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回“咣當”一聲掉了地

第二日裏客棧一如往常那樣熱鬧,寧子安坐在客棧的門檻上,抱着他的劍,卻再也不敢拔開半寸。

說書先生還在滔滔不絕地講着些奇聞異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徐源的算盤昨個兒被他自己給砸壞了,今天又換了一把新的。

寧子安摸摸自己青了一塊的手背,心想拿一下砸的真疼啊。

外邊兒的雨仍是下着,綿綿密密,淅淅瀝瀝,濡濕的空氣裏有客棧的茶香,後院的桃花香,和原本就帶着的草腥氣。

折扇一下又一下敲着梨花木的桌子,噠噠作響。

“上一回說到那鬼窟之主派出了好幾百個殺手追殺寧家的小公子,卻被他屢屢逃脫,而正道武林不恥寧家幺子為了個男寵而攪得天下大亂,也紛紛派出人手追查,勢必要逼人說出那男寵的下落,一時間,天下武林,風雲驟起!”

“可又有知情人說,寧家公子不過是個替罪羔羊,鬼窟之主狼子野心,又怎麽甘心屈居于小小的鬼骷之中!其間真假,外人不足道也。咱們且說那寧家公子上一回被人追殺,正是在離此處不遠的梅裏鎮,那一戰打的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寧子安百無聊賴,回頭望向徐源,只見他搬了張矮凳坐着,手裏抓着一把瓜子兒,聽得津津有味,待一場書說完了,便又放了十文錢到那說書先生的茶桌上。

寧子安頓時豁然開朗,小跑到了徐源邊上,笑嘻嘻地說:“我也給徐老板說書,抵留宿的銀子怎麽樣?”

“我這客棧裏容不下兩個說書人。”

“我說的故事,都是真的,也只說給你聽。”

寧子安湊近了咬着徐源的耳朵說:“你想不想知道鬼窟之主心心念念的那個男寵到底有多漂亮?啧啧啧,那張臉,豔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只一眼,就讓人這一輩子都忘不了。”

“一輩子都忘不了?”徐源笑了一聲,從懷裏又掏出了十個銅板,“這銀子,你的了。”

寧子安接過銅板,笑得得意洋洋。

“我之前偷偷進過鬼窟,見過那男寵一次,那男寵長得一雙桃花眼,楊柳眉,鼻子挺翹,嘴唇豐滿,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寧子安煞有其事地認真道:“畫裏的人什麽樣,那男寵便什麽樣,總之怎麽好看怎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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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源坐在廊下的欄杆上,廊外的雨絲飄進來,沾濕了他的的頭發。

他的手指無意識的點着欄杆,笑問:“真這麽好看?”

“可不是!”寧子安拿袖子擦擦欄杆,也做了上去,手舞足蹈地比劃:“要不然那鬼窟之主能迷他迷得神魂颠倒麽?”

徐源似乎笑了一下,問:“那你呢?有被迷得神魂颠倒麽?”

“我?”寧子安指指自己,不屑道:“我才不是那種膚淺的人。”他頓了一下,然後露出一個癡迷的笑:“要我說,那鬼窟的主人風吹雪更好看些。”

穿廊風“呼”地一聲吹過,徐源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衣服。

寧子安卻渾然不覺,笑道:“前兩年的時候,正道圍剿鬼窟,我見過一次的。”

他看向徐源,道:“我到現在都忘不了他白衣執劍的樣子,飄飄若谪仙下凡,手裏的劍卻像是閻王的判官筆,見血封喉。後來正道大敗而歸,風吹雪就站在山頭,不可一世地看着白道那麽多人铩羽而歸,山風吹得他的衣袂獵獵作響,那種風骨,誰見了都會為之傾倒。”

寧子安像是陷入了一場一場甜美的夢,他神情恍惚,唇邊挂着癡迷的笑——“我好像喜歡他。”說完寧子安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他從欄杆上跳下來,一邊搖頭一邊朝後退,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身側的佩劍,那一瞬間,腦子裏竟閃過了“殺人滅口”四個字。

“哦——原是這樣~”徐源卻不依不撓,拉長了調子陰陽怪氣地說:“正道大俠看上了邪教教主,倒是一出好戲。”

寧子安一張臉憋得通紅卻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握着劍的手又緊了些。

徐源繼續火上澆油:“可惜人家卻還看不上你,寧願養一群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娈童,白瞎了寧公子你這一副好皮囊。”

徐源眼裏帶着笑,說出的話卻好似一把刀子,刀刀見血。

寧子安如坐針氈,恨不得就這麽逃了,不再聽這些冷嘲熱諷。

“如今黑白兩道都在追殺你,寧公子的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大呢。想必寧公子定是想着把風吹雪的心頭好藏起來,那風吹雪便會看上你了是不是?”

