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天诏

靈山防備森嚴,程空利用事先設定的陣法, 只能每隔三日向沈雁州傳一次書信。

武鬥會名單幾經各方博弈, 終于塵埃落定。至于刺殺葉鳳持的那名混血魔種侯赟,對外自然宣稱留不得的。然而程空手下細作傳來的消息, 則說那少年已被送往寒冰殿。他小小年紀,魔血深藏不露, 卻又擁有卓絕戰力, 引來各方觊觎,送入寒冰殿中, 則有遍及全殿的鎮壓陣法為倚仗,就能毫無後顧之憂将他三脈七輪一個個仔細剖開鑽研。

更何況沈夢河等了這許多年, 籌謀要奪沈月檀道種。誰料這無依無靠的外室私生子不僅于香道上略有小成, 更得了離難宗宗主青眼有加。往常以為十拿九穩的道種, 如今卻出了變數。沈四夫人縱使怒火滔天, 卻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往那小少年身上打主意去了。

這些皆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程空不過秉着巨細靡遺的規矩在書信中提了一句, 更多則是禀報了修羅王即位前各方宗派動向。

他傳了書信的當日, 便安排離難宗衆部屬即日啓程,返回離難宗, 為沈雁州籌備登基事宜。

先面見鴻宗主辭行、又與各方拜別, 前行部隊出發小半日後, 程空這才與目蓮、鏡蓮兩兄弟領着剩餘部屬啓程, 往問道宗山門逶迤行去。

豈料衆人尚未離開內山, 就有一道飛符急匆匆追了上來。他人宗門之內,細作竟冒着被守山大陣察覺的危險以符咒傳書,必定是出了什麽緊要事。

程空神色肅然,收了飛符以神識掃過,饒是他素來算無遺策,如今也是大驚失色,死死攥着失去靈氣化作頑石的飛符,兩眼圓睜,卻連半個字也不敢宣之于口。

符中消息非同小可,更令人匪夷所思:半個時辰前,問道宗宗主沈鴻——奉诏自盡。

天人界的羅剎诏可通達五界,令出必行,若有違抗者,非但神魂受盡煎熬而死,更要株連九族。

就連阿修羅王亦不能違抗。

卻不知沈鴻究竟做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竟能驚動到天人界降下羅剎诏。

鏡蓮等人也未曾見過軍師如此失态,人人屏聲靜氣不敢打擾。程空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心神,沉聲道:“速速離開此地。”

卻已遲了。

宗主居所治空山頂上,霞光如赤焰沖天,自宛若半個天際燃燒的紅光中,一頭通體熾烈如火的朱雀疾飛而至,在衆人頭頂盤旋、清越鳴叫。

朱雀那仿若将火焰凝練成實質的雙翼與纖長華麗的尾羽徐徐擺動,抖落漫天金光閃閃的微塵。落到衆人頭頂時,懸停凝結,化作幾個繁複的符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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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初見,衆人卻自然而然心領神會識別了出來,這便是——天人界的羅剎诏。

以程空為首的離難宗全員個個在暗中倒吸一口氣,心中忐忑,不知前路兇吉。

程空率先翻身下馬,對那金光閃閃的漫天符紋行三跪九叩大禮,恭聲道:“從屬修羅衆、離難宗弟子程空,代宗主、全宗弟子奉诏!”

那串符紋化作一張畫卷大小的金色布帛,徐徐落在程空手上。

程空兩手高舉布帛過頭頂,口中稱謝,那朱雀便在衆人頭頂漸漸隐去了身形。

衆人待朱雀消失無蹤後,方才個個站起身來,程空看過诏書,緊皺眉頭,下令道:“目蓮,傳信給夏祯,就說我需暫緩兩日再回宗。”

目蓮應了,又低聲問道:“先生,莫非同阿修羅王即位之事有關?有……麻煩?”

程空如今倒是神色從容,将诏書折疊妥當、收攏于袖中:“這麻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權且見機行事罷。”

此時治空山、栖陽宮正被悲痛肅殺的愁雲慘霧所籠罩,鴻宗主的屍身匆匆裝殓,放置在栖陽宮大殿中。宮人們一時尋不到配得上宗主身份的棺木,只得搬了一張象牙床來,以白綢遮掩。

殿中跪着成排的素衣宮人,壓低了嗓音抽泣,無論真心假意,表面功夫倒是做得十足。

沈提依然坐在軟轎之內,手捧一杯清茶合目沉思,神色異常嚴峻。他固然不在意這涼薄父親的生死,卻不能不在意沈鴻橫死後,留下的亂局要如何應對。

不等他籌謀妥善,一聲婦人的嬌滴滴悲鳴自殿外傳來,撕心裂肺、悲苦不堪:“我苦命的兒啊——”

這一聲堪比唱戲的悲鳴,令沈提險些将清茶倒灌進鼻孔裏,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侍從忙上前為他撫背,送來藥丸吞服。這通忙亂時,突然有一群人呼啦啦湧進大殿。

年輕的沈大夫人由愛子沈搏攙扶,身邊陪同着沈四夫人,一面哀哀哭泣,一面朝着沈鴻的屍身撲去。

一名容貌秀麗的白衣宮人沖到沈大夫人面前匆匆跪下,帶着哭音勸道:“夫人——”

她不過才開口,眼前驟然一花,沈搏已一腳将她踢倒在地,随即喝罵道:“賤婢!你是什麽東西,竟敢擋宗主夫人的路!”

