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子彈飛過的軌跡

縱使還有很多問題要問,賀琅還是優先把宋霖帶回停車的地方。

越野車的駕駛室開着門,沈顧坐在上面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就睜開眼,抹了把臉:“回來了?”

“快走。”賀琅搭上他的肩膀,一個巧力把他拉下駕駛座,“裏面的人看樣子要撤退了,被他們看見我還在這附近徘徊就不妙了。”

沈顧被他拉下車,也沒介意,轉身開了後座的門又上了車。

賀琅挑眉,上了駕駛座:“你不要那車了?”

“你說的華而不實,我還是輕松點讓你當司機吧。”沈顧回道,“東西已經搬過來了,我還抽空了那輛車的汽油。”

“好吧。”賀琅關上車門,看了一眼自覺爬上副駕駛的宋霖,“小朋友們,安全帶別忘記噢!”

他的語氣太刻意了,導致宋霖瞥了他一眼,範諾恩翻了個白眼。沈顧沒理他,只是嗤笑了一聲:“你的車技爛我是體會過的,別廢話,走吧。”

于是越野車再次轉起了四輪。

路上,賀琅給沈顧大致講了看到的醫院的情況,只是省掉了其中宋霖所說的那些“匪夷所思”。後排的小男孩應該是被槍聲吓到了,賀琅又給他看了幾張穿着防護服的小隊照片,一時之間他也不再敢吵着見父母。

當然,坐在他另一邊的沈顧總是帶着些不耐煩的冷酷模樣,也是造成他有點偃旗息鼓的原因之一。

沈顧才懶得管這麽小的孩子怎麽看他,只問賀琅:“這麽說,他們有可能只是去帶走那個孩子的?”

“或許也有其他幸存者。”賀琅邊開車邊回道,“只是我們沒親眼看到。”

“如果是重要的人物,不可能現在才來帶走,更不可能放在公立醫院裏……”沈顧低聲嘀咕了一句,但也不是真的要讨論。車上有不能知道太多的人,還是少說為宜。

噢,在沈顧眼裏,宋霖也是“不能知道太多”的人。

宋霖和賀琅倒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聊天,不過這個得靠宋霖單方面連通意識。賀琅抽空看了他幾眼,眼睛都快轉歪了,宋霖硬是不接他的眼神信號,更別提連接意識,因此賀琅也只能暫時作罷。

一片沉默之中,越野車穿過一條條的街道。雖然現在大概也沒人在意超不超速這種事,可這附近算得上城市中心,但凡平日裏較重要的道路都不同程度地成了“停車場”。賀琅出于安全考慮,沒把速度拉得太快。

倒在路邊的人,大包小包想攔車的人,光天化日打砸搶的人,每條街的狀況不一樣,好像總的來說又一樣,城市中心蒼涼又慌亂,體現着這個城市的真正現狀。

賀琅的手機來電,他單手接起來,反正也沒人管了。

“是我,什麽事?……接到了……也接到了,正在過去……什麽?”他安靜了許久,似乎在仔細聽對面說的話,好一會兒後才沉聲道,“我知道了。你們按照老爺子的指揮行動,我們會追上的。”

等他挂了電話,全車人的目光已經都落在他身上了。

“情況有變。”賀琅簡短地解釋道,“大部隊已經往下一個地點進發,我們要花點時間去追了。”

這話有點沒頭沒尾,範諾恩不知道要怎麽細究,只能問:“那要幾天才能到?”

賀琅沒直接回答她,而是問沈顧:“沈顧,你之前是走哪條路進城的?”

沈顧猜得出他最後想要的結論,回道:“高速已經堵死了,往兩個鎮上去的方向情況也不樂觀,因為路上有加油站,很多車排隊。你可以試試往郊外翠鳥河去的那條路,雖然繞了點,但路況可能稍微好一些。”

“排隊?我看是那些人是要直接棄車步行了。現在加油站裏肯定已經沒油了,車子一旦進入隊伍,只有把自己堵死的下場。”賀琅嗤笑了一聲,“往翠鳥河去……你說的該不會是你們去年療養中心一期落成的那個方向吧?”

沈顧“嗯”了一聲。

“去年新翻修好的路和高爾夫球場,買了一期的人大概還以為自己趁早下手賺了一筆,是嗎?”賀琅樂道,“沈顧啊沈顧,你這算不算發國難財,嗯?”

