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二十一
夜深了,近水樓裏來來往往皆是恩客,熱鬧異常,一盞盞通亮的紗燈照射在每一張笑靥上,顯得面若桃花,空氣中發散着愈加濃厚的熏香,缭繞了朦胧的煙氣。
引來送往的是客,笑靥相迎的是妓,看似深情款款,又有誰猜透了何人真心?何人假意。
樓下喧嚣,樓上卻是雅靜。
房中少年身影修長,穿着水色的衣裳,手中輕甩水袖,腳下碎布慢移,口中咿咿呀呀清唱曲調,聲音婉轉,唱到最後,一聲嘤咛,水袖寸寸疊起,站定身姿。
一雙修長的眉眼,光華流轉,與容衍四目相對,曲罷。
“好!”容衍端起酒杯仰頭喝下,招手叫藜過來,藜褪去外面唱戲的衣裳,乖巧走到容衍身邊,容衍扯着藜的雙手往下拉,藜輕呼跌入容衍懷裏。
曾幾何時,容衍也是如此,輕輕這麽一扯,拉過沉凉的手臂,他就像一團霧跌落在自己身上,那時自己還想呢,可算把他留在了身邊。
但是,一切總是自作多情,并非你情我願。
容衍帶了醉意,兩頰緋紅,笑的十分輕佻:“小美人,再多喝幾杯。”
藜眉頭不由緊蹙,卻也是一下,便笑的十分嬌豔,接過容衍遞過的酒杯,袖子掩面,裝作飲酒,實際是把酒悄悄倒在地上。
容衍喝醉了是不會察覺的,見藜喝了,就很是開心,連忙斟滿下一杯,“來,再喝……”
藜這會手執酒杯自己卻沒有喝,反是聲音輕柔哄着容衍,喂他喝進了這杯酒,容衍醉的雙眼迷蒙,笑的癡癡,也不知究竟是誰喝了酒水。
這一日來,容衍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昏了便躺着睡,醒了再接着喝,喝的酩酊大醉才肯罷休。
一杯杯酒水下肚,容衍感到腦袋昏沉,不由扶額,手肘支撐在桌上,他眼裏柔情四溢看着眼前重影的幻像,另只手捏住藜的下颌,嘴裏呢喃着胡語。
“我好喜歡你呀,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藜不知道容衍半夜裏總在呼喊誰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誰,可是藜清楚,容衍口中所癡情的一切,皆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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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藜還是勾住了容衍的脖子,輕輕呵氣,“知道呀,我怎會不喜歡公子呢。”說完,藜嘴角彎彎,笑的聲音清脆,潤紅的唇慢慢貼近容衍,與之厮磨。
房裏燭光搖曳,顯得溫婉柔情。
同是在這個夜裏,沉凉一路心事重重回了府。
偷偷順着來時的路返回,不想才到小樓院裏,推開了房門,便早已見安陽氣呼呼的坐在凳子上,聽見了聲音,眼神直掃門前,見了是沉凉,才大呼起來,“我的小祖宗呀,你跑哪兒去了?”
沉凉一句“有事”就打算應付過去。
安陽倒是精神,問這問那,生怕沉凉那個瞬間就不見了,“公子可是交代了,定要照顧好你,不然又得拍我腦袋了。”
不知情者,倒真以為容衍有心。
可有心,何故跑那地方去做什麽。
沉凉顯得無精打采,眼皮一直跳動不停,興許是累了,應答了幾句安陽便說要休息,叫安陽出去了。
安陽出門時,還囑咐着,不要再亂跑了,不然又找不到人。
沉凉笑了笑,說,好。
安陽才滿意的走了,走之後,沉凉像似累了許久許久,躺在了床上就不想動彈,不喝水,不進食。
可為什麽累極了,睜眼到三更天,夜色濃厚,也無眠入睡?
