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瓷人
? 黃昏的時光仿佛中了魔,每個人的心房都脆弱起來,那麽容易被孤獨入侵,也那麽容易被溫暖的燈火吸引。
“櫻桃,”她輕聲叫道,“你怎麽在這兒?”
無論他來幹什麽,這時候遇見他,她其實是幸運的!因為,他打破了她的孤獨。
——如果他不來,她定會獨自很久吧!
櫻桃瞥了她一眼,又使勁瞪了她一下,真是不甘心吶!每次被惹惱了,剛剛下定決心要殺掉她,就會因為她的下一個動作、下一句話變得心軟。
她看向他的眼神那麽溫暖,她叫他的名字時聲音那麽柔和,讓他總忍不住想在她的手心裏多蹭一會兒。
更多的時候,他就像一頭護食的狼,惡狠狠地說道:
“是誰惹你不開心?小爺去殺掉她!”
他用手指輕輕地拉動她的唇角,只覺得那麽委屈抿住的模樣看了分外礙眼。
他白天在花園裏無意中看見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與她獨處說話,可惜,那個叫吳良的仆人實在太可惡了,一直守在她不遠處!
“沒有人惹我,”晴天急忙抓住他的手,“你不要亂來!”
櫻桃悄悄地咧開嘴角——
被她着急地抓住手的感覺也不壞!
“那你要跟我去一個地方。”櫻桃竭力板住臉道,眼睛裏卻明明白白地透出了喜悅!
那別扭的樣子讓晴天見了總忍不住要捏捏他的臉,真是太可愛了!
“好。”晴天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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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時,晴天在房內留書一封,出門去尋櫻桃。
在街道拐角處,櫻桃坐在早點攤上,漫不經心地吃着東西。晴天也坐下來吃早點,她看得出來,櫻桃一直心神不寧。
“走吧!”櫻桃沒吃多少東西,就抛下幾枚銅板,抓住晴天的手說。
晴天掙了掙,沒有掙開,也就随他去了。
櫻桃今年十五歲,他臘月的生日,一出生就算一歲,不到滿月,就趕上過年,又長了一歲,整好虛兩歲,說是十五,其實才是個十三周歲的少年。
他平時喜歡穿紅着紫,今日卻反常地穿着素色的袍子。他本就生得瘦小,如今正趕上抽個子的時候,穿着寬大紫衣時還不顯什麽,如今穿着素衣,越發顯得瘦的厲害,好似在風中要打起晃來。
晴天瞥了他一眼,實在忍不住捏捏他的手腕,說道:
“你要多吃些。”
“知道了,多嘴婆!”櫻桃譏諷她道。
不知道為什麽,晴天覺得這一日,就連他的話都少些。
兩個人手拉着手穿過大街小巷,親密如同姐弟一般。不知道誰家的黃瓜、絲瓜架子搭在了牆根,那花朵熱熱鬧鬧地開了滿架,還順着牆探出了頭來,那落花也鋪了一地,似乎在路上着了錦。兩個人踩着花走過去,似乎前面有一個月亮門,一顆高大的槐樹守護在那兒,細細密密的葉子,掩映着藍天白雲,投下沁人的幽涼。
一位山羊胡子的老人就坐在樹下擺攤子,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像河流。
他看見櫻桃打了個招呼,将一個白布口袋遞給櫻桃。
櫻桃接過來,在攤子上放了一錠銀子。
他并不像別的買賣人一樣口氣裏充滿了熱絡和笑意,而是話淡淡的,透着些親切。
在他們離開時,老人說了些話,那些皺紋裏透着慈祥和通達。
“姑娘,”他說,“從他五歲起我就年年看到他。今年有姑娘陪着他來,真是太好了。他總算不再是一個人。”
“唔。”晴天含糊地應道。