“我怎麽會做這種小人行徑!”寧子安一張臉紅的滴血,也不只是羞的還是氣的。

“我剛進鬼窟就剛巧遇到那男寵跑了!當時鬼窟裏所有人都在四處查找,我以為是自己的行蹤暴露了,就想要逃,于是這一逃,所有人便都覺得是我順手牽羊擄走了那個男寵。”寧子安低頭地撥弄了一下劍穗,小聲道:“我其實是想讓風吹雪給我當男寵來着,不然我給他做男寵也是可以的。”

徐源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原來你沒見過那男寵。”

寧子安:“……”

寧子安知道徐源的那一張嘴是會咬人的,從他嘴裏出來的話,有時候一個字就是一根刺。

心裏明白,卻還總是不學乖地一次又一次去挑釁。

直到了昨天他才開始看見徐源便覺得心有餘悸起來起來,四處躲着,好像只要一對上徐源的眼,自己就會被一擊斃命,死無葬身之地。

徐源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依舊坐在櫃臺後邊兒,算着他的帳。

徐源的日子過得每一天都差不多,煮茶,釀酒,算賬,聽說書,就連被那窗戶口的客人占便宜也幾乎每天都發生,多餘的事一件不多做,要做的事也一件不落。

就像是每天都在演一出劇本不變的戲,可徐源每一天都演的津津有味。

寧子安想,他鬥不過徐源是有理由的,很多時候自己還莽撞地像個毛頭小子,而徐源的日子已經過的平靜如水,像是個看破了紅塵的老頭兒。

世外高人和初出茅廬的小子,自然是不能比的。

寧子安給自己找了個不錯的理由,心裏寬慰了許多,卻還是不怎麽敢在徐源面前造次,只又坐到了門檻上,逗弄着不知從哪裏跑過來的一只哈巴狗。

帶着濕氣的春風吹過來,還是冷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更何況寧子安傷才剛好,昨天夜裏又一夜翻來覆去沒睡着,這會兒風一吹就打了個噴嚏,面前的狗被他一下,身子一抖,毛上的雨水又濺了他一身。

“嗤~”

寧子安沒回頭也知道是徐源在笑他,他站起來剛轉身卻看見徐源正倒了一杯熱茶放在了櫃臺上。

“賞你的。”

寧子安受寵若驚地眨眨眼,小跑過去笑得眉眼彎彎:“不要錢吧?”

徐源啼笑皆非地看着寧子安,故意唱着反調道:“再問一句就要錢了。”

略微上挑的雙眼染上了些許笑意,隔着面前一杯熱茶飄起的淡煙,便更迷離了些。

寧子安原先只覺得冷,這會兒卻突然覺得嗓子口發幹,背過身仰頭一口喝盡了茶水,卻又被燙得跳腳。

徐源略微挑了下眉,他看着寧子安毛毛躁躁地樣子,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寧子安。”

酥酥軟軟的一聲,寧子安從沒想過,有人能把他的名字叫的這麽好聽。

“诶。”他露着燙紅的小半截舌頭,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風吹雪給你泡的茶會比我這一杯更好喝的。”

寧子安呆愣愣地看着徐源,像是根本沒懂徐源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到底什麽意思,只覺得自己伸着舌頭的樣子在徐源眼裏大概滑稽的很。

夜裏的時候,寧子安迷迷糊糊地發起了燒,裹着被子裏把自己包的像一個蠶繭,只露出一個腦袋通氣。

徐源從外邊兒空着手進來,施施然往床邊一坐。

“徐老板來做什麽?”

“聽說書。”

寧子安揉揉鼻頭:“我病了。”

“那又怎麽了?”明知故問的一句。

寧子安發現徐源這人有時候真是不講理得很。

他坐起來靠到了床柱子上,甕聲甕氣地問:“你還想聽什麽啊?”