沉涼在床上輾轉反側,心中像有東西堵着一般,怎樣也不舒坦,喘不過氣似的,腦子裏總反反複複冒出很多以往的回憶,像夢又不似夢。
後來如何也睡不着了,沉凉掀開了被子,點亮燭火,莫名其妙拿出了紙墨,他總是記得容衍跟他說過,練字,往往就能把浮躁不安的心漸漸靜下來。
這話,他一直默記心中,或說曾經以為不在意的言語舉止,現在想來,竟然歷歷在目,沒有落下一點。
當一張張潔淨鋪平的宣紙上被寫滿容衍的名字時,沉凉驚覺過來,一下慌了神,半響沒落筆的墨汁凝聚在筆尖處,‘啪嗒’低落在紙上,染上了一圈黑印,平白髒了整張紙。
沉凉嗤笑,拿過那張紙就撕的粉碎,之後再無心情寫任何字體,熄滅燭火獨自爬上床。
直到五更天了,人依然是清醒着的,窗外仍舊不見微光,黑色一片。
到了第二日,沒有任何關于容衍回府的消息傳來,其實容衍在外也才兩天,不算多的。
可是沉凉卻覺得時間過的緩慢,無事可幹,除了安陽偶爾來問候幾句,他便發現府裏再沒有一個可以親近的人,想想也覺得可笑。
日子接近了年末,府裏總該是熱鬧的,不然怎會總有絲竹喧鬧聲從遠處傳來,也常常可見別的院子裏下人們忙前忙後,張燈結彩的,若不是容衍沒有回小樓,他想,小樓一定會是府裏最熱鬧的地兒。
沉凉無所事事,于是出了房門在府中四處溜達,換做以前,總有一堆幹不完的活,讓人歇口氣的機會都不給,如今,有大把的閑适時光呀,還覺得孤寂。
府裏轉悠着,到了熱鬧的地兒,別人見了你,也不攔,沖你冷冷一笑也算打了招呼。
是呀,誰攔你,有了容衍這道附身符,還怕什麽呢。
不知不覺,步子邁進了梧桐苑,這裏離小樓近,附近那個水榭小湖,站到那,望着一片結了冰的湖面,只覺得心裏生寒,更加沒趣,而梧桐苑裏還有開的正盛的梅花,一朵朵,一簇簇,争相吐豔,給這樣寒冷的日子裏,也添了些生氣。
可是,沉凉走進苑裏,最先瞧見的,反而是枯枝成堆的梧桐,梧桐的葉子落光了,遙遙看去,一片缭亂的疏影,細細密密的幹枝孤零零的伸展着,顯得和他一樣,孤單寂寥。
沉凉仰着脖頸,夢呓一般,“又要等來年了……”
他記得清楚,他曾經在這裏問過容衍,你可知道梧桐的意蘊?
問着最後卻沒有讓容衍作答了,他實在認為梧桐是令人感傷的植株,那時陽光正好,景色宜人,何必讓這個破壞了雅致。
兒時,沉吳還沒帶他來到古府之前,是在一家私塾裏打雜役,私塾裏有位教書的夫子,他的夫人身子虛弱,時常大病不斷,小病加身,終有一天,他夫人沒熬過去,死在了深秋之時,夫子悲痛欲絕,失聲痛哭,沉凉一直敬崇那位夫子,可是那時他太小,不懂夫子為何傷心。在他夫人下葬那天,夫子折了一株梧桐的枝條放進棺木裏,沉凉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再後來,夫子遣散了一幹雜役,從別口裏聽得,夫子之後不教書了,從了商。
其他零散的記憶倒不是很清晰了,唯獨折梧桐的那段回憶一直在腦海中徘徊不去,可能是當初太過好奇,所以便記得深刻。
*** ***
天色的白,白的不透澈,總是摻雜着一層灰似的,這種灰白漸漸轉為灰黑。
沉凉最終也來不及看梅花了,獨自望着那些枯枝發了呆,一看就忘了時辰,總說美好的事物令人向往,殊不知,傷情的事物更令人緬懷。
遠處沒有銀盤高挂,沒有星光燦爛,出門時也沒提燈,黑壓壓的小路只聽見呼嘯而過的風聲與近處的暗影,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總覺得心中不時冒出森森的寒意,好在近了小樓,有了閃爍的微光,窗棂裏面的燭火跳動,隐約看清了前方的路。
可是,沉凉卻在走近自己的屋子時,看見紙窗上勾勒了一抹窈窕的人影,心中突兀,分明是個女子在房裏。
沉凉疑惑着推開了門,瞧見的是張多日不見的面龐,沉凉猶豫片刻,才慢慢喊道:“芍藥姐。”
芍藥就坐在桌前,手裏把玩着茶杯,不知是才來,還是等待已久,在聽見了沉凉回來的聲音也不急躁,反是淡淡瞥眸,盯着沉凉看。
沉凉回望着芍藥,心中頓時覺得芍藥渾身上下所帶給他的感覺與以往有所不同,從眼睛裏就透出一股陌生的冷意,仿佛兩個人是初次見面。
一時之間,沉凉沒有再開口了,房裏沉默少許,芍藥看了幾眼就收回了目光,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來靠近沉凉,“覺得很意外嗎,是我這等你,并非公子。”
