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死局
沈翎是家中幺子, 上有三個兄長、兩個姐姐, 備受呵護。過得萬事不用操心,十分順遂,此前最大的挫折莫過于偷養的外室太過有心計, 背着他生了孩子、又被妻子抓個正着。
是以如今見眼前異變突起, 也不知如何應對,怔然不動,眼睜睜看着一道黑影不知從何處突然現身, 手中細長銀輝刺向那名才斬傷沈搏的阿蘭若堂弟子。二人劍刃碰撞,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響。
沈提仍是不緊不慢說道:“沈搏, 你往日裏頑劣, 為兄念着你年幼稚嫩、不予追究。然而如今先父屍骨未寒, 你卻在靈前喧嘩,受了訓斥仍不知悔改,反倒縱容家仆行兇——如此大逆不道, 為兄也護不住你。”
他開口時, 身後有一名阿蘭若堂弟子邁步走了出來,兩手結印, 點點青碧光芒閃爍彙聚, 浮現在手中,沈提說到“不予追究”時,就已化作一條手腕粗的綠色長鞭, 唰一聲揮向争鬥的二人, 迫使其不得不分開。長鞭尖梢快逾閃電, 只在衆人眼中留下一點模糊虛影。那虛影仿佛毒蛇吐信,驟然裂為兩半,将這二人捆綁得結結實實。
沈提不由多看了那率先動手的侍衛一眼。
阿蘭若堂的弟子自然是因為知曉少宗主與同僚心思,全然不做反抗。而沈大夫人身後竄出來這名侍衛,竟也知道進退,趁勢跟風被綁,可見是個聰明人。
沈提話音未落時,持鞭的弟子手腕一振,碧綠如青藤的長鞭拽着那二人跪在鴻宗主靈前,自然已有宮人将白綢拖了回來重新蓋上,掩住了狼藉屍身。沈搏周圍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其間有藥香飄逸、道力起伏,是有修為高深者當場在為他接續斬斷的手掌。
沈大夫人親眼見寶貝兒子被斬斷一只手,面色青灰,卻在最初探視之後,便将沈搏交予下屬,挺直了纖細腰背,冷笑道:“你想對搏兒動手,總該先問問為娘的意思。”
沈提輕輕笑了笑,譏诮冰冷的視線裏,竟浮現出幾分愉悅。侍女捧來裝着苦澀藥汁的白瓷盅,輕一飲而盡,又喝了幾口清茶漱口,方才悠悠笑道:“為娘?夫人說笑了,我娘英年早逝,配享宗祠,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原是我娘的婢女,如今三生有幸被扶了正,千萬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沈家的事,不用夫人越俎代庖。”
人群包圍中傳來沈搏的慘呼怒罵,有葛長老坐鎮,令沈大夫人臉色愈發陰沉,并不同他糾纏,只一字一句沉聲問道:“沈提,宗主究竟……怎麽死的?”
沈提道:“莫非夫人與諸位叔伯長老方才看得還不夠明白?先父被羅剎诏絞殺而死,還有人膽敢造假不成?”
