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大典

封禪臺高聳雲端,山風凜冽, 在高聳山巒之間嗚咽。

以初六為首, 群山中野獸跟随嘶鳴, 此起彼伏、尖銳刺耳,如孤魂回蕩荒嶺, 令聞者心底生出悲恸。

沈雁州道:“圓圓, 這其中必有誤會, 你聽我解釋……”

沈月檀神色怔然, 兩眼圓瞪, 卻不見半點淚痕,眼珠子黑白分明、空空木木, 失魂落魄應道:“好, 我聽。”

沈雁州才要張口,卻驚覺自己,如今再說不出只言片語。

程空的所作所為,無非只為達成他一以貫之的目的,純然不過是奉诏而行。而沈雁州,正是首當其沖的受益者。

沈雁州若不知情,固然無所作為;他縱使知情,也斷不會為保住華承一人性命而抗诏,非但令長久謀劃落空、更要引來宗門上下的殺身之禍。

只是他縱有成千上萬的借口,個個合情合理、有理有據, 如今聽來, 卻全是砌詞狡辯:月檀, 我因為如此這般,是以非取你恩師性命不可,你莫要怨我恨我,不如來偎依我懷中,一笑泯恩仇。

恬不知恥,幾如小醜跳梁、可笑之至。

沈雁州不開口,沈月檀便一言不發,一時間又只剩初六趴在沈月檀腿邊哀哀嘶吼,如同催促一般,吵得沈雁州心煩意亂,他不得不又開口道:“圓圓……”

沈月檀卻道:“我懂。”

他看向沈雁州的視線,既有洞徹事實的冷冽,又飽含不甘屈服的熾熱,刺得沈雁州骨子裏泛起疼痛。他微微扯動嘴角,卻到底笑不出來,只澀然道:“……懂歸懂、然而——”

然而終究意難平。

離難宗衆人拾級而上,無一人開口,然而默然包圍的威壓感依然自四周沉沉壓來。封禪臺下,人群自四面八法聚集,宛若汪洋,鋪滿方圓數裏。自高臺上看去,擠擠挨挨,繁若群星,渺若蝼蟻。

這肅穆莊嚴之中,封禪臺正上方天頂有一道朱紅氣旋悄然成形,如血海漩渦移至天頂,一片龐然金光自漩渦中如巨輪緩慢駛出,如金色光球降落,最終懸浮在封禪臺衆人頭頂。

薄薄金光散去,便露出緊那羅王真容,先是法相降臨,随後斂去了額頭獨角、身側四臂等非人之物,最終展露衆人眼前的,則是個膚色微黑的銀發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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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姿勢閑适,斜坐在一面金色圓鼓之上。那圓鼓有成人合抱大小,外頭鎏金嵌珠,華貴非常,數十面圓鼓次第相連,形成一個縱向的圓環拱衛周圍,外頭圍着一圈猶如薄紗的淺淡金光,正如活物呼吸般一收一放。

緊那羅便坐在圓環最底端,一雙宛若淺金水晶的眼眸冷漠異常,他微微垂眸,視線落在沈雁州身上。

沈雁州只覺無窮威壓如潮水鋪天蓋地湧來,分明無形無質,卻無端就生出被天敵鎖定、無從反抗的驚懼。

環繞在緊那羅王周圍的道力浩浩蕩蕩、猶如恒河沙數無窮無盡,仿佛修羅界整片天地都不堪其重,根基搖搖欲墜。五脈輪英傑也罷、六脈輪天才也罷,在緊那羅王座下,不過是滔天洪水前一股涓涓細流。

高山仰止、望而興嘆。

自封禪臺以下,數不盡的人群如風吹麥浪,漸次折腰低伏,個個誠恐誠惶、噤若寒蟬,絲毫生不出反抗之意。

萬籁俱寂之中,一聲低笑宛如驚雷在沈雁州耳畔炸響,他悚然一驚,收束心神,率同離難宗諸位長老、諸位親信與親近弟子一道恭敬行禮。

然而不等他開口,緊那羅王嘴角緩緩勾起弧度,自喉間低低哼笑起來。随即饒有興致單手支頤,半眯眼上上下下打量沈雁州,“修羅界竟然人丁凋零到這等地步,連三脈輪的渣滓也打起了王印的主意。”

跟在沈雁州身後的程空諸人陡然一驚,緊那羅王仍然無意聽人辯解,只略略一揚手,沈雁州眉心無聲無息炸開,一道金紅光芒自模糊血肉中闖了出來,不