櫻桃放慢了腳步,珍惜地抓着她的手,向後面搖了搖。
山色籠煙迷遠近,芳草萋萋失路行。
他們二人離了城,行走在山野間。上京城一面臨江,一面靠山,臨水富,靠山窮。臨水的人們幾乎人人會水,除了捕魚,渡人過江,還能種兩季稻子養家。而臨山就不同了,懂打獵挖草藥的人只是少數,大部分的農民只能在山裏開墾出貧瘠的土地,然後種些抗旱的農作物——土豆,谷之類,然後靠天收。臨江的人們可以引水灌溉稻田,而靠山的人們只有虔誠地祈禱上天賜予雨水。
櫻桃拉着晴天走過那些荒煙蔓草,繞過那些貧瘠的田地,一時間遠眺,一時間在附近仔細地尋找,晴天忽然不想問他要去哪裏。
她能感覺得出,櫻桃一直有些緊張。他會神情恍惚地忽然捏痛了她的手,再忽然松開,轉眼間又輕輕地拉住她。
在一面向陽的山坡上,櫻桃跪在了一個不起眼的土包前。他拔了幾把野草,從白布袋裏掏出煙火香燭貢品,一一擺在墳前。
“母親,我來看你了。”他語氣歡快地說,“還帶着朋友!我過得挺好,你放心吧,缺什麽就托個夢。”
晴天在墳前也恭敬地拜了拜,誠懇地說道:
“伯母,我是他朋友,我會盡量照顧他的!”
山很荒涼,似乎除了齊膝的野草,連樹都不長一棵。山腳下有一個小小的貧窮的村莊。
有風吹過,雲朵的影子忽然飄了過來,一會兒又随風遠去。
“以前,母親領着我住在那兒。”櫻桃看見晴天站在山上眺望那個小小的村莊,解釋道。
“哦。”晴天輕聲應道。
回去的路似乎松快許多,一進了城,櫻桃就指手畫腳起來。
“小爺要那個瓷人,你去給我買來。”他傲嬌地說道。
“好。”看在今天他心情不好的份上,晴天盡量滿足他的要求。
他站在街上,看着她無可奈何地去跟那些奶娃娃們一起紮堆,去搶回來一個小瓷人,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翹。
——那是一種被寵愛的感覺吧!他隐約還記得久遠以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他感受過的那種被寵愛的味道。就像今天一樣,天暖暖的,風很柔,那個瘦弱的背影為了他而忙碌,他坐在臺階上,托着下巴,目不轉睛地看着。
“哇哇哇!我要瓷人,我就要瓷人!”小孩子們一哄而散後,挑着空擔子的大叔無奈地看着躺在他面前打滾耍潑的富家小少爺,有些無措。
“少爺少爺,咱們下次再買吧!”一位老仆人蹲在地上,使勁勸着。
“這位小公子,請你把手上的瓷人讓給我家少爺吧,我們出雙倍的錢。”另一位年輕機靈的仆人走上前來問道。
晴天看了看櫻桃手中的瓷人,只見那個胖娃娃圓滾滾的肚子,戴着鮮紅的肚兜,頭上還紮着沖天辮,可愛極了,怪不得那個小孩子沒有買到手,就急得在地上打滾。
她又看了看地上的小孩子,只見他聽到那句問話後,就含着淚珠側着身望了過來,一動不動地聽着音訊,生怕一個響動就得不到了似的。他身上的錦衣沾了灰塵,小臉胖嘟嘟圓乎乎的,眼睛黑白分明無暇剔透,睫毛上沾着淚,頭上用紅繩紮着沖天辮,和那小瓷人有得一拼。
“不行。”櫻桃斷然拒絕道。
小孩子又哭鬧地打起滾來。
守在小少爺身邊的老仆人實在沒轍了,想再接再勵勸說這位小公子放棄瓷人,就擡起頭來看向他,突然大驚失色道:
“少……二少爺!”
櫻桃似乎想到了什麽,臉色也是一變:
“你家主子姓周?”
“是……二少爺。”老仆人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答着,臉上悲喜交加,似乎要哭了出來。
“我是周家少爺,什麽都是我的!”地上的小孩子見哭鬧不頂事,一咕嚕爬了起來,上前來搶。
櫻桃勃然大怒,将手中的瓷人一扔:
“什麽破東西,小爺還不稀罕!”
