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閉關
遠山含黛, 近水寒煙。
多情的雨水撒在屋檐上,以整個長安城內的烏色瓦片為托,奏起了曲曲凄婉哀切的離歌。
本晴空氣朗的好日子,化為了一連數日的陰霾。
近幾日, 邱韞衍總是不聲不響的偷偷往外跑。
而且瞞着郁顏, 不讓她知道。
邱府內, 太監公公的聲音矚目刺耳,“聖旨到— —”
“奉天承運, 皇帝昭曰,今封邱府三公子邱韞衍為攻打邊塞的将帥, 十日後帶兵出征, 欽此。”
“……是。”
男人的嘴角微勾,是抹笑,帶着苦澀的笑。
若是能讓夫人多爛漫快樂幾日, 他有何理由不編織個白色謊言呢?
回到別院, 他迅速将聖旨藏在桂木香抽屜裏, 不讓夫人看見。
午時。
邱韞衍拿起筷著夾着一口米飯入喉, 醞釀良久才溫吞道,“顏顏,這幾個月……”
四目相對, 他頓了頓,“為夫可能,要在書房閉關幾日。”
好奇的杏眼透着求知的星光眨了幾下, 郁顏糯糯地看着他,“為什麽呀?”
“因為……”男人伸出食指撚去她嘴角殘留的米粒,“上次的事,京城中到處都在說為夫是個只會打架的榆木腦袋。”
郁顏将男人指尖上的米粒吮吸入口, 不太信,“有這種傳言嘛?”
“有,”邱韞衍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指,不敢再和她對視,“所以顏顏,這幾……日,你就讓為夫一個人待在屋內讀書吧。”
他心裏自然清楚這一去或許就是數月,卻謊稱自己只去幾日。
無法言說的氣韻在半空中流淌。
郁顏安靜了良久,有些委屈道,“夫君你是不是……”
“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嗯?”
他垂頭看她,不知怎的,苦情的離別劇目變成了醋壇子被打翻的戲碼。
郁顏有理有據,“夫君最近總是往外跑……”
垂下頭,她補充道,“而且還不帶着我。”
邱韞衍啞然失笑,捋了捋姑娘額間不安分的碎發,安撫道,“為夫的心眼那麽小……怎麽可能再容納下另外的人呢?”
“我這小心眼,只夠容納下一名女子。”
他寵溺地看着她,低沉道,“她叫郁顏。”
白皙的臉頰紅了兩度,郁顏嘟了嘟嘴,“可……若是有人和我同名同姓呢?”
不知怎的,邱韞衍的聲音有些發啞,“郁顏就是郁顏,四海列國,千秋萬代,只有一個郁顏。”
郁顏:“好。”
邱韞衍的計劃算得上妥帖。
短短十天的時間,他希望郁顏能夠漸漸熟悉沒有他的日子。
起初他還會在午時出房與她共用午膳。
後來就變為足不出房,派三姨将飯端入書房。
再後來……分別的日子到了。
他,真的要離開了。
即将凋謝的櫻花瓣由粉變桃,洋洋灑灑地卷入不知疲倦的新雨中。
本該在枝桠上啾啾叫喚着的新燕,也因這場夜雨而被迫分離,平添苦楚。
油紙傘下的邱韞衍看着別院,整座別院籠罩在這場朦胧不清的櫻花雨中。
他只背了個簡易的行囊,即使是小雨微涼的天氣裏,依舊穿的單薄,周身是一襲清冷的書卷氣。
夫人應該……已經習慣了沒我陪她的日子了吧。
啧,還真有點,舍不得啊。
但願,這淅淅瀝瀝的小雨別鬧醒了他的夢中人。
卯時初,暗沉的京城內還未有幾家點上燈火。
此時此刻,為他送別之人只有應超和三姨而已。
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三姨那雙蒼老嶙峋的骨掌提着個小小的包裹,搖搖欲墜,“……三爺,老身做了您最愛吃的桂花糕。”
邱韞衍撫了撫三姨的後背,寬聲安慰,“不必了,留給夫人吧。”
他知道自己說這話有些傷感,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口,“謝謝您,一直照顧我長大。”
三姨還沒哭出聲,一旁的應超卻早已淚如雨下,他撲在邱韞衍的懷裏,“啊,奴才舍不得您嗚嗚嗚。”
邱韞衍沒像上次那樣一把推開他,細語道,“好了,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麽,別吵醒了夫人。”
應超松開手,怔怔的擡頭看他,“不過,真的不告訴夫人您要去征戰一事嗎?”
“嗯。”
告訴了又有什麽用,給她徒添煩惱罷了。
“你們也記得別說漏了嘴。”
三姨和應超大眼瞪着小眼,“是。”
卯時末,時隔一個時辰,床榻上的人兒才睜開惺忪的雙眼。
口中喃喃,“唔,夫君又不在。”
她這幾日睡的不深,也不知是不是少了邱韞衍的緣故。
姣腳輕踩繡花鞋,她曳着輕快的步子邁向書房門外。
雨水不見停。
透過雨水釀造而成的珠簾,踮起腳尖,忽閃的眸子直直的夠上窗棂往內瞧。
須臾,腳後跟又落回了實地。
要是被夫君發現自己偷偷看他……還不得羞死人了?
