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

這日下午,沒有等來公子回府,反是傳來另一個消息。

近水樓的雜役帶着一塊溫潤剔透的玉佩敲開了古府大門,告訴守門的家仆,府中公子歇息在樓中,因身上未曾帶夠銀兩,特意給此玉佩做憑證,令我來府中取得銀兩。

消息先是傳到徐氏哪裏,徐氏先是大怒,後又平靜,不知作何想,譴派心腹前去送銀錢。

府中之主是老爺,因前些日子被朝廷派遣去南下巡查水患之事,歸期未定,所以府中大小事皆由徐氏掌管。

所幸老爺不在府中,不然容衍定當被嚴厲懲罰,這是醜事,盡管此事在一時辰內傳遍府邸,可由于徐氏告誡,大夥都閉緊了嘴,但畢竟事已傳開,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裏嘲笑。

當沉凉知道這事時,還是從安陽口裏聽得的。

安陽說出來後,再三告之,切要噤口,不然夫人知道,嚴懲不怠。

沉凉聽了,表情沒見多大波瀾。

只是不知噤口有何用,安陽告訴他這件事,估摸他算得上是府裏最晚知道的人罷了。

他不驕不躁,反問安陽,“公子為何要去近水樓?”

安陽搖頭,也不見得多驚訝,“以前公子也去過幾遭,只是都不曾過夜,這會也不知是怎麽想的,或許是貪玩。”

貪玩?玩樂。

後來安陽走了,沉凉一個人靜靜的趴在桌上,桌上放着藥碗,碗中冒着熱氣,氤氲着白霧。

沉凉淺淺笑了,他将手指伸進藥水裏,一圈圈的攪拌,感受溫熱。

時間一點點過去,門窗縫隙中鑽進冷風,漸漸使藥冷了。

藥冷了,加熱便可,可藥性就不複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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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心冷了,還可以再度回溫嗎?沉凉不知道,他只在驚詫眼眶為何濕潤了。

眸子裏水霧彌漫,繼而泛起波光,然後一顆一顆水珠,似三月雨霏霏,淅淅瀝瀝。

“我又為何會哭呢?”沉凉喃喃自語,手輕輕一推,藥碗砸落在地上,濺起水花,碗碎了一地,氣味散落空中,微苦。

沉凉在夏日時,總是會憐惜凋零的花朵,芳華将逝,于是總趁着花期最後幾日,把花瓣摘下,曬幹收集,置于幹燥的器皿中,等秋冬之際,還可熱水泡制。

他泡給容衍喝過,容衍囫囵飲盡,他說,要細細品嘗,方得其中韻味。

沉凉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然回憶這件事,不知是否心血來潮,他拿過裝着花瓣的器皿出了房門,走到小樓開外的池畔,但見水面上結了冰,可是不厚,沉凉折了根枯枝蹲在岸邊,将臨岸的冰戳了個洞。

