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悔婚
月明星稀,暗香浮動。
邱府後院牆外。
郁顏正跪在地上,矮小府牆腳的淤泥碎石透過綿薄的絲綢面料,輕割她嬌嫩白皙的膝蓋,傳來隐約的刺痛。
正上空時不時傳來郁白薇的不滿,“你再高一點,我翻不進去!”
郁顏的确沒有小姐的命,可卻生了副身嬌肉貴的骨頭。
羸弱的身軀險些支撐不住小姐,郁顏用盡全力将背部彎成了弓字形。
踩在她脊梁骨上的人兒壞笑一聲,扒拉下牆頭的瓦片,重重的砸在腳下姑娘的頭上。
郁顏“嘶”的一聲揉了揉自己的後腦勺,接着背上倏的一空。
她邁着輕飄飄的步子站起身,挪步後門門口,嗓音輕輕軟軟,“小姐?”
周圍是可怖的寂靜。
諾大的巷子裏仿佛只有她一人。
她縮了縮後頸,有些後怕,小粉拳捶了捶老舊的木門,“小姐,您能開下門嗎?”
聲線微顫。
可依舊無人應答。
她站在後門門口,環顧左右,盡是不見人煙的空巷,忽然顯得有些弱小無助。
可能是害怕過了頭,郁顏一個不注意,腳上那雙略大的繡花鞋被身後的臺階勾起。
她知道,自己即将被絆倒。
正當巴掌大的小臉皺成一團,準備好後腦勺落地的時候。
瘦小的肩頭結結實實地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姑娘可還好?”
清冷低沉的聲線入耳。
驚豔卻無波無瀾。
她徐徐睜眼,眸光瞥見了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
公子眉眼彎彎,一颦一笑勾人心弦。
淡淡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微微輕佻的桃花眼浮着一層薄薄的痞氣,可郁顏卻在他漆黑的眼底望見了寂寥和隐忍。
白皙骨節分明的手附在她的腰肢上。
有種錯覺,灼熱的溫度像是要透過月白綢緞,直刺她的心髒。
郁顏沒說話,忙不疊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出格,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可惜瘦弱的小胳膊小腿根本不足以支撐自己站起來。
公子輕嗤一聲,朝她笑了笑,沒有放手的意思,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些,“你一個小丫鬟,在邱府後面鬼鬼祟祟什麽呢?”
他摸到了她腰間的熏球,是郁府的,眯起眼,想從姑娘口中打探些什麽。
“嗯?”
郁顏依舊沒說話,輕側了側腦袋,望見了他身上穿着的月色長衫。
姑娘不動聲色。
原來他是邱府的下人?
邱韞衍無奈的搖了搖頭,心想:這小丫頭莫不是個小啞巴?
手掌輕推,将郁顏扶了起來。
盡管對方與自己同是仆人,郁顏還是乖巧地向他行了個揖禮以表感謝。
良久,她才注意到隐在白楊樹影下的男人。
腰間別着的邱三少令牌,在夜光下搖曳生輝。
見姑娘的眸子定在身後的應超身上,邱韞衍眼底閃過一絲玩味的笑容。
他伸手掐了下郁顏嫩出水的臉蛋兒,壞意道:“小丫頭,你覺得邱三爺長得怎麽樣?”
“配得上你家小姐嗎?”
郁顏眨了眨眼,覺得眼前這個男人甚是輕佻。
第一次見面竟直接上手捏她的臉蛋,沒一點下人的樣子,反而更像個纨绔的公子爺。
默默後退了幾小步,郁顏的眉宇間爬上了一縷不滿,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見不遠處的“邱三爺”聽見有關他容貌的問題,一臉凝重莊嚴,甚至咳嗽了一聲以示存在。
實話實說,“邱三爺”長得雖然沒有寧翠和她提及的那般醜陋,骨子裏卻透着股屠夫的氣息。
她颦了颦蹙,默不作聲地垂下頭。
“還真是個小啞巴啊?”
邱韞衍半蹲下來,雙手撐在膝蓋上,眸子裏流轉着她看不懂的戲谑。
“你可以點頭搖頭表明心跡……”
沒等他的尾音落下,牆內傳來郁白薇張牙舞抓的聲音,“郁顏!還不給我死過來!”
“小姐,我在!”
邱韞衍感覺到面前的可人兒微微顫動了一下,奶白色的糯米團兒慌慌張張地往牆邊跑去,嘴裏嘟哝着,“小姐,我在!”
他挑了挑眉,看着一團奶白色的小人兒寬大的繡花鞋,有些好笑。
原來不是個小啞巴?
陳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郁顏早已唯唯諾諾的站在了柱子等待她。
可惜郁白薇連個正眼都沒給她,徑自走到邱韞衍跟前,眼底“這位公子是?”
“郁小姐好,”邱韞衍學着郁顏的模樣,照葫蘆畫瓢地向郁白薇行了個禮,“奴才是邱三少的下人。”
他瞧見這位蠻橫的大小姐眼裏閃過一絲欣喜。
下人都這麽帥,主子豈不是……
她藏不住心中的喜悅,嗓音有些興奮,“邱三爺在哪?”
耳中傳入自己的名字,“邱三爺”徐徐向她走來。
面容從陰影到清晰,直接在她少女萌動的心上猛澆了一桶涼水。
郁白薇頓時有些語塞,“你、呵呵、您就是……邱三爺?”
