”我站起身來,拖着長長的尾裙離去。

********

九月,巴中真人部落酋帥樸胡、杜蒦、任約率部歸順曹操,曹操分巴郡(今四川合川)為三,以樸胡為巴東太守、杜蒦為巴西太守、任約為巴郡太守。

十一月,張魯攜家屬出降。曹操拜張魯為鎮南将軍,封阆中侯。

至此,漢中遂為曹操所有。

三個月來,曹植往府中跑的次數一日比一日多,大多來的卻不是時候。我笑說你也該管管自己這風一般的性子,他卻不以為然。

今時已是冬月,平日又有曹植過來為我解悶,一時也就不很無趣。偶爾也會去卞夫人那裏侍候着。

冬月十七,今年的雪下的早,早上睜眼便看到這麽美的雪景,忍不住就贊嘆:“都說這光景一年一年,景色大多相同,卻總覺得歲月催人老,四時之景不盡相同,一年總有一年的美。”

晚晴看看窗外,倒是說了句難得實在的話。“這光景,今年總比去年新,來年又比今年新,總是越來越好的。”

在府中收拾妥當,便去卞夫人處請安。

方來到府中,遠遠便見雪地裏正有一人練劍,晚晴在我耳邊小聲道:“是三公子呢。”

“你這丫頭呀倒是眼尖的緊,我怎的就沒看出來是子建呢。”聽我們在這邊對話,舞劍的曹植收住劍回頭,“嫂嫂也真是的,竟還不如一個婢子的眼神好使,怎的就沒看出來是我了?”

我朝前走兩步,道:“這麽冷的天,你穿的這般少也不怕凍着。”

他側過頭來,我吶吶:“做什麽?”

“嫂嫂替我擦擦汗。”

果然他的額上沁着汗珠,随口笑道:“晚晴,愣在哪裏做什麽?還不趕快給三公子擦汗?”

晚晴一怔,有些結巴道:“是……是。”

見她如此,我還真是覺得有些不妥,每次見了曹植,總是一副慌亂模樣。

曹植将頭微微一撇,“讓嫂嫂幫我擦汗呢。”

看他一臉失望的模樣,我趕忙找個由頭道:“方才小厮都來禀告過了,我要先去母親那裏。”又對晚晴道:“趕緊侍候着三公子吧。”

晚晴應是,走過去替曹植擦汗,我起步離去,走過數十步回頭,遠遠看去竟發現是自己與曹植站在一起。說晚晴長得像我,倒也真是不假。今日晚晴穿了一件我我同色卻不同款式的衣服,看上去與我倒是更加相像了。搖搖頭轉過走廊,發現卞夫人的婢子菊韻正守在門口。她見我過來,喜不自勝上前迎了兩步。

“夫人,聽說王爺和大公子今日就回府了呢。”

我有些驚訝,道:“是真的嗎?”

“是呢是呢。”她過來扶我,“漢中已經整頓好,剛過冬月王爺那邊就傳信說已經動身了。”

“派誰留守着的?”

“好像是夏侯淵将軍鎮守。”

夏侯淵嗎?這次竟然讓夏侯淵留守,看來漢中之地,曹操是再不會讓劉備奪取了。

給卞夫人請過安後,方坐下就聽院外一陣嘈雜,不過多時,聽見曹丕和曹操的聲音。我喜出望外,趕緊起身出去。那正向房中走的良人皆是腳步一滞,顯然曹丕和曹操都是一臉疑惑。曹丕往往月亮門外,有轉頭看看我,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先是給曹操行過禮,才回他:“過來給母親請安。怎麽了麽?”

他恍有所悟,笑道:“沒什麽沒什麽。快進屋吧,外面可還下着雪的。”

我答應着,才回頭竟發現卞夫人很平靜的吩咐菊韻道:“快去将環夫人請過來。”又吩咐一旁的幾個丫頭:“準備茶水,你去準備糕點,你和你,去準備些熱水備用。”

我才發現,原來夫妻在一起時間長了,是可以這樣體貼理解的,尤其是卞夫人吩咐菊韻去請環夫人的時候,竟然那麽平靜,仿佛是跟自己不相幹一般。難怪卞夫人的位置至今不能被替代,她确實是個很好的夫人。

我正想着,手已經被人緊緊攥在手裏。曹丕看着我眨眨眼,道:“方才差點誤會了你,以後不要讓婢子和你穿同樣的衣服。”

我恍然大悟,道:“哪裏是一樣的了?只是顏色一樣罷了。”

進來屋中小坐一會兒,雖然說這院子裏看上去是井井有條,卻還是忙亂不堪。卞夫人與我和曹丕說話,曹操已經起身前去沐浴。沒過多久環夫人也被請過來,她比之前更是消瘦了,雖說面容仍是美麗,臉上卻已經沒有了情緒,只是恬淡的無語無求。