沈大夫人厲聲道:“無緣無故,羅剎诏為何要——”她兀然停了口,大步走到屍身前,再度掀開白綢,無視血肉模糊的丈夫,只将那染滿了血痕的黃金布帛拾起來細細一看,随即身軀微微顫抖,堅毅眉宇間終于浮現潰散之相。
沈提冷眼看着她,輕聲道:“只可惜機關算盡,反受其累。我佛慈悲,報應……不爽。”
他沒頭沒腦一句話,對沈大夫人來說卻是當頭棒喝,那美貌夫人手指緊緊抓着诏書,兩眼隐隐發紅,心頭卻是寒氣直冒: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她能坐上主母寶座,一則自然是靠着容貌出色,外能執掌內宅、宴客持家,內能小意溫柔、讨沈鴻歡心;二則是因為在沈鴻半暗示、半默許之下,用毒害死了沈提的生母。
沈提方才就是以此嘲諷她。正因這些心結,沈鴻雖然二十年來對她寵愛有加、偏疼二人所出的一女一子,暗地裏卻仍然防備。也正因有所忌憚,沈鴻一面承諾要扶持沈搏為下任宗主,一面卻将委任令植入脈輪之中,并不敢交予沈大夫人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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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夫人原先只覺他多此一舉,倒不甚在意,這男人早在她掌控之中,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又是個一只腳踏進棺材的病秧子,只等敵人按捺不住對着靶子動了手,她那寶貝兒子便能一路暢通、成為下任少宗主。
卻當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任憑她百般打算,卻也未曾料到,沈鴻竟會遭遇這樣的死法。
羅剎诏寫得清楚,這一次武鬥會醜态百出,令天帝震怒,是以降下羅剎诏懲戒各方。恐怕連勇健阿修羅王都逃不脫處罰。
只是作為主辦方的問道宗,沈鴻身為宗主,所受的處罰就格外重些:令其自毀兩處道種,并退位讓賢。
沈鴻必然是生了別的心思,不肯當場自毀道種,才令羅剎诏化成了催命符,反倒将他三脈七輪連同蘊藏其中的道種、令符全都吞噬得幹幹淨淨。
然而沈大夫人到底不是常人,心性堅韌、遠勝男子,分明已經毫無退路,此時卻突然厲聲道:“鴻宗主忠心耿耿,羅剎诏降臨,豈有不從之理?定然是被人橫加幹涉、反倒引來誤會才慘遭橫死——沈提,你安的什麽心!?”
沈提愣了愣,不由對這女子生出了幾分嘆服,只往軟榻上一靠,疲倦道:“繡竹,贏不了大小姐,你就這麽不甘心?”
“你——你——!”沈大夫人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抖抖索索說不出完整字句。繡竹是她當年做侍婢的名字,不過短短兩個字,仿佛令她憶起了當年屈居人下、連膝蓋都跪腫的艱辛歲月。随後沈大夫人便當真氣急攻心,兩眼發黑、膝蓋一軟、身姿一歪,急忙伸手扶住了侍女。
頓時又引來一陣騷亂,沈搏治好了傷,一邊推開衆人上前扶住沈大夫人,一邊怒視沈提,恨不能以目光為刀,将這病歪歪撐了多年的障礙千刀萬剮、打入地獄,“沈提!你害死我爹不夠,如今還要害死我娘不成?你當叔叔們看不出你的狼子野心?”
沈提原想着要反駁一句,只是他這些時日耗神頗多,如今也隐隐兩眼發黑,只強撐着維持清明,以眼神示意侍從送藥來。
他日常用以提神的藥丸本不該多服,今日卻顧不得了。
沈翎見沈搏眼巴巴看過來,只得搖頭嘆氣,他反倒羨慕妻子被一具屍身吓暈,得以趁機離開。如今這殿中,反倒是他地位輩分最高,只得沉重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才走,你們就上演兄弟阋牆,成何體統?提兒,做叔叔的當然相信你,只是茲事體大,理當慎重調查一番。不如照老規矩,叔叔請諸位長老在照昆殿中相候,提兒、搏兒,你們一道前往照昆殿,将此事分說清楚。”
沈搏忙道:“是,侄兒但憑四叔父做主。”
沈提笑了起來,聲音清冷,有氣無力,卻帶着說不出的譏诮蔑視,令沈翎很不是滋味,他皺眉道:“提兒這是什麽意思?”
沈提道:“侄兒湊巧想起來,上一位去了照昆殿的宗主,可是連命都丢了。”
沈翎沉下臉來,喝道:“放肆!哪怕你暫居宗主之位,我也是你叔父!沈提,你這般目無尊長,如何配做宗主?倒不如……”
他一不做、二不休,竟想趁勢以長輩的名頭壓迫沈提棄位,誰料話都來不及說,突變又起,一聲轟然巨響自緊閉的大殿門外傳來,頓時地動山搖,連殿內的柱子也跟着微微顫了幾顫。
沈翎同沈大夫人視線相接,微微搖頭,都知道不是自己人,一顆心不由沉了沉。
緊接第一聲,随即又是轟然巨響,尺餘厚的殿門被轟出個兩人高的大洞,伴着騰騰煙霧,又有一行人馬湧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穿着阿蘭若堂弟子服色的年輕人,同持鞭的那名弟子相貌竟長得一模一樣,他無視了周圍人警惕目光,低頭恭敬抱拳,行禮道:“禀宗主,離難宗程先生有急事求見。”
程空一行人就跟在他身後一步之遙,不免令人腹诽——說是求見,這分明擺出了見也要見,不見也要見的強硬架勢。
只不過此時此刻,程空此舉于沈提等人而言,卻是一股有力的援軍力量。
沈提得了一點喘息的機會,又服了藥,打起精神道:“程先生來得急,不知是什麽事?”