那白衣宮人正是白櫻,沈搏的一腳何其強橫,竟令她胸骨折斷,衣襟被自己吐出的鮮血染得一片血紅,宛若開出大朵的紅花。

沈大夫人連掃也不掃那宮人一眼,只快步朝着放置沈鴻屍身的象牙床走近,卻又被幾名阿蘭若堂的弟子阻攔下來,衆人低頭道:“沈大夫人請留步。”

沈大夫人臉色鐵青,語調森寒,卻只輕聲說道:“放肆。”

阿蘭若堂弟子俱是精銳,人人佩刀,且只聽從宗主一人命令,如今沈鴻橫死,先前布置驟然被打亂,竟輪到這有名無實的少宗主來即位。是以沈搏不敢造次,生怕一腳踹去時,被這幾個弟子拔刀連腳一起削了。

他只得咬着牙強忍怒火,對着側前方軟轎皺眉問道:“大哥,父親遭此橫禍,你不聞不問也就罷了,為何竟派人攔下娘親與我,莫非連爹最後一面也容不得我們見?大哥你——當真要如此心狠?”

沈氏宗家的四兄弟,如今長子沈鴻、次子沈青鵬俱已辭世,三子沈鶴向來不問世事,如今遭逢大事也不見其一家蹤影。

唯有四子沈翎、亦是“那位沈月檀生父”如今成了沈氏衆位妯娌的依仗。只是他心無大志、胸無點墨,本不欲多管閑事,然而沈四夫人連連使眼色,他只得硬着頭皮走了出來,勸道:“搏兒不可對兄長無理,提兒只怕是心痛難抑、昏了頭了,好端端地,豈能不讓人家夫妻、父子見上最後一面……”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擋在阿蘭若弟子與沈大夫人中間,擺出威嚴姿态道:“提兒,還不叫他們退下?”

沈提趁着那邊忙亂時,喝過茶歇了少頃,如今鎮定下來,略略點頭一笑:“四叔放心,見,自然是要見的。父親若是不能同嬌妻愛子見上一面,恐怕走也走得不安心。我身為嫡長子,豈能做出這等有違人倫孝道之事?只不過……晚輩卻要事先同各位長輩們提醒一句,屍身受損頗重,若是驚吓到了各位叔伯嬸娘,晚輩先告聲罪。”

沈搏在後頭聽得分明,大叫道:“什麽?受損頗重?不過是自盡,如何就損到了屍身?滾開!小爺要親自驗看!”

沈提示意阿蘭若堂弟子給沈搏讓出道來,那青年急匆匆上前,一把揭開了蓋在象牙床上的白綢。

附有陣法的白綢一經撤除,頓時催人欲嘔的濃烈血腥味撲面而來,一具血肉模糊得不成人形的屍身顯露在衆人視線之中。

手腕粗的金蛇纏繞在屍身上,将那屍身啃得面目全非、露出整個頭骨,一路往下,喉輪、心輪、腹輪……乃至海底輪,三脈七輪俱被吞吃得比強盜掃蕩還幹幹。

白綢揭開時,那金蛇仿佛堪堪用餐完畢,仰頭朝着沈搏吐了吐赤紅蛇信,這才盤曲起來。随即輪廓模糊,竟變回了羅剎诏的黃色帛書模樣,輕輕覆蓋在森白分明的胸骨上。

沈四夫人少經波折,只不過看了那猙獰血腥的殘軀一眼,身子一歪,便無聲無息地昏倒了,又引來衆人一陣忙碌。

反倒是相比之下,明顯更為年輕稚嫩的沈大夫人,卻能鎮定如常,只寒着一張臉,目光如凍結的冰刀一般刮在沈提身上,針鋒相對、毫不示弱。

沈提見她直勾勾看着自己,嘴角笑容不由愈發深了。

沈大夫人亦未曾開口,反倒是沈搏一聲悲呼,跪在象牙床前,不顧血腥抱住了沈鴻的屍身,哭喊道:“爹!爹!究竟什麽人将你害成這樣?”

他兩手染血,顫抖不休,将那具屍首從頭摸到了腳,心中卻愈發驚恐。三脈七輪被那金蛇吞噬得徹底,連一絲殘餘都不曾留下來,如今這屍身,與雙河城外種田的老農并無半分區別。

沈搏自然不死心,索性也不裝了,徑直伸手,企圖撕開父親腹部的傷口,往更深處再尋找一番。他才作勢要撕,大殿中已驟然響起兩聲呵斥。

先是沈提怒斥:“放肆!”

随即才是沈大夫人一聲嬌怯怯的提醒:“住手!”

阿蘭若堂一名弟子身形迅捷如電,在沈提開口時便跨步上前,一刀斬下。沈搏閃避不及,右手齊腕而斷,不由慘叫一聲,往後跌坐在地上。

沈提眼中嘲諷濃厚得遮掩不住,他如今也不用再遮掩了。

——堂堂勇健修羅域召開武鬥大會,征集天下英傑的盛會,選出來的第二名,竟是眼前如此不成器的廢物。這分明是世家之恥、問道宗之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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