這潭池水是從外面小河引進的水,引進來,自然也會流出去,故而是活水。

冰層之下,水依舊流淌着,沉凉把器皿中的幹燥的花瓣全部倒入冰洞裏,一層薄薄的冰面晶瑩剔透,還可以看見紅的粉的花瓣沾了水便慢慢舒展,花面變得柔軟,順着水勢流淌。

花瓣就算凋零,也是要回歸自然,就算暫時的凄涼,可明年依然會缤紛絢爛,豔麗灼灼。

可是沉凉那時不知,以為收集了即将枯萎的花瓣,至少還可以留住餘味。

罷了,也是他多心,逝去的總是強留不住,誰知明年是否會更好。

年年景相似,歲歲人不同。

之後,沉凉一路返回,回到房裏,備好了紙墨,低頭沉思一會,書筆寫下,也只是三兩行,并不多,落筆處,是他的名字。

仔仔細細裝好了信封,沉凉依着夏日花燈節夜裏,沉凉帶他偷溜出去的回憶,來到小門,小門依舊無人把守,沉凉把門闩拿開,很容易就出了府。

算算日子,已快鄰近新年,午時出街,人還算多,大多為購置糧食新衣,放眼望去,紅色遍布,都是讨個吉利。

這個時刻裏,沉凉卻是邁進了一家藥鋪,藥鋪門廳冷清,甚少有人進出,新年之際,沒人願意買個晦氣,再過不了幾日,藥鋪打樣,也等初春再開張了。

沉凉走進藥鋪,瞧見前頭的夥計直挺挺站着靠着牆邊,可是人是站立的,眼睛卻眯着,再走近了,發生可以聽見綿長的呼吸聲,這,怕是在偷懶打盹。

沉凉輕咳了幾聲,也不見得夥計睜眼,心中覺得尴尬,可也不好叫醒。

正巧了,從內堂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留着小撮黑須,看到了自家夥計的模樣,立即眼睛瞪圓,雙眉倒豎,拿起手中一卷書,走到夥計面前就朝着腦門拍過去。

“啊喲。”夥計渾身抖了幾下,口中連連呼叫,忙用手掌護住了腦袋。

“不錯呀,我前腳才走開一會,你就犯懶,客人到眼前了還不知情況。”男子教訓完夥計,轉身看沉凉時,眼睛笑的眯眯,嘴裏問着:“不知公子買些什麽呀?”

沉凉看的一愣一愣的,夥計在一旁揉着腦門。

“我……”沉凉微微低頭,嗫嚅着嘴唇,“這年底了,我想買些除蟲鼠的藥,圖個幹淨,不知有否。”

男子笑笑,趕緊走向藥櫃,瞬間摸出了藥,問道:“那能沒有呀,這年前掃屋子,很多人都買這藥,我這還備了許多,就是不知公子需要幾包了?”

幾包?沉凉也不需要這麽多,他比劃出一根手指,男子見了笑意也斂去不少,“這一包也不好賣,除個蟲鼠,少說屋子撒遍,也得不下十包起呀。”

沉凉掏出一塊碎銀放藥櫃面上,從男子手裏奪過一包,說聲“不用找了。”于是轉身打算走出藥鋪,可彌留之際,沉凉特意問道:“藥效可好。”

男子收了銀兩,眼睛笑眯眯的,連忙直說:“絕對藥效猛烈,保管屋內幹幹淨淨,只是切要将藥收好,莫讓家中頑童不小心碰了。”

這下沉凉聽後,邁出藥鋪,走在路上時,他手裏拽緊包裝粗陋的藥包,這藥粉是專除蟲鼠的,掌櫃話雖說的好聽,也不知藥性強不強,除不除的透徹。

但凡只曉得,藥粉之中有一味料,乃□□,只是量極少,可效果也是足夠了。

當下沉凉還有一事,他逢人詢問:不知春風巷何去?

行人瞧他,是個模樣隽秀的少年,啧啧幾聲,眼神怪異,卻還是指了路:依街直走,盡頭處左拐,見小河一條,小河右旁有條巷子,進去便是。

沉凉拱手稱謝。

不知多少年了,街上風景還是如此陌生,從幼兒至年少到如今,出街的機會少之又少,大多處地方是不知的。

——容衍呀,這條通往春風巷的路,你可是熟悉,我卻是頭回走一遭。

沉凉心中彌漫了苦澀,猶如一條條細細的絲線纏纏繞繞,千回百轉,解脫不得。

依着行人所指方向,很快看見了春風巷。

如果不到春風巷,以為是條小巷,實則不然,到了巷口前,才覺別有洞天。

巷口極為寬敞,像是一條街道,兩旁樓閣緊密排布,高低矗立,各家門前布置華麗,猶如官人宅邸。

可是白日裏,巷子十分安靜,想必大多人還在酣夢之中,偶爾吹拂過的冷風還夾雜夜裏遺留下的胭脂香。

倒是個活色生香的地兒,在這玩樂,想必也很開懷。

沉凉挨個樓閣找尋,在巷盡頭找到近水樓,近水樓偏偏處于路道中央,走到這兒也算到了巷尾,巷子後面擡頭相望,有座青山,青山雖然不高,可也不低,此刻說是冬季,可是山上仍是可見樹木衆多,綠意少許。