“不是要講那個男寵麽?”徐源從懷裏掏出一把花生,“咔嚓咔嚓”地剝了開來:“不講就算了,明個兒從我店裏滾出去就是。”

“……”

“徐老板你一點都不可愛,總是拿這個吓我。”

徐源聽見這話也不反駁,只故意拿着眼神幽幽地瞟了寧子安一瞟,帶着點“有本事你再說一遍”的意思。

寧子安打了個冷顫,連忙道:“我這不是在努力想着怎麽編地像樣點好說給你聽嘛。”

徐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分了一半的花生到寧子安手裏:“慢慢想,邊吃邊想。”

寧子安伸手去接花生,兩只手一伸出去,涼風就倒灌了進來,凍得他一個哆嗦又把手縮了回去,無辜地看着徐源。

“冷。”

徐源只好又把花生一股腦放到了床上,道:“成,那你說吧,我剝了給你吃。”

寧子安嘿嘿笑着點頭。

他掖着被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起來:“我确實沒見過那個男寵,不過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風吹雪叫他小鳥兒。”

寧子安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什麽,然後接着說道:“那年白道圍剿鬼窟的時候,風吹雪見來了這麽多人,第一件事不是想如何退敵,而是問了一句‘小鳥兒在哪兒?他不會功夫,護好他知道麽?’”

徐源剝着花生的手一顫,落了一床單的花生皮,他不動聲色地把花生皮拍到了地上,問:“接下去呢?”

“接下去啊?”寧子安為難地說:“我真不知道了。不過你說風吹雪為什麽喊他小鳥兒?”

寧子安掰着手指頭說起來:“是聲音像鳥兒那麽好聽?還是膽子小得和鳥一樣?還是名字裏帶個鳥字?”

徐源笑了起來:“張鳥兒?李小鳥?誰取名字會帶個鳥字?”邊說邊把剝好了的花生撿起來遞到了寧子安嘴邊上:“吃。”

寧子安一愣,視線從徐源指尖的那粒花生移到了徐源的臉上,又移到了花生上。

“吃不吃?”

寧子安輕微地搖了一下腦袋,又點了一下頭,最後裹着被子挪到了床裏邊兒,低着頭也不敢再看徐源,一顆心撲通撲通跳,他又覺得渴了。

結果下一刻下巴被徐源一把擡起,一大把皮還沒褪幹淨的花生被塞進了嘴裏,徐源拍拍手道:“磨磨唧唧地不像個男人。”

寧子安有一口沒一口地嚼着花生,含糊地說:“徐老板,随便喂人吃東西這個習慣不大好的。”

徐源鄭重地點點頭:“寧公子,成天想些有的沒的也是不大好的。”

寧子安有些委屈:“還不是被你招的。”

屋外的小雨滴滴答答,屋裏的燭火搖搖曳曳,徐源拔弄着手裏還剩下的兩粒花生米,小聲地說:“下回不喂你了還不成麽?”

過了兩日,江南小巷裏難得的放晴了,檐角的雨卻還在滴滴答答往下落,青石板上也是濕的,石板與石板的縫隙裏還有潺潺的水流流過。

客棧裏的人來了又走,臨近午時,人卻然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兩三個,再怎麽愛在外邊兒浪蕩的人,聞見了炊煙的香氣也要趕着回去。

徐源得了空,便撐着把傘坐在檐下,兩只細白的腳伸在外邊曬太陽,一雙眼不時地眨兩下。

寧子安的病也好了,抱着胸靠在門邊,問:“晴天怎麽打傘?”

徐源伸手指了指頭頂,寧子安順着他蔥白的手指向上望去,只見檐角上綴着的雨滴恰好又凝成珠圓玉潤的一顆,滴答一聲落在了徐源的傘上。

寧子安低頭笑了一下:“徐老板的确不像個商人。”

徐源轉了轉手裏的傘,傘面上的雨灑了幾滴到寧子安的身上。

“你也未必就像個亡命天涯的劍客。”

寧子安擦擦濺上了雨的臉,坐到了徐源旁邊,他看見陽光下徐源的雙足細嫩如玉,趾尖近乎透明。

徐源睨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把傘往他那邊挪了三分。

陽光細細地落下來,曬的人一身慵懶,頭腦也昏沉起來。

寧子安眯着眼,一臉的餍足,他說:“你更适合當只金絲雀兒,讓人養在金絲織成的鳥籠子裏。”