程空道:“程某冒昧,要同宗主讨一個人。”、
沈提問道:“什麽人?”
程空略略沉吟,往殿上堪稱擁擠的人群掃了一眼,說道:“此事還請宗主恕罪,在下要同宗主私下談……”
他張口宗主,閉口宗主,引來沈搏不滿,怒道:“沈提,父親屍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以宗主自居,你心中可還有孝道二字?”
沈提尚未開口,程空又行了一禮,肅聲道:“恕在下再冒昧多幾句嘴,沈小公子此言差矣。宗主身負守衛修羅界安危之職責,一日不可輕忽、一刻不能斷續。父死子繼、天經地義,宗主殉職、少宗主繼位,是為前仆後繼,乃是我世家宗派分內的職責,豈能因兒女情長而耽誤?”
沈搏到底只是個纨绔子弟,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今被程空條理分明理直氣壯地一反駁,哪裏還想得出半個字?只得氣沖沖瞪了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一眼,回頭看自己幾個跟班。
衆跟班個個都成了入冬的鹌鹑,恨不能把頭埋進胸裏,此情此景,誰也不願吱聲,徒然引火燒身、百無一利。
沈提合了合眼,他到底還是勢弱了些,籌備時間也短了些,身邊人手不足,以至于陷入眼下的窘境,只得依靠個外人來援手。
沈大夫人卻在此時笑道:“程先生字字珠玑,發人深省,妾身受教了。正是因宗主日理萬機、肩扛重擔、不可輕忽責任,是以若是身子骨太弱,只怕……”
程空卻突然粲然一笑:“夫人這話在下聽不懂,你們問道宗選宗主的章程,莫非要張榜公示,叫天下人都知曉?”
沈大夫人臉色一白,程空這句話說得委婉,實則不過四個字:“關我什事?”
沈提終于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随即氣血虛浮,咳嗽了幾聲,這才說道:“既然是緊要事,請程先生随我到書房一敘。”
程空笑道:“謝宗主體恤。”
二人客客氣氣,沈提的軟轎一起,殿內氣勢頓時弓拔弩張,隐隐形成了對峙。就連阿蘭若堂的弟子也隐隐形成了三派:一派護衛沈提,一派阻攔去路,還有一派卻茫然左右四顧,不知何去何從。
護衛沈提的阿蘭若弟子以那兩個相貌神似的青年為首,正是劉昶與劉崇兩兄弟,此時劉崇望着與他們對峙的同僚,沉聲道:“葉光、周策、李進,你們莫非忘記了青宗主當年的教誨?我阿蘭若弟子,只服從宗主、絕不選宗主。”
被他點到名字的三人微微一震,縱然神色看不出動搖,手中劍的氣勢卻不知不覺洩了大半,其中兩人緩緩邁出行伍,在沈提軟轎前單膝一跪,便退回到護衛的隊伍當中。
陸陸續續又有更多精銳弟子退出對峙,加入到沈提這邊。周策眼見得沈大夫人這邊愈發人才凋落,便阖了眼,頹然低頭,嘆道:“是我錯了,無顏再見青宗主。”他收回手中長劍,幹脆利落反手一刺,穿透心輪,身軀随之軟軟倒下。
周策一死,場中形勢頓時瓦解,再無人阻攔沈提一行的去路。
沈提的軟轎無聲無息越過面色青灰的沈大夫人與沈搏身側,越過被踢了一腳後至今無人問津的白櫻身側時,那宮女适時醒轉,呻||吟喚道:“宗……主……”
沈提置若罔聞,徑直出了栖陽宮正殿大門。
程空低頭看了一眼那宮女,跟着沈提一道走出大門,若有所思道:“這等美人,竟只做了個宮女,未免可惜了。”
沈提道:“她自己也覺得可惜了。”
程空懂了,但笑不語,便不再管那宮女,二人進了書房後,才說道:“你身子撐不住,我就長話短說,我要讨香大師。”
沈提道:“沈雁州要用?”