我和曹丕起身跟她行禮,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清冷道:“起吧。”

這樣的對話,讓我不禁心寒,總克制不住想起那句:此生已了無生趣。

環夫人落座後更是安靜,只過去落座的時候跟卞夫人寒暄兩句便一直沉默着。

一時房中有些尴尬,曹丕适時适宜的起身開口,道:“母親,孩兒也該回去了,心裏想念英兒和睿兒。”

卞夫人點點頭,含笑道:“去吧,路上遇到植兒,記得讓他過來陪陪你父親。”

我看到曹丕臉色變了變,随即躬身道:“是。”

我趕忙起身随着施禮,“那兒媳也一并回去了。”

退出門來,曹丕捏捏我的手,“走吧。”

我安慰道:“放寬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自嘲的笑了下,“無事,去尋子建吧。”

尋到子建之後将卞夫人的話告訴他,他才提劍回去。晚晴躬身立在一邊,曹丕眼風愣愣掃過她身上的衣衫,淡淡道:“以後注意些言行舉止。”

我趕忙打圓場,“是我讓她留在此處侍候着的,方才看曹植舞劍舞的大汗淋漓的。”

“他的身子骨壯實着呢,婉若就是改不了縱容他。”曹丕埋怨的看我一眼,道:“雖說子建是弟弟,卻也不可走的太過親密,知道的說是嫂子照顧弟弟,那些不知就裏的又不知道該出去傳些什麽了。”

我正欲辯解兩句,卻聽得身後噗通一聲,“晚晴不敢,晚晴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胡亂嚼舌頭啊,大公子饒命。”

我皺皺眉,人言确實可畏,可也不能駭的人心惶惶不敢言語,遂開口道:“子桓也沒說你什麽,你何至于吓成這樣?左右是我今日做事欠了考慮,不該留你為子建擦汗。”有對曹丕道:“這事怨我,回頭來跟你請罪便是。還是快快回府吧。”

曹丕面上冷淡,悶哼一聲提步在前走着。我曉得他為什麽生氣,方才便是我,遠遠看過去也覺得晚晴像我,更何況後來曹丕和曹操一起看見?以我之見,只怕曹丕便是看見,私下裏也不過會找我問個清楚,然而這場景卻是被他和曹操兩個人看見,只怕面子上是怎麽也挂不住的。嘆口氣小跑兩步跟上他,壓低聲兒道:“你也莫要這麽生氣嘛,是我錯了,保證沒有下次。”

他不答話,又加快步伐把我甩開。

我無奈,只得扯住他的衣裳,“這有什麽可氣的?你再這樣下去,回府又打算如何?”

他忽然收住腳步,讓我一踉跄差點摔倒。

這大雪天的,他頭發上,眉毛上,衣服上都粘了雪花。看他這幅摸樣,我忍住笑意,道:“還氣麽?”

他伸手替我擦掉落在鼻尖上的雪,“怎能不氣呢?氣你平日裏忍氣吞聲,氣你懦弱不争,氣你總是要見郭照。氣你……”

原來他不是為方才的事情生氣,原來府中的大小瑣事他沒有一件是不知道的。想到這,鼻子一酸,眼淚就差點忍不住。低頭問他:“是曹銘把府裏的事情都告訴你的?”

“又不是只有他,這府裏,哪幾個不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在戰場上呆過的?再說,有墨竹留在府裏的黎鴉,傳信就快多了。”他伸手擁我入懷,道:“已經囑咐過的,你總也記不住。唉,算了,記不住便記不住吧。”

我抽抽鼻子,道:“這麽多年,郭照一直随在你身邊,尚且算是無欲無求吧。你這麽對她,心裏就沒有一絲虧欠和愧疚?”

我無奈,只得扯住他的衣裳,“這有什麽可氣的?你再這樣下去,回府又打算如何?”

他忽然收住腳步,讓我一踉跄差點摔倒。

這大雪天的,他頭發上,眉毛上,衣服上都粘了雪花。看他這幅摸樣,我忍住笑意,道:“還氣麽?”

他伸手替我擦掉落在鼻尖上的雪,“怎能不氣呢?氣你平日裏忍氣吞聲,氣你懦弱不争,氣你總是要見郭照。氣你……”

原來他不是為方才的事情生氣,原來府中的大小瑣事他沒有一件是不知道的。想到這,鼻子一酸,眼淚就差點忍不住。低頭問他:“是曹銘把府裏的事情都告訴你的?”

“又不是只有他,這府裏,哪幾個不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在戰場上呆過的?再說,有墨竹留在府裏的黎鴉,傳信就快多了。”他伸手擁我入懷,道:“已經囑咐過的,你總也記不住。唉,算了,記不住便記不住吧。”

我抽抽鼻子,道:“這麽多年,郭照一直随在你身邊,尚且算是無欲無求吧。你這麽對她,心裏就沒有一絲虧欠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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