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回“咣當”一聲掉了地

傳染了。他起身給自己泡了杯熱茶,捧在手裏捂着。

說書人那把扇子早已被他敲得七零八落,只好自己學着敲扇子的聲音喊了一聲:“呔!”

徐源吹了吹茶面上散出的熱氣,想着寧子安也快回來了。

說書人聲若洪鐘,站到了不高的板凳上頗有氣勢地說:“這一回咱們說說那兩日前出現在城門上的鬼面令!”

徐源吹氣的動作一頓,擡起頭看死死地盯住那說書人。

“那鬼面令咱們都知道,是鬼窟殺人前給的一個信兒,上面寫着要你三更死,誰也活不到五更!衆所周知,鬼面令輕易不出,一出則必要見血。小道傳言,接了鬼面令的殺手,都是不要命的,一旦任務完不成,就只能用自己的血去祭鬼面令!”

客棧裏忽而靜地只能聽見細微的呼吸聲,說書人用一雙瞎了的眼掃視過大堂裏的所有人,沉聲道:“也正是如此,無論誰的名字上了鬼面令,他就只有兩條路能走了。一是殺了所有的殺手,這二……呵,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吧。”

端着茶的手忽然一抖,熱水灑了一身,徐源手忙腳亂地起身,卻聽見說書人又“呔”了一聲。

“而這一次,鬼面令上的名字,正是前段日子屢屢逃脫鬼窟追殺的寧家公子!”

徐源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慢慢閉上了眼,伸手摸上了自己藏在面紗下的臉,反複摩挲。

徐源啊徐源,你聰明了一輩子,怎麽就忘了最重要的事——被鬼窟盯上的人,從來就給不了什麽天長地久。

“徐老板,我回來了。”

傍晚時分,暮色将和,客棧裏面只坐着徐源一個人,寧子安撐着傘,提着酒從外邊走進來,還沒看見人影就先聽見了那一聲:“徐老板。”

徐源看着他走進來,關上門,放好酒,身上的衣服濕了一半,他走近了,拉起徐源的手,說:“徐老板,外頭兒冷死了,你看我手都涼了。”

徐源把手縮了回去,說:“寧子安,咱兩別好了,你走吧。”

寧子安把手攏進了袖子裏,對着吹了兩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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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前兩天才好上的,說不好就不好了?”他找了張凳子坐下,仰着頭看向徐源,一臉無賴地笑:“我不依。”

徐源撫過寧子安的臉,輕輕掐了一把:“別笑了。你會死的。”

寧子安貪戀地蹭了蹭徐源的掌心,問:“你知道了?”

“說書人說的,誰都知道,寧家的公子,活不過今日三更了。”

“既然活不過三更,又有什麽好逃的。”寧子安指了指牆角:“況且,你看見那把劍了麽,只要劍還在手裏,就沒什麽一定的事。”

徐源坐下來,目光有些空洞地看着寧子安那把冷冰冰的劍,問:“你怕死麽?”

寧子安拿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酒,道:“我早就說過我怕,連做夢夢到都會怕。可怕有什麽用?喝酒吧。”

酒是剛釀好的桃花酒,有桃花的香氣,又帶着酒的清冽。

徐源平素裏一向帶着笑的眼裏蒙上了一層水霧,他舉起酒杯敬向寧子安:“喝酒吧。”

酒杯相撞,酒濺出了杯外,彌散出一陣一陣的酒香。

“徐老板,平日裏都是我在追着你說話,今個兒你也同我說些話吧。”

徐源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寧子安,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猜出我是誰,我就救你一命。”

這一句話說得很慢,生怕寧子安聽不清。

寧子安盯着徐源看了許久,像是想起了些什麽一直被他刻意遺漏的事情——比如他第一眼就看出的那些破綻,一個客棧老板的手怎麽會那麽細嫩。

可最後他只是搖了一下頭:“我放棄。”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徐源吐出了第二句話:“那我……無話可說。”

寧子安輕笑了一聲,伸手撫摸過徐源好看的眉眼,道:“徐老板的确是個薄情的人呢。”

寧子安不太會喝酒,不過幾杯,臉頰泛起了淡淡的紅,他坐到徐源身邊,從身後環抱住他,頭磕在他的肩頭:輕聲道:“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在想,自己怎麽就沒早點遇見你?”

“徐源,你說我要是早點遇見多好?”

帶着酒氣的話語一聲一聲地在耳邊響起,徐源垂下了眼,捉着寧子安的手摸到了自己的面紗上。

“你要看我面紗下的臉麽?”