程空道:“沈雁州要用。”
沈提便點了點頭:“好。”
竟不再多問,阖眼道:“只可惜登基大典,我恐怕去不成了。”
程空道:“不過是些虛禮罷了,何必拘泥。還望宗主早日養好身體,與鄙宗攜手掃平魔獸巢穴。”
二人相視一笑,遂不再多言,彼此道別。
程空一行再度離宗,這次多帶了香大師,終于踏出了問道宗山門。
出了雙河城後,香大師就要面見程空。
若是沈月檀見了此時的香大師,只怕要驚慌失措。
不過閉關數月,這香道碩果僅存的元老竟消瘦得幾如一具枯骨,唯獨眼中神光內蘊,顯見功力大漲了。
程空見他時,香大師摘了常戴的鬥笠,也不是尋常的老農短褐裝扮,卻換了一身枯葉色繡着百花百草的錦緞衫袍,花白頭發束得整齊,端坐在主位,竟有了幾分居于人上的威儀。
程空便上前行禮,肅聲道:“得見華宗主風采,程某三生有幸。”
香大師——亦是香宗首領華氏一族最後的遺孤華承,搖頭道:“香宗覆滅百年、華氏血脈斷絕,世間早不該有華宗主,程先生喚老朽香大師足矣。”
程空道:“香宗在華宗主心中,也在……心中。”他仰頭看天,若有所思,“為斷絕華氏血脈,他不惜降下羅剎诏……究竟目的何在?”
香大師嘆道:“可惜老朽窮極一生,也未曾尋到答案,當真是……死亦有憾。”
他自袖中取出兩枚玉符,交到程空手中,“請程先生将這兩封書信分別交予雁宗主、同我那劣徒沈月檀。老朽當年曾經承諾于雁宗主,若我阻了道路,便甘願化身踏足的基石。如今……到了兌現承諾之日了。”
程空原以為要令香大師伏誅,難免經歷一場惡戰,是以設了陣、嚴密布置。香道之人若要魚死網破,以己身煉香殺人時,損害絕大,他更做好了必要時刻連自己也犧牲的覺悟。
他卻未曾料到香大師早已猜到前因後果,竟慷慨赴死,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他恭敬收了兩枚玉符,“華宗主放心,程某定不負所托。”
香大師又道:“我如今離了問道宗、亦未曾進離難宗,是以縱使身死,也不會與沈雁州、沈月檀牽扯因果。”
程空一愣,心中敬服愈深幾分,嘆道:“華宗主有心了。”
香大師笑嘆:“不過死得其所罷了。”
他開口時,兩眼清明有神,一語才畢,卻已是雙目渾濁,死氣籠罩全身。七脈輪中,道種消弭。
程空只覺冷汗涔涔,慌忙退出了房中。
又接連內視,确認自己安然無恙方才安下心來。
這煉香大師不知用的什麽手段,竟于毫無察覺間了結了自己性命。
若是他有心暗算——
如今只怕這飛舟中的離難宗上下無一人能逃脫。
程空冷靜之後,卻生出了對自己識人眼光之準的幾分愉悅來——果然沈雁州此人運道驚人,連華承也肯為他做踏足的基石。
只是——
程空走回自己房中,反鎖了房門,取出那兩枚玉符。
只是,始終有變數陰魂不散,猶如埋伏在沈雁州足下的□□,不知何時,就會将衆人辛辛苦苦打造的根基毀于一旦。
華承精于香道,修羅界無人有能耐比肩。然而其餘術法卻是平平,故而這書信的封印十分簡單,程空輕易就破解,将兩封信都讀了一遍。
給沈雁州的信中,只談及兌現承諾一事。
給沈月檀的信中,除了如良師一般的教導叮囑外,又特意說道:“月檀,為師之死,只因天命不可違。天命者,緊那羅也,天人執念至深,要将我華氏一族斬盡殺絕,究竟居心何在?徒兒有朝一日去問詢時,勿忘替為師解惑。”
程空看完,将兩枚玉符都握在手中,片刻之後,指縫間窸窸窣窣落下粉末,在桌上淺淺鋪了一層。他張開手,在桌面輕輕一撫,僅存的些許粉末也徹底清除了幹淨。