徐源一愣,随即笑了一下。

寧子安看不見他面紗下的表情,只知道徐源站起來,一把沾滿了雨水的傘氣急敗壞地敲向了他的頭。

“寧公子這般不會說話,難怪你那心上人瞧不上你。”說完拂袖而去。

寧子安滿臉的水,抹了把臉自言自語道:“其實我現下更想養只金絲雀兒來着。”

下午的時候,店裏的人反而更少了些——巷子裏的人,在外邊兒天南地北地瞎吹,一聞見炊煙的香氣,便一個接一個地往家裏趕,生怕自家的婆娘等急了。

徐源樂得清閑,坐在櫃臺後晃悠着兩只腳,倒出了兩大罐子的銅板,一枚一枚地數起來。

徐源每撿起一枚銅板就吹一口氣,再放到耳邊聽一下,然後心滿意足地拿袖子擦擦幹淨,又放回罐子裏。

寧子安在一邊小心仔細地擦着自己的劍,軟布沾了水輕輕地擦拭,擦一遍擡頭看一眼徐源,擦到第六遍的時候,徐源還在數銅錢。

陽光透過雕花窗映下幾縷細碎的光,可惜徐源半張臉被面紗遮住了,于是他的眼睛便被照的亮晶晶的,活脫脫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

“你要數到什麽時候?”

“數完。”

寧子安跑過去,“我幫你一起數?”

徐源一把打開他的手:“走開,不準碰。”

寧子安上回被算盤砸青的手背又被打的生疼。

“徐老板,你一點都不溫柔。”

“我又不喜歡你對你溫柔幹嘛?”

“哦。”寧子幹巴巴地應了一句,又賊兮兮地問“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徐源一邊數銅錢一邊點頭。

“誰呀?”

日頭正好,曬得人臉頰微微發燙。

徐源指指面前的一堆銅錢,歪頭笑道:“財神爺。”

“你真的太沒情調了!”

寧子安這一晚睡得極不安穩,白日裏剛放晴,到了夜裏又飄起雨來,寧子安裹着被子迷迷糊糊地阖了眼,半夜裏卻又做了噩夢吓醒了,冒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摸了摸放在身側的劍,才覺得安心了點,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個人忽然笑了起來。最後寧子安從床上爬了起來,起身披了件衣服去了隔壁徐源的屋裏。

徐源背朝裏睡着,寧子安湊過去戳戳他露在外面的手:“徐老板。”

“徐老板,醒醒。”

徐源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嘟囔着問:“寧子安?”

寧子安笑了聲,爬上床躲進了徐源的被子裏。

徐源被他帶進來的寒氣凍得一哆嗦,人也清醒了點。

“大半夜的,做什麽?”

寧子安緊了緊被子,道:“我做噩夢了,一個人睡不着。”

“唔,什麽噩夢,把你吓得都睡不着了?”

寧子安側過身,屋裏面一片漆黑,他只能依靠聲音感知到徐源也正面對着他。

“徐老板,你帶面紗了麽?”

“你猜。”

“我猜沒有。”他笑了一下,問:“徐老板……我這算不算是看見了你的臉?”

徐源打了個哈欠:“寧公子你到底怎麽了?”

“我做了一個很吓人的夢,好像每天都會做這個夢,但是今天的特別吓人。”

“說說。”

寧子安問:“徐老板你怕死嗎?我很怕。”

“我自從被鬼窟的人追殺之後,幾乎每晚都睡不好,有時候會夢到自己被人殺了,然後什麽都沒了。”寧子安笑了下,繼續說:“而且每次還都是被風吹雪殺死的。”

徐源笑了一聲,掐了把寧子安的臉:“你這是做了春夢吧。”

“哈~徐老板的意思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寧子安湊近了些,輕聲說:“其實吧,我覺得我也沒那麽喜歡風吹雪。”

“怎麽又不喜歡了?”

寧子安神秘地說:“因為今天做的夢裏,多了一個人。”

“誰?”

“你。”

“我?”

“我夢見我被你殺了。”

徐源怔了一會兒,他背轉過身,冷聲道:“胡說什麽。”

寧子安有些莫名其妙,他從沒聽過徐源這麽嚴厲地和人說過話。

“徐老板,我說了是夢。”

徐源坐了起來,長長的頭發掃過寧子安的脖頸,癢得人心顫。

“寧子安,有的話不要亂講。夢也別亂做,好的不靈壞的靈,知道麽?”