“正是在下。”
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吧,又或許更早。
悔婚的種子悄然在郁白薇心中生根發芽。
郁白薇随意和“邱三爺”寒暄了幾句,便拖着郁顏打道回府。
自始至終,郁顏都一言不發,眼睛水水的,像是困了般蔫巴巴的。
可那雙瘦弱的肩膀,卻又挺的比誰都筆直。
而邱韞衍的眸子也一直落在她身上,這一落就是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
“少爺,”應超見郁家小姐走遠,有些委屈道,“您以後能不能別讓奴才裝您了?”
邱韞衍回神看他,一臉無辜,“怎麽了?多好玩兒啊?”
應超嘴唇動了動,卻無話反駁,轉入其他話題,“不過剛才那個丫鬟長的太好看了,”
“跟小仙女兒似的。”
邱韞衍橫掃了他一眼,視線重新鎖定在姑娘消失的街角。
喃喃道,“是好看。”
“不過剛才那個郁家小姐就……”應超本就不太好看的臉皺成了核桃,似乎是在思考合适的措辭來形容這位未過門的三少夫人,“脾氣有點差?”
偷偷瞄了眼主子,沒敢說長得一般,怕邱韞衍發怒。
邱三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聳了聳肩,故作惋惜,“是啊,不如小啞巴。”
見他如此淡定自若的模樣,應超有些慌了,“那怎麽辦啊?您不會真打算逃婚吧?”
邱韞衍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痞笑,語調極慢,“不,還輪不到我。”
骨節分明的手掌輕拍了拍應超的肩頭,意味深長,“多虧有你。”
便頭也不回的踏入了邱府別院的後門。
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應超沒由來的有些悲慘,他皺了皺眉頭,“三少爺這是說了個啥?”
他遲疑的跟在三少身後,抓耳撓腮,卻想不明白。
好在佛祖是公平的。
應超雖然腦子不好,可視力還算不錯。
臨近門檻時,他瞥見了淤泥地裏掉落的一個绛色荷包。
“這是哪家小姐的香囊?”
“不行,我要告訴爹爹我不嫁了。”
從邱府出來的郁白薇雙手環抱,有些懊惱地撅起小嘴。
“爹爹怎麽能讓我嫁給一個長相如此惡劣的人呢?”
越說越氣,她索性停下了腳步,怒目圓睜地望着郁顏,“你說,那個邱三爺是不是很醜?沒想到傳言居然是真的。”
郁顏心底覺得應超還算不上醜的那一類,只是站在邱韞衍的旁邊遜色了一大截罷了。
可她沒傻到這個節骨眼兒上為應超打抱不平,小心翼翼道,“……是醜。”
“氣死我了,我還以為那個仆人是邱三爺呢!”
郁顏回想起剛剛那位玩世不恭少爺脾氣的樣貌。
的确,怕是京城裏的頭牌花伶見了,也要相形見绌。
像是有些無奈,郁白薇擺了擺手,“可惜。”
“我死也不會下嫁平民。”
她們是戌時從郁府逃出來的。
算算時辰,現在也差不多是亥時了。
郁白薇打了個哈欠,徑直走向自己的閨房,“今天你就先下去吧,本小姐有些乏了。”
“是。”
回到偏房的郁顏蹑手蹑腳,生怕吵醒了縮在床頭,睡得正酣的小丫頭寧翠。
寧翠生得有些老成,雖說看着年紀要比郁顏大那麽一兩歲。
可實際上,是個小郁顏三歲的姑娘。
她點了盞微亮的蠟燭。
和她一樣,奄奄一息。
捏了捏疲乏的眼角,郁顏靜悄悄的打開了幹枯稻草壓着的那本醫書。
許是自幼病弱多愁,郁顏對李時珍的《本草綱目》頗感興趣。
良久以後,燈芯即将燃盡。
郁顏解衣,準備入眠。
誰曾想到,竟尋見自己腰間的花囊消失不見了。
驚愕瞬間化為悒郁。
原先晶瑩剔透的小臉上泛上一絲粉黛,解到一半的衣物又被迅速套回了肩頭。
她舉起桌上僅剩的燈芯,祈求是自己讀書的時候不小心碰掉的。
沒有。
哪兒都沒有。
寧翠是聽見她的小聲抽泣醒來的。
“你怎麽了?”
“我、我的香囊不見了。”
金豆子般的淚珠往地上掉,郁顏将自己的小臉埋在兩膝之間,蹲坐在偏房角落,微微起伏的肩膀讓人頓生憐惜。
寧翠頓了頓,胖嘟嘟的小手揉了揉自己将醒未醒的眸子,“不能明天再找嗎?”
寧翠當然不知道,那個小小的香囊裏。
承載着她記事以來,唯一一段純粹美好的回憶。
那一年,瑩白雪光與朱紅府牆交融,風韻別樣。
青衣男孩站在邱府別院後門,擡眸望她。
兩秒後,卻還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他有些吃力地跨上布滿銀粟的臺階,居高臨下地垂頭,似乎這才找回了一絲氣勢。
“以、以後,”不知所雲的紅暈悄悄爬上男孩的耳根子,“你、你就憑那個香包來嫁給我吧!”
“我會娶你的!”
小郁顏眨巴眨巴琉璃珠似水靈靈的眼珠,奶聲奶氣,“你知道這個字怎麽讀嗎?”
她指了指绛色荷包上的“殷”字。
可惜男孩早就踏進了園內。
她還站在石階下,軟聲提醒,“是殷哦!殷切的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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