他再開門時,鏡蓮正好走來,見了他便禀道:“先生,香大師的屍身已經收殓妥當了。”
程空神色如常,略略颔首道:“回罷。”
此時沈雁州尚未收到消息,二人在銅宮中纏綿半日,正懶洋洋倚靠軟榻中休息。
沈雁州打着赤膊,合着雙目淺眠,沈月檀伏在他腹上,側頭打量那男子線條分明的端正側顏,亦是昏昏欲睡中。
春眠正濃時,窗臺吱呀一聲響,被初六擠開了。
沈月檀轉頭去看,發現初六自窗臺跳下,口中咬着塊奇形怪狀的冰塊,走到房中間,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晃着尾巴,沖沈月檀喵喵直叫。
沈月檀好奇起身,輕輕下了地,随手扯了件外衫披在身上,朝那冰塊走近幾步,便察覺寒意刺骨。
那冰塊迅速溶解化開,在青色地磚襯托下隐隐顯出輪廓來,竟是一只不過銅錢大小的三足金蟾,然而通體透明,唯有兩顆眼珠是金色,如今微微顫動,漸漸醒轉了過來。
沈月檀閱覽群書,竟對這東西聞所未聞,只是凝神感應時,自它身上傳來一絲奇異卻又熟悉的力道波動,沈月檀不由心中一動,旋即驚得後退兩步,再想靠近時,便難免有些遲疑。
這力道運轉他自然熟悉,卻也是害他飽受折磨、更連累沈雁州脈輪與道種俱被破壞的罪魁禍首——正是弦力。
然而靈山上、銅宮內,卻仍是修羅域中,既非異界、亦非天界,這弦力雖然微弱,卻依然如魚得水般被天地法則所接納,分毫不受排斥,反倒好似隐隐受到滋養一般。這奇妙弦力如此神奇,令沈月檀愈發心癢,當真又愛又恨,欲罷不能。
那透明如冰晶的三足蟾徹底醒轉,一雙金瞳左右張望,突然朝初六撲去,一面發出細細鳴叫,“呱——首席大人!!”
初六毫不推辭,張口任那金蟾跳進嘴裏,嚼也不嚼囫囵吞下,沈月檀阻止不及,不由有些發怔。
随即他察覺到初六體內殘存的微弱獄力突然消失不見,那童子獸低下頭,嗷嗷反嘔幾口,将金蟾吐了出來。
那金蟾不顧自己渾身粘液,再度跳起來撲向初六,金瞳邊隐隐泛起淚光,“咕咕呱呱——首席大人啊!!是吾啊,吾是大人最——”
初六見這東西吃不得,伸出前爪嫌棄一拍,将它拍得跌落地上連滾幾圈,仿佛石子落地一般。
落地之後那金蟾不痛不癢,續道:“——最忠實的同伴!吾是——吾是——吾乃——咦咦??”
那金蟾蹲坐地上不動,靜了片刻才張口道:“吾是……誰?”
它如夢初醒,往四處張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接連起跳、落地,這才嘆道:“這一覺,未免睡得有點久了。”
沈月檀難耐好奇,再度朝那金蟾走近,那金蟾也不怕生,仰頭尖着嗓子喚道:“少年!少年!蹲下來說話呱!”
沈月檀依言而行,蹲在那金蟾面前,問道:“我叫沈月檀,閣下是……何方神聖?”
那金蟾道:“吾非神佛仙聖,亦非妖魔鬼怪,然而吾也想不起來,吾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了呱。”
沈月檀失笑,才要伸手觸碰那金蟾時,突然記起它才被初六吐出來,滿身粘液,不免有些嫌棄,便去取了個黑漆木的茶盞,倒了半杯清水,放在那金蟾旁邊。
那金蟾便跳進茶杯裏,惬意泡在水中,嘆口氣道:“感激不盡呱,只是吾……身無長物,連吾自己是什麽東西也想不起來,無以為報,慚愧慚愧呱。”
沈月檀道:“無妨,你還記得什麽,說什麽就是了?”