若不是這兒幹的勾當羞人,倒真是個好地。

出來久了,忘了時辰,不知不覺也快入了夜,冬日的夜黑的快,沉凉在巷口時,覺得安靜,走到裏邊,就隐隐有嘈雜聲紛擾,偶爾見得幾個雜役在門前掃灰,開始點燈。

沉凉在近水樓前徘徊幾下,見門前安安靜靜,不曾有何動靜,直到許久,上前敲響了門,無人響應,又敲了幾聲,之後窸窸窣窣聲音傳來。

一會,有人開了門,那人尚打着哈欠,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沉凉,遂而正經起來,笑問道:“天色還如此早,公子就趕了過來,可姑娘們還沒打扮,不如先幫你叫鸨兒過來,可好?”

沉凉否認,猶豫片刻,從袖裏掏出一份信,遞給了那人,“我家公子在此,因有事不便打擾,懇請幫忙将信交給他。”

那人稱道:“你家公子貴姓?”

沉凉想到早上還有樓裏的雜役到府裏取銀錢,想來也不會陌生,就随口說:“古府家的公子。”

那人瞬間反應,“原來是容衍公子,我定當傳達。”

沉凉将信遞了過去,嘴裏話未說盡,想再問上幾句,可想想還是作罷,于是轉身離開。

兩旁的樓閣開始點上了燈,挂在門前,紅豔豔的,照出的光也是紅的,就是不知怎麽得,這紅的讓人心裏不舒服,仰望了夜空,漆黑無星,怪是沉悶。

沉凉只想快點走出春風巷。

近水樓的人等沉凉走開後,望了望天色,也到了開門的時間,想去找鸨兒,不料轉身就瞧見鸨兒從階梯走了下來,那人笑着問好,鸨兒發髻上插滿了珠釵,每下一個階梯,步搖垂珠就搖晃作響,鸨兒聽見有人叫喚,慵懶輕瞥一眼,好似還沒睡醒,嘴裏應了一聲。

“鸨兒,方才有人送信過來,說是給容衍公子的。”

古家公子?瞬時間,鸨兒眼眸睜大了些,下階梯的速度也有所加快,來到那人面前接過信封,沒想到就明目張膽的拆開了信。

“诶,這信——”那人已來不及制止。

信上字體清秀,寥寥幾行,也是不多: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注一]

最後落筆處還署了名,只是這人是誰,鸨兒也不認得。

“啧啧,瞧這寫的,相思長相思短的,也是有情,只是不做當事人,也難解其中深意。”鸨兒将信紙細細折好,眉目之間柔情滿溢,正當身後人想趁機應和幾句,卻見鸨兒款款走到明亮的燭火前問道:“送信的人可報了古府夫人的名諱?”

“不曾。”

“那便是了。”鸨兒兩指夾信,伸到搖曳的燭火上,紙張碰到火焰就立即着燃了,以蔓延的姿勢吞噬整封信,鸨兒笑的豔麗,把那團燃燒的紙丢在了地上,很快,就化作了灰燼。

那封信,就像從未出現過。

“古夫人說了,讓容衍公子好好在這休息兩天,若是自個想回了再說。”鸨兒嗤笑了一聲,“沒夫人的命令,不許別人打擾了公子聽到沒?”

“是,是。”雜役連忙應道。

“行了,準備開門吧,叫姑娘們動作快些。”說罷,鸨兒一雙繡滿杜鵑的鞋子輕悄悄地踩過那堆灰燼,走向了裏邊屋子。

此時,夜幕完全降臨,巷子裏蹿蕩的冷風依舊凍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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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此處出自李白的《秋風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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