那瓷人擦破了孩子的臉,瞬間有血流了出來。那孩子驕傲跋扈慣了,此刻被罵又被扔了東西,臉上又是一痛,瞬間被驚吓得懵了,“哇”地一聲真真正正地大哭了起來。
挑擔子的生意人早靜悄悄地走了,只有那個瓷人前一刻還被愛惜地抓在手裏,下一刻就被摔在地上,清脆地一聲響兒,瞬間便四分五裂,如垃圾一般無人理會了。
“我耐心多的是,你且等着,我要親眼看着你死!”櫻桃惡狠狠地撂下話兒道。
晴天可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瓷片,就被櫻桃氣呼呼地拉着走了。
晴天能猜出這裏面定有個故事,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勸解櫻桃,只能被他拉得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地随着他往前走。
“你不要生氣啦!”晴天只能這麽笨嘴笨舌地勸他,可是他堵了滿腔的心思,根本就聽不見!
他們一起擠過鬧市,穿過樹林,等到櫻桃自己發覺的時候,日已西斜,兩人已經走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江邊。
正前方是浩浩蕩蕩的江水,托起無數的船只,平緩沉着地流動,江畔的樹木郁郁蔥蔥。而身側的女子被他一路強拉着,發髻歪了,衣衫被劃破了,甚至還差點丢了一只鞋。
“哈哈哈,”櫻桃看了她一眼,忽然大笑起來,返回身去替她撿那只繡花鞋,“鞋掉了你不會說一聲啊,還硬跟着我往前走,傻瓜!”
“我說了,你根本就聽不到!”晴天努力辯解道。
“讓我看看,腳沒有受傷吧?”櫻桃關心地問道。
“沒有。”晴天瞪了他一眼,不許他看,彎腰穿上了鞋子。
“有你在我身邊真好!”櫻桃剛剛一通疾走,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吐盡了胸中的濁氣,喜笑顏開道,“我要你以後都在我身邊!”
“那不可能!”晴天給了他一個白眼,“拜托,男女有別知道不?洗澡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得你自個兒一個人!”
“你不跟着我,那我偷偷地跟着你?”櫻桃想了想,認真地說道。
“你想偷看我洗澡?”晴天頓時惱羞成怒,“嘿,你找打!”
她随手折下樹枝,劈頭蓋臉地打去。
櫻桃敏捷地跳開,笑嘻嘻地逃走:
“傻瓜,還當真了!我逗你的!”
晴天聽聞越發惱怒,越加不停手了。櫻桃只好嬉皮笑臉地繼續逃走。
一少年,一女子,在江邊追逐打鬧。陽光灑在江面上,如搖碎了滿河的金子,又如落了一江的星星。遠遠地,有船帆張了起來。
晚上,晴天拒絕了繼續跟随櫻桃,回到了傲梅酒樓的後花園。她回去的時候,發現她留下的書信還靜悄悄地待在原處。她拿起來,謹慎地燒掉它。
明亮的火焰瞬間就吞噬掉了那幾個字——若不返,勿尋。
就算昨晚一時心軟吧,今天早晨醒來時,她确實後悔了。她不知道跟着那個奇怪的少年會去哪裏?去了,還會不會回來?所以,她臨行時留書一封。
在她看來,信任這種東西,在兩個人之間根本就沒有多少!她只是知道他的脾氣,如果她答應了又反悔沒有去,他會幹脆地擰下她的腦袋。他從來就不是善類!這一點,她心知肚明。
她看着酒樓掩映在樹木間的點點燈火,不由得輕噓了一口氣。
——她選定的人就在那兒!她選定的路就在那兒!她是一個固執的人,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直到頭破血流!她愛他,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跟随;她愛他,所以,她準備好了要盡全力地對那個人好;她愛他,所以,她要停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她愛他,她決定了,要不顧一切地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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