她沒好氣的瞥了眼緊掩的木門,撅起了小嘴。
切,什麽嘛,居然真的不出來了,都不會想我的嘛!
透過小廚房全開的窗沿,三姨慌慌張張的跑出來,竟連油紙傘都忘了打,“夫、夫人,您怎麽醒了?”
郁顏轉過身子,覺得她有些怪,将油紙傘往三姨身邊挪了挪,狐疑道,“怎麽了,三姨?”
老妪的聲音顫顫巍巍的,“您在看什麽啊?”
姑娘之前也會在窗前偷看幾眼,卻沒見她這麽大動靜,“……看我夫君啊。”
敏感的人兒一下子覺察到了端倪,“他……出門了嗎?”
三姨以為事情敗露,不打自招,“哎,是三爺讓我們瞞着你的。”
“嗯……”郁顏頓了頓,“嗯?”
三姨沒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三爺今日率兵攻打邊塞,也不知……”
“啊?”
“咔噠”一聲。
纖纖玉手中的素白油紙傘悶重的掉落在地上。
郁顏頓了頓,雨水不留情面的打濕了她未施粉黛的容顏。
指尖抽搐了幾下,她緩緩蹲下身子,嗓音止不住的發抖,“三姨,您一大早在胡說些什麽啊……”
輕到虛無缥缈的油紙傘在這一刻,也不知怎的,好似有千斤重。
無論她如何用力,都舉不起來。
毛茸茸的腦袋任由雨點敲打,她半蹲在地上,聲線有些不受控制的抽泣,“……夫君不就在書房裏嗎?”
擡頭對上愣在一邊的三姨,奶白的臉上濕潤,卻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郁顏伸手指了指書房,“……他就在裏面看書呢。”
嘴角硬生生地擠出一個笑。
她不相信三姨的話。
不敢相信,更不願意相信。
三姨年紀大了,看不得這種煽情的戲碼,緊咬住下唇,沒說話。
“你一定是騙我的,”青白色的拷花襦裙被雨點浸透,郁顏徐徐站起,眸光滿是哀切,“……你們聯合起來騙我的,對不對?”
三姨的頭顱低得更深了幾分,依舊無言。
見她不說話,郁顏急的快要哭出聲,“要是不信的話,我們進去看……他肯定在裏面。”
“他不會、不會不辭而別的。”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心下早已默認邱韞衍已經離開的事實。
嘴上卻偏不承認。
她作勢推開書房的紅木門,腳步卻在門前踟蹰不前。
沒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多害怕夢醒時分,書房中早已空無一人。
三姨默默的跟在郁顏身後,望着姑娘小小卻倔強無助的背影,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安慰。
應超剛送邱韞衍去碼頭回來,便看見此情此景。
心下一緊。
莫不是三夫人知道了?
他踏進長廊,自以為小聲的對着三姨,“我的姑奶奶啊,您怎麽和三夫人說了?”
沒等三姨搭腔,郁顏轉過身來,眼眶裏是點點淚水,“他……什麽時候走的?”
二人愣了愣。
溫潤軟糯的姑娘眼底泛上幾道紅血絲,聲線有些微愠,“夫君什麽時候走的!”
沒等二人回話,臉上的愠色又變成了哀求,“什麽時候……”
應超最先回過神來,“已經走了快一個時辰了。”
“我剛送三爺去碼頭回來。”
他怯怯的看了眼三夫人慘白的臉色,停頓了幾秒,“船只現在……應該已經離開京城了。”
胸口一陣翻騰,郁顏捂住了心口,語氣哀切的看着他,“……帶我去找我夫君好不好。”
“拜托。”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除了雨水穿刺過的缺口,空無一物。
碼頭的老船夫正擺弄着空船只的繩索,悠哉的哼着小調兒。
不遠處的水平面上,一個若即若離的小灰點正逐漸離去。
“去邊塞征戰的軍隊已經離開了嗎?”
應超見三夫人良久說不出話來的情狀,着急地替她問出了口。
老船夫回過頭,手上的動作不見停,“是啊,剛送走了一批士兵。”
“這不是下雨天嗎,怕将士們等得太久,就盡快送走了。”
眩暈感襲來。
郁顏的眼前倏忽一片漆黑。
許是沖擊力太大,她跌坐在地上,久不能回神。
口中喃喃着,“不會的……”
“他不會的……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情難自禁,郁顏哭得聲嘶力竭,失控地對着遠去的小灰點嘶吼,“你不能丢下我……”
“邱韞衍……”
“你這個大騙子。”
作者有話要說: “阿嚏。”
邱韞衍坐在座榻上打了個噴嚏。
微微颦蹙道,何人在說我的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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