初六哼哼唧唧蹭了過來,枕着沈月檀腳背撒嬌,沈月檀便輕輕撫着黑貓後背細軟皮毛。那金蟾見了,眼神中泛起懷念之色,說道:“吾記得這黑貓的氣息,與吾摯友有幾分相似。吾有摯友若幹,其中尤以首席大人最為出色……”
沈月檀迷迷茫茫,聽這金蟾說了件堪稱驚世駭俗,亦或是匪夷所思的往事。
金蟾道:“吾約莫記得,首席大人救吾與諸位摯友于混沌之中。而後首席大人嫌棄混沌無趣,便分開天地、創生萬物……”
沈月檀驚道:“這莫非是開天辟地的神明?”
金蟾連連搖頭:“非也,非也。首席大人常道,衆生平等,無非是各司其職罷了。”
沈月檀連連眨眼,漸漸有些明白了這金蟾所說之事。
那位“首席大人”認定,衆生當以智識論高低,而不以出身分貴賤。是以創生萬物後,劃分六界。諸如天人界為衆生受賞、休憩之寓所;修羅界為武勇者比試、修習之戰場;人間界為衆生繁衍生息、日常起居之場合;畜生界為衆生親近天地、感應天道之荒野;地獄界為衆生犯錯後,受罰恕罪之禁地;餓鬼界則留存混沌,若有衆生不肯化為創生之物,反倒甘願重歸混沌,便可重入餓鬼界。
首席大人與金蟾等諸位摯友以平輩論交,劃分六界後,便設一圓桌,諸位環桌而坐,不分高低。然而因諸位摯友感念他救蒼生于混沌,便将其稱為首席。
如此治理六界,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以首席為首,諸位摯友不免生出了厭倦疲憊來。是以圓桌諸位商定,只留一位輪流治理六界,其餘各位便安心睡去。金蟾亦在睡去的諸位摯友當中。
豈料一覺醒來,非但大被同眠的摯友不見蹤影,連六界都不見了。
沈月檀道:“若當真如此,你分明記得十分清楚。”
那金蟾嘆氣,幽幽道:“吾連自己姓甚名誰也想不起來呱……非但吾的名字,連首席大人、連吾諸位摯友的名字也想不起來咕呱。”
沈月檀道:“那你可曾代掌六界?”
金蟾一雙金瞳眨了又眨,嘆氣道:“這個也想不起來呱。”
它察言觀色仔細打量沈月檀,突然嘆氣道:“你不信吾呱。”
沈月檀早已改下蹲為盤坐,撐着下颌犯愁。
金蟾所言難以令人信服,然而它能掌控弦力,單這一點足以印證五成左右。是以沈月檀沉思片刻,指着初六問道:“這小畜生有首席大人的氣息?莫非是首席大人的後裔?”
金蟾連連搖頭,說道:“它所攜帶的氣息薄弱,且并非源自代代相傳的血脈,而是呱,源自……”金蟾遲疑道,“肉、肉裏呱。”
肉裏?
沈月檀心中一動。
傳聞侍奉神佛的俱摩羅童子生了叛逆心,忤逆神佛,因此獲罪而被打入地獄界,要被關押至無量數盡頭,地獄界存在一日,他就要被關押一日。
俱摩羅童子自然不甘心,發下血誓要報複天人界,于監牢中将自己血肉之軀一片片切割下來,分屍而死。而後他分割的每一片血肉都化作魔獸逃出地獄界,散落于六界之中,被稱作俱摩羅童子獸。
初六若當真是俱摩羅童子的血肉所化,這俱摩羅童子與金蟾口口聲聲念着的首席大人,又有什麽關系?
他抱着頭,只覺千頭萬緒難以理清。
索性又追問道:“金蟾,你如何能自如應用弦力而不受其傷累?”
金蟾卻怔愣道:“弦力?弦力是什麽?”