“我按标準建的,市場交易,公平買賣。”沈顧從後視鏡瞥他一眼,“看看現在城裏的狀況,搞不好住那裏的人還覺得慶幸。”

“慶幸?”賀琅哼笑一聲,“我記得你們有固定運送生活物資的車進去,請問已經幾天沒……”

“小心!”

随着宋霖一聲輕喝,只見路上忽然竄出個抱着小孩的婦女,一下就停在了路中間!賀琅猛地踩下剎車,熟悉的刺耳聲音再次貫穿宋霖的耳膜,安全帶勒得他生疼。

越野車堪堪停在那婦女兩米之外!

“卧槽想碰瓷兒呢!”賀琅的火氣一下就上來了,他摁下車窗暴喝道,“不想死就趕緊滾!”

那中年婦女抱着小孩,猛地在車前跪下了:“求求你們,帶我們去避難點吧!”

宋霖緊跟了一句:“你仔細看她的孩子。”

那婦女懷裏的孩子雙目緊閉地躺着,臉色極差,對外界的一切一點反應沒有。若不是他的胸口還有輕微的起伏,別人以為他死了也不奇怪。

而這個狀況,恰恰已經相當于半死不活了。

“他倆就算好端端站着我也不會讓人上車!”賀琅瞪了宋霖一眼,又朝車前的婦女摁了一下喇叭,“讓你趕緊滾!聾啊?!”

“不,求求你們,讓我們上車吧!或者,讓我的孩子上車也行,把他送去避難點看醫生就可以了!”中年婦女含淚道,“他已經高燒一天了,剛剛甚至叫也叫不醒,他真的不能再耽誤了啊!”

範諾恩在後面壓着聲音驚道:“一定是要變喪屍了!千萬不能讓他們上來!”

外面那婦女好像猜到了他們的顧慮,拼命解釋道:“我家磊磊沒被動物咬過!更沒被那些活死人咬過!他身上連一個蚊子包都沒有!他真的只是前幾天下雨着了涼,絕對不是被傳染了,也絕對不會咬人的!真的,你們行行好……”

她實在說得聲淚俱下,範諾恩一個少女很難不動恻隐之心,可車裏兩個大男人冷着臉,她實在不敢再發言了。

宋霖冷冷吐出兩個字:“水源。”

沈顧的眼裏劃過一絲詫異,但他還沒來得及問,範諾恩就搶道:“什麽?水源也會導致感染?!”

怪不得這個賀琅問自己這幾天喝的什麽水!居然因為這個!要是自己喝的是自來水,他是不是直接就不帶自己走了?!

範諾恩一陣後怕,然後忽然就不敢再碰身旁的男孩。這孩子來自己家之後是喝純淨水,但是在他家的時候呢?他父母甚至已經……!

男孩感受到了少女的戒備,向她露出了無助的表情,然而少女的提防卻一點沒減少。

他們僵持着,賀琅和車前的婦女也在僵持着。這條路的兩邊也塞滿了車,這婦女站在中間,擺明不讓越野車過去。

賀琅暗罵一聲,大掌握住換擋杆,正打算切到倒車檔,忽聽得車後方傳來響動。

回頭一看,卻是一支車隊正在從路那頭開過來,最前面的是一前一後兩輛軍用越野,後面跟着一輛卡車,卡車後面的看不着了,但絕對還有。

宋霖輕輕地、緩緩地一眨眼。

這個車隊一來,顯然就把賀琅準備倒車的想法擊碎了。

那車隊也發現了停在前面的黑色越野,最前面的一輛叭叭響了兩聲,然後在越野車後面五十米開外停下了。

兩輛打頭陣的車上蹦下來幾個人,還不眼生,有倆端着槍的穿的正是賀琅和宋霖剛見過的制服,另外倆走後頭的穿着白色的防化服。

“嘿,前面的,幹什麽呢!”兩個端着機槍的一左一右,一個往範諾恩、宋霖這邊,另一個往沈顧、賀琅這邊,慢慢走近黑色越野,“趕緊挪開,別擋路!”

賀琅變了個表情,慢慢打開車門,舉起雙手下車回道:“同志,好巧。”

端着槍的制服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兒,說道:“是你啊,你怎麽還在這,不是早就讓你走了嗎?”

制服邊說邊掃了一眼越野車上的人,目光觸及車上的男孩時,下意識地就覺得這大概就是賀琅所說的“兒子”。

“我是想走啊。”賀琅的右手手指示意車前方,“這不是過不去嗎?”