寧子安在黑暗裏摩挲了一會兒,抓住了徐源的手,捏了兩下:“徐老板的手,又軟又嫩,劍都拿不動吧,怎麽殺我?”說着又順着輕輕撓了一下徐源的掌心。

徐源被癢地笑出了聲,手卻還被寧子安抓着不放。

“寧公子,你這樣叫吃豆腐,我可要喊人了。”

“徐老板,你聽我說完我就不吃你豆腐了。”

徐源又窩回了被子裏,把枕頭挪了點過去:“枕着講吧,舒服點。”

寧子安頭一歪,枕到了枕頭上,說:“徐老板的枕頭有香味的。”

“哪比得上寧公子呢,一張嘴都是蜜香,甜膩死人了。”

寧子安抓着徐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他說:“我做過很多夢,很多時候我都知道那是夢,因為劍刺過心髒的時候根本不會覺得疼。”

“可是今天的夢裏,換了你刺我一劍,我卻覺得非常難過,非常……非常地難過……”

寧子安發覺徐源的手忽然一下子涼了,他看向徐源,卻只看到一片黑暗。

“徐老板,你怎麽了?”

“寧子安,如果我可以選擇,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

徐源的聲音有些發顫,寧子安卻沒有發現。

“嘿嘿,我知道啊。”他松了徐源的手,道:“所以我想同徐老板說的不是這件事。”

寧子安低頭吻了一下徐源的掌心,歡快地道:“我想說的是,徐老板,我移情別戀了。”

徐源的掌心像被燙了一下,黑暗裏他睜大了眼睛看着寧子安,呼吸聲一下一下,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比寧子安的呼吸還快,又聽見寧子安問道:“徐老板,你的意思吶?”

徐源回了神,他縮回手,背到了身後,拿被子捂住了臉。

“太晚了,快睡。”

身後的寧子安不甘不願地“哦”了聲,又忽然快活了起來:“徐老板的意思是,留我在這兒睡了?”

徐源分了點被子過去沒說話,寧子安往他那邊又靠過去了些,樂得一晚上沒睡着。

說書人晴天不來雨天來,就着雨聲說段鮮有人知的故事,好像那故事就會更離奇些。

可客棧裏的人今個兒卻都沒興致聽書了,一個個伸長了脖子朝窗邊看——姓寧的年輕人和靠窗的客人吵起來了,客棧老板正急得跳腳呢!

徐源抱着壇酒,怒道“寧公子!你別瞎摻和成不成?”

寧子安一把把劍拍到了桌上:“我管定了!”

靠窗的客人站了起來,掃掃衣擺:“徐老板?你這什麽事兒啊?!我來喝酒找快活的,可不是來看人臉色的。”

“客觀你先息怒……”

“找快活窯子裏找去,來客棧做什麽?!”

“老子樂意,關你小子什麽事!”

徐源把酒往桌上一放,震得寧子安的劍也跳了一下。

“就是!關你什麽事!”邊說邊用眼神示意寧子安閉嘴。

寧子安的氣勢一下子小了起來:“徐老板……我在幫你呢……”

“你幫我什麽了?”

“他吃你豆腐!”

客棧裏頓時爆出一陣大笑,徐源狠狠地瞪了寧子安兩眼,氣得話都說不出。

靠窗的客人惱羞成怒地踢倒了身邊的凳子,指着寧子安道:“我給錢了的!你情我願的事亂說什麽?!”又沖徐源擺了擺衣袖:“徐老板你這兒我以後是不能來的了,喝個酒還被人指着鼻子罵實在晦氣。”邊說邊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寧子安把倒了的凳子扶好,拿起了自己的劍,十分滿意地回頭沖徐源一笑,卻發現徐源的臉更黑了。

“徐……徐老板?”

徐源一句話都不說地走回了櫃臺後邊兒,搬了低矮的小板凳坐了下去,從外邊望,就看不見半個人影了。

寧子安走過去,蹲到了徐源身邊,一會兒腿麻了,就又直接坐到了地上。

“徐老板,你說句話?”他小心翼翼的說。

徐源不理人,寧子安就又知道自己惹他不高興了,徐源一不高興的時候就話少,或者直接不說話,可他卻實在不知道自己哪兒做錯了,歉都無從道起——他寧子安看上的人,怎麽能被別人碰一下?