沈月檀道:“你……曾與摯友共同治理六界,為何不知?我修羅界修羅衆修煉道力,地獄界地獄衆修煉獄力,六界之力各不相通,唯有弦力如同本源,能化為六界之力……”
他炫耀一般說了半晌,卻見那金蟾依然呆愣愣浮在水面,愣愣問道:“六界之力,并無不同,為何……要改這許多名字?”它不由嘆道:“這就算說破天機?若是首席大人在,誰敢管我暢所欲言……”
話音未落,沈月檀也愣住,随即一道金光當頭降下,二人只覺天旋地轉,驟然睜開了眼睛。
眼前哪裏有什麽冰晶一般的三足金蟾?唯有沈雁州睡意正濃,連眼睛也未睜開,卻傾軋在他頭頂,兩手上下,摸得肆無忌憚。
沈月檀被他摸得心猿意馬,只得竭力分心回憶見到那金蟾的種種細節,先前對一些事困惑不解,如今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來,“原來……如此……啊!”
要害被捏,沈月檀不由身姿一顫,随即驚呼出聲,這才回過神來,見沈雁州睜開了眼,似笑非笑看着他。他期期艾艾道:“雁、雁州哥哥,我做了個怪夢。”
沈雁州往床頭看了一眼,說道:“不是夢。”
沈月檀大驚,順着他視線看去,果然茶盞少了一個。他忙東張西望要找那只被泡了半晌的金蟾,沈雁州哪裏容他心不在焉?又徑直拽到懷裏,強硬侵入征戰了起來。
沈月檀分明有心事,嗚嗚嗯嗯抵抗了幾次,便也随他去了。
事了之後他再去尋那金蟾,又命初六前去找尋,卻終究一無所獲。
盡管如此,他自那金蟾處所得,卻也足夠颠覆六界。
二人又休養、纏綿了兩日,沈雁州再收到程空傳來的書信,先草草掃過一遍,不由攥緊了拳頭,暗罵道:“……那個蠢材。”
沈月檀頭枕在他腿上吃櫻桃,心不在焉問道:“誰是蠢材?”
程空自然不能是蠢材,沈雁州将問道宗的變故前後一說,笑道:“當真是佛祖慈悲,報應不爽。”
沈月檀皺眉道:“斬草需除根,沈提堂兄意外得了個餡餅,不知道多少人虎視眈眈……葉鳳持又指望不上……”他愈發擔憂,忙抱着沈雁州手臂,“雁州哥哥,我們回去。”
沈雁州道:“回是自然要回的,今日就出發。然而卻要先去離難宗……”
沈月檀才要反駁,突然頓了一頓,“莫非、莫非是阿修羅王登基之事??”
沈雁州嘆道:“非但如此……香大師也在。”
沈月檀只得先與沈雁州一道返回離難宗。
一路奔波不提,待抵達離難宗時,沈雁州也察覺到氣氛與往日有所不同。
離難宗與雙河城外的問道宗不同,是徹徹底底隐匿于崇山峻嶺之中的。
景色雄奇險峻,令人胸懷豁然開朗。
沈月檀卻顧不得欣賞,一心要見香大師,将滿心的困惑理個清楚明白。
程空迎接了宗主,在沈月檀詢問時竟頓了頓,才說道:“香大師在……封禪臺。”
臨時搭建的封禪臺高千丈,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密密麻麻刻滿符文陣法,能封閉一切法術、法寶。是以若要抵達臺上,除了一口氣沖到頂外,別無他法。
沈月檀如今痊愈,又經在銅宮中刻苦修煉,如今邁過臺階,一口氣沖了上去。
沈雁州放他先走一步,卻立在原地,若有所思看向程空,“這倒是少見,先生隐瞞了何事?”
程空低頭,良久才嘆了口氣,“上去就能知曉。”
沈雁州臉色一沉,一縱身跳下飛舟,直直落在封禪臺下,也跟着一口氣往頂上沖去。
卻遲了一步。
封禪臺以白玉鋪地,黃金做案臺,擺滿琳琅滿目的貢品。
獻給食香之神的貢品千奇百怪,有海底珍寶、雪山奇花,然而其中最刺目的一件,莫過于是香大師的人頭。
沈月檀站也站不穩了,跌跪在人頭之前,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來。
初六一路跟随,仿佛也察覺到這少年的心思,煩躁不安,凄厲地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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