于是制服又端着槍往前走了兩步去看:“怎麽回事?”

那跪在地上的婦女一看像是當兵的人來了,臉上燃起希望:“同志,求你們救救我兒子,救救我兒子吧!他真的快不行了……”

她膝行兩步,似乎想要向那制服伸出手,制服原本端着的槍卻忽然指向她:“不許動!”

婦人又開始解釋她的兒子不是感染,而是單純的感冒,她甚至撈起男孩的衣服,就為了給眼前的救星證明她的說法。然而那黑洞洞的槍口不僅沒有挪開,反而徹底指向了她的兒子。

制服冷酷地判斷道:“你兒子被感染了,如果你沒被咬過,放下他,馬上離開。”

“不!他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你相信我……”婦人真的不知道怎麽說才好,越急越說不清楚。恰在此時,她懷裏的孩子忽然動了動,婦人驚喜地垂頭去看,正好對上男孩掙開的眼睛。

“磊磊,你醒了!”

她明明在那樣近的距離說話,男孩卻像沒聽見似的,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烏黑的瞳孔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灰,照不進光,印不出母親的影子,只剩下滲人的混沌。

婦人看了無數遍的雙眸,忽然變得有些陌生。

制服的手指已經扣上了扳機:“立刻放下他,離開!”

“不,你們誤會了!”婦人着急道,“磊磊,你怎麽了,哪不舒服?你說話呀!”

男孩輕輕地張了張嘴,婦人以為他在說“媽媽”,臉上一喜,卻被男孩猛地伸手抱住了脖子!力氣之大,竟叫她一時間忘了反應。

這不是孩童的撒嬌,而是魔鬼的索命——

“啊!!!”

劇痛從婦人的右耳傳來,直鑽心髒!她甚至沒來得及徹底感受這種疼痛,就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有什麽濕噠噠的東西随即噴濺到了自己臉上、身上。

那雙原本扣得死緊的小手松開了她的頸項,被子彈轟得面目全非的腦袋歪到一邊,整個小小的身體都挂在他母親的身上。

“磊……磊……?”

砰!

“啊!!!”

這次尖叫的是範諾恩,她的臉色煞白,眼前所見讓她幾乎心髒停跳。她猛地摁開自己的安全帶,然後推開車門沖到路邊,直接彎腰嘔吐起來!

她親眼看着孩子變成喪屍,啃咬親生母親的耳朵,一顆子彈轟得那孩子的血液和腦漿四濺,又一顆子彈生生打死了他的母親!

就在幾秒前,那婦人還跪在他們的車前說話!

眼淚、鼻涕一同湧出來,範諾恩都管不上自己為什麽哭,只覺得想吐。

範諾恩帶來的小男孩坐在車裏,瞪大眼睛,瑟瑟發抖。他還沒徹底明白生命的意義,但今天,此情此景,會變成他腦海裏永遠揮之不去的一幕。

沈顧捂着自己的臉,宋霖垂着頭,站在車邊的賀琅已經扭頭看向別處,表情沉重。

站在車門邊另一個端着槍的制服,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像被剛剛的尖叫吵到了耳朵似的,然後轉身朝後面穿着防化服的人打了個手勢。

母子倆的屍體被搬到路邊的兩臺車之間,上面蓋了一塊白布,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了。

道路中央只剩下鮮紅的痕跡,硝煙味在空氣中彌漫。

消耗了兩發子彈的制服看一眼賀琅,以為一個普通人難以接受這種場景,不鹹不淡地安慰了一句:“那小孩已經是喪屍了,他媽被他咬一口,也沒救,不如早死早超生。”

賀琅抹了把臉,憋出一個字:“……嗯。”

“行了,把你們的車往前面邊上挪一挪。”制服拍拍他的肩,轉身往後走去,“我們走前面,也好開路。”

賀琅點點頭,轉身回到車上,範諾恩也很快收拾清楚回來了。她一下就變得很狼狽,但她已經不在意了,她的眼睛暴露了她依舊難以自制的害怕。

賀琅将車開到前面一些,讓出道路,後面的車隊很快越過他們,一輛又一輛。

與那兩個制服所想的不同,此時的賀琅、宋霖、沈顧,目光裏沒有絲毫恐懼和驚疑,只有沉重。

宋霖收回了追在那些車上的目光,也不動聲色地撤掉了臨時加在自己和賀琅身上的某種陣法。

那個女孩……果然在他們車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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