寧子安又蹭了蹭徐源的肩膀,徐源卻還是不理不睬。

寧子安只好磨磨蹭蹭地站起來,從櫃臺上拿了根筷子又端了杯冷了的茶水放到地上,拿筷子沾了水在青磚地上寫寫畫畫。

徐源眼神一瞟,只看見寧子安畫了塊四四方方的東西,不倫不類,旁邊一個小箭頭指過去——“寧子安的豆腐,不讓別人碰。”

寧子安畫完了,眼神就一陣一陣地往徐源那邊兒飄,偷看徐源的反應。

徐源抿緊了唇,很久才道:“寧公子,小打小鬧談情說愛誰都會,可日子還是要過的,沒錢鬧什麽?”

寧子安放下了筷子,慢吞吞地把身側的劍遞了上去:“我就這把祖傳的劍值錢了,徐老板還看得上麽?”

“非親非故的,誰要你這麽貴重的東西。”

“哪兒非親非故了?”寧子安一下子從櫃臺後邊站了起來,大聲道:“我可是看上徐老板許久了。”

客棧裏一下子又熱鬧了起來,徐源狠狠地踢了寧子安一腳:“愣頭青!”

夜裏的時候,寧子安又死皮賴臉地跑到了徐源屋裏,一張臉笑得眼睛都眯到了一塊兒。

“徐老板,我膽子小,和你一塊兒睡成不?”說着就往床上倒。

徐源坐在桌前,睨了他一眼,走過去一把把人扯了起來,道“寧公子,你手腳太快了些。”

寧子安坐起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問:“怎麽說?”

“有些事是要循序漸進的,剛點破就往我屋子跑是不是太猴急了?”

寧子安端到嘴邊的茶又放了下來,支着下巴反問:“昨個兒不是就已經跑過一次了麽?”

徐源趴回桌上,一雙眼微微眯起,燭火晃過他的眼睛,像是一潭深水泛起了細碎的光。

“昨個兒留下你是不知道你原來對我有了非分之想,今個兒知道了怎麽還可以留你?”

寧子安了然地點點頭,問:“那要怎麽樣才能留下呢?”

“看你有什麽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了。”

“我喜歡你,算不算?”寧子安脫口而出,眼裏邊兒帶着笑盯着徐源看。

徐源擡眼看向他,坐起身也給自己倒了杯茶,面上不驚不喜,心裏面卻覺得像是被撒上了一勺糖,只等着寧子安還能說出些什麽花兒來。

寧子安這會兒終于有些臉紅起來,饒是臉皮再厚卻不受不了說情話的時候被人這麽盯着看。

他站起來,背着徐源,慢吞吞地帶着點不安的說道:“徐老板,其實吧,這塊地兒雖然雨多了些,不過還不差,你呢,嘴毒了點,人卻也不錯,做的東西好吃,說話聲音好聽,身段也好看……所以呢……”

徐源晃了晃手裏的茶杯:“寧公子花言巧語太多了些。”

寧子安自顧自地說道:“所以呢,徐老板可以給我看看你面紗下的模樣麽?”說完,轉過身期待地看向徐源,道:“我可還記得徐老板說過的話,你要是願意給我看的話,我今個兒可就非留不……”

徐源一愣,緩慢卻毫無遲疑地搖了搖頭。

還沒說完的話留在了喉嚨口,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寧子安垂下了頭,小聲說:“我可是想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裏呢。”說着慢慢地轉過了身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外走。

卻又在邁出門外的時候聽見徐源說:“那就等到了長長久久地時候再給你看。”

寧子安瞬間轉過身,“砰”地一聲把門關的嚴嚴實實地,飛快地撲到了床上,抱着被子開始喋喋不休:“我就知道徐老板是個嘴硬心軟的。徐老板放心,我呢年紀該比你還小些,你要多長久,我總能等得起的。你別覺得我就是一張嘴厲害,其實很多話我也就對着你才說,早些時候我看上風吹雪的時候,可是什麽都沒和他說過。”

徐源鑽進了被子,淡淡道:“你有機會對他說麽?”

寧子安被徐源一句話堵地差點咬着舌頭,還是不死心地念着:“有機會我也不和他說,他現在為了個男寵成天要殺我呢,雖說有段日子沒來派人追我約莫是終于放過我了,可我覺得還是徐老板更好些,平日裏都溫聲細氣的,也不會和人動手,偶爾扔點東西也砸不傷人,有了脾氣也是一哄就好……”

徐源翻了個身,覺得耳朵癢地很,拿被子捂住了耳朵,也就慢慢睡着了,卻不知寧子安一夜沒睡,在一邊念了他一夜的好。

“徐老板~”

“嗯?”