沉凉也覺得好笑,他并不認為容衍這時會突然造訪,況且,容衍一旦回府,消息會立刻傳遍,何須他來費神。
“是呀,覺得意外,十分想念的人就出現在我面前,我為何不驚喜?不意外?只是我這兒簡陋,也無備茶水點心,怠慢了芍藥姐也真是我的錯。”沉凉幽幽開口回道。
芍藥冷哼一聲,面若冷霜,仿佛從前那個溫婉可人的芍藥早已消失殆盡,“不饒彎子了,我今日來是告訴你,這屋子你暫時不能居住在這了,每逢年節,依府中規矩,公子會去夫人那過年,小樓的人将會分配到各院戶裏幫忙,到明年初春季節便可重回小樓——”芍藥頓了一下,再看着沉凉淡然的面容,輕聲笑了,“當然,你是公子特別照顧的人,自然不會讓你去別的地方,夫人準許了你跟你父親一起過個團圓年。”
起初沉凉并不在意前面的話,只是提到了沉吳,沉凉臉色就不由自主的陰郁起來。
半響無言,房子再次陷入寂靜,芍藥嘴邊冷冷勾笑,瞥了一眼沉凉。
自從一個月前公子拒絕她後,她便連連傷心了幾日,心中懊悔不已,怪自己太過沖動,連最後一次機會都錯失了;她時常會想起公子看着沉凉的眼神,充滿了柔情。
那日裏,撞見了公子教沉凉認字,就早該發現其中的端倪,她開始還不相信安陽的話來着,以為只是句玩笑,沒想到成日裏說安陽呆瓜,最後傻的反倒是自己。
如今呀,只要一看到沉凉,她就莫名的心中起恨;只要……只要讓沉凉消失在公子身邊,就什麽都解決了。
芍藥緩緩走到門邊,才打開了門,又突然轉過頭,盯着隐匿在背光處的少年,語氣故顯輕松說道:“還有一件你必定不知道的事。”芍藥原想讓沉凉好奇,可是話說出口,等了好一會,少年也不為所動,芍藥也沒了耐心,急切說了:“夫人已經将我許給了公子,等到來年初春之時,便會成親!”
即使夫人給她的身份只是個妾,可她也心滿意足了。
有生之年,若是不能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必會遺憾終身;而夫人給了她這個機會,她為何不緊緊抓住。
冷風在開門的剎那就争先恐後的擁擠進來,使得芍藥的衣袂飄蕩起伏,她多看了幾眼沉凉,他還是宛如剛才的沉默,并不說話,芍藥不想多加理會了,于是就繼續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房裏,回歸了最初的平靜,沉凉的的眼眸幽黑幽黑,又帶了些許閃爍的亮光,像一塊黑玉石。
此刻,沉凉的表情有些木讷,芍藥最後說的那番話好像在耳裏形成了回聲,反反複複,不斷響起。
芍藥與容衍,明年開春便會成親,是嗎?
如果他沒有聽錯,應該就是如此——
只是可笑不可笑,芍藥告訴他作甚?他本就與容衍沒什麽瓜葛了,如果說是主仆一場,難不成還要他賀喜一聲?
“哈哈哈哈哈哈……”
許久後,沉凉身子才動了動,他似乎被這個笑話給逗樂了,嘴裏笑聲不斷,笑的有些癡狂,以至于後邊笑的肚子作疼,蹲在了地上。
記得初次來到府中,聽得最多的是便是有關公子的,名聲最臭的,也屬公子,那時沉凉不曾見到容衍,就想呀,公子究竟是何方人士,值得大家如此津津樂道。
後來見着了,看他纨绔模樣,可是言語算不得輕浮,加上身上有書生氣三分,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模樣;但是有關古府公子的事跡聽多了,他心中始終是憎惡的,看人,不能只看表象。
這層表象在容衍與他日益接近,層層剝離後,發現外人口中的公子與他眼前的公子為何截然是兩個人。
果然呀,看人,不能只看表象;聽話,不能全部信以為真。
沉凉想了許多以往的事,之後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床邊躺下。
也不知是不是幾日沒睡,抑或是太過疲憊,這次躺在床上閉眼,就腦袋裏漆黑一片,再後來就是昏昏沉沉,漸入夢境。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如此,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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