寧子安被徐源握着的手的顫了一下,他吻了吻徐源的耳垂:“才不要。”

從門外照進來的光線越來越稀薄,最後整個客棧陷入了一片黑暗,徐源點起了燈,寧子安起身拾起了他的劍,燈火照的他的臉明明暗暗。

“徐老板,你該走了。”

徐源背對着寧子安,喝盡了最後一杯酒。

“這是我的店,憑什麽卻要讓我走?”

“我說……”寧子安回身,劍尖挑起了徐源的下巴,四目相對。

徐源的眼裏永遠帶着三分情意,略微眯起的時候,三分便成了十分。

于是寧子安問:“徐老板是想和我同生共死麽?”

燭火搖曳裏,有些事有些人就越發地看不清。

“徐老板舍得,我舍不得。”

徐源垂眼看了一下抵着他下巴的劍,又擡眼看向寧子安,他走近,極輕的親了親寧子安的側臉。

“江南的雨,一個人聽就沒意思了。”

面紗摩挲過寧子安的臉,他看着徐源提燈執傘慢悠悠地走進了深巷裏,最後轉角的時候,徐源回眸看了他一眼,一雙眼流轉顧盼,然後漸漸消失在了轉角處。

夜雨最是凄寒,哪怕手裏提着燈,也驅不散一陣一陣的涼意。

徐源沿着巷子一路走,深一步淺一步,走着走着,恍若又走回了第一次遇見寧子安的那個雨夜,夜風吹得人渾身發涼,空氣裏是讓人頭皮發麻的血腥氣,倒在地上的男人浴着滿身鮮血,笑道:“老板,借宿。”

卻又像是只走回了半個時辰前的那一場雨裏,細雨婆娑,落入了新開的桃花瓣上,暈開一片旖旎。寧子安磕在他的肩頭,說:“徐源,我要是早點遇見你多好。”

長街走完還有短巷,腳下的路總是走不完,而江南的雨盡管淅淅瀝瀝,卻也總有停的一天。

徐源撐着傘,從街頭走到了街尾,一千一百一十六步,又從街尾重新走回街頭,他能聽見只隔了一條街的殺伐之聲,利劍割開的血肉的聲音摩擦過他的耳膜,夜,便更冷了些。

徐源的眉頭輕輕皺着,腳下的步子一步不急也一步不慢,走完這一條街,便是半個時辰,再走一遍,就是足足一個時辰,他來來回回走了六遍,從深夜走到了晨光熹微。

刀劍的铿锵之聲越來越弱,血腥氣卻濃重地恍若濃霧般籠罩了整條街。

最後塵埃落定,偃旗息鼓,巷子裏只剩下了雨聲。

徐源卻才走到巷子的前半段,他想,可以回去了。

他依舊撐着傘,一步不慢,一步不快,手裏的燈卻早就滅了。

一列黑衣人如蛇般從他身邊滑過,濺起的雨水落入了他的眼,徐源眨了一下眼,看着竟像是哭了。

客棧的門虛掩着,徐源踩着血水站在門開,透過門的縫隙,他看見寧子安一如初見的時候一樣,一身的血,手裏的劍卻再也沒辦法抵住任何一扇門,哪怕這一次徐源就站在門外,就在等着他打開那扇門。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時候,街尾的那家客棧和往常一樣開了門,來往的人還在談論着些奇聞異事。

聽說寧家的小公子終于被鬼窟的人殺了。

聽說那寧家的小公子直到死了,也沒說出鬼窟主人一直在找的人的下落。

聽說鬼窟主人要找的人其實早就死了,寧家的小公子臨死前親口說的,那男寵早被他一劍刺死了。

真真假假,有誰知道。

過了些日子,有人問:“徐老板,那個總纏着你的小子呢?”

“死了。”

客棧裏的人又都笑了起來,小兩口準是吵架鬧別扭了。

又過了很久,客棧裏還是人來人往,也再也沒有人問起這件事了。

後來,有人說,看見這家客棧的老板曾在某個夜裏在某個沒名字的墳前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面紗下的那張臉布滿了猙獰的疤。

客棧老板對着墳頭似乎在笑,卻笑得十分難看,也大約是因為這樣一張臉怎麽笑都不會好看。

他說:“記着,我叫許鳶。”說罷,徐源提燈執傘而去,略有些落寞的聲音落在了江南的雨裏——“而許鳶這一生,只愛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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