“你多說兩個字怎麽了?”

“到底什麽事?”

“喊喊你~”

徐源揚了下嘴角,卻不說話。

寧子安看見他眼裏邊兒露出來的一點笑意,越發膩歪地喊着:“徐老板~”

徐源帶着疑問看向他,寧子安就也趴在櫃臺上和他對視着,一雙眼眨啊眨:“就想聽你說說話。”

一客棧的人聽着客棧老板和那個年輕人人打情罵俏,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喝茶,一邊耳朵都長長了兩寸往大堂前邊探着——前兩天還囔着說非親非故呢,這就好上了。

外邊兒的雨聲嗦嗦作響,襯得那幾聲聽不太清的旖旎情話就更缱绻了些。

“徐老板,你真好看。”

“你怎麽知道我好看?”

“那什麽眼裏出西施嘛~”

“哦~那是什麽眼裏?”

“唔,我送你個東西。”

外邊兒的春風鑽過窗簾飄了進來,有些聲音便散在了四月溫潤的春風裏,聽不真切了。

客棧裏的人一邊忍着笑,一邊裝模作樣地同旁人打兩句哈哈,心裏邊兒卻都一清二楚地互相推诿着——你看那個不要臉的,人家小兩口的悄悄話都要聽。

卻又聽見那客棧的老板忽然砸了茶杯大罵起來,“寧子安!你沒長腦子是嗎?我說了這花我留着釀酒的!”

“我……我這不是沒銀子了不知道送什麽好麽……”

“沒錢就別送!淨糟踐我的東西!”

“我摘都摘了,你想怎麽樣?”

“你他娘的和我叫板?也不看看誰養着你!”

“徐老板!你這話說的太難聽了!你不願意我立馬走人就是!”

“……”徐源不怒反笑:“那寧公子走好。”

“我……”寧子安一下子蔫了。

客棧裏的人實在憋不住了,一個個捧着肚子笑了起來。

寧子安低着頭靠過去扯扯徐源的衣角,徐源往旁邊走了一大步,不理人。

人們笑得更厲害了些。

寧子安小聲地控訴:“你怎麽和個火藥桶似的,一點就炸。”

徐源理了理袖口,又拍了拍衣擺上的灰。

“我又不是成心的……”

徐源把頭發挽到了耳後,找了點吃食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徐老板……”

“徐……”

“徐源你怎麽一點都不可愛!”寧子安咬着牙怒道。

徐源扔了手裏的吃食,叉着腰終于開了口:“對對對,我又刻薄又小氣又沒情調還很不可愛,可與你何幹?”語氣涼薄得很,眉眼裏卻帶了些逗弄的意思。

客棧裏的人又都張頭望腦地看起了熱鬧。

寧子安氣得皺緊了眉,他抓狂地想要破口大罵,拿起來一邊的劍又重重往地上一扔,最後一屁股坐到了外邊的門檻上,憤憤道:“你就是一點都不可愛!”

徐源繃不住了,笑着走過去,一彎腰在寧子安嘴角邊親了一口:“你可愛不就行了?”

寧子安愣住了,滿腔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他仰着頭,只能看見眼前一片白色的面紗輕輕滑過,遮住了江南綿綿的細雨,只這一瞬,卻像是做了一場怎麽也醒不過來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

(??? ? ???) 下章慎入~

結局

日子像是被定格在了江南的雨巷裏,來來回回總是那麽幾個人那麽幾件事,寧子安想,再這麽波瀾不驚地過段日子,他就也能成為徐源那樣“世外高人”,從此再不怕和他吵架拌嘴了。

巷子裏的路他還不太熟悉,撐着傘慢吞吞地走着,只知道徐源同他講,一直往外走,遇見死胡同就繞過去,小半個時辰就能出巷子,巷子外就是城門口,城門口下邊兒有個老頭兒,專門賣各種花酒的——徐源說:“你把我種的桃花都糟踐了,今年的桃花酒釀不成了。”

好不容易走出了巷子,鞋子卻都濕了,寧子安回身朝城門口一望,卻發現城角下空無一人,城牆上挂着一塊黑色的鬼面令。

寧子安握慣了劍的手忽然攥緊了傘柄——果然還是逃不掉啊。

天氣在一天天轉暖,徐源卻越發覺得冷了,他想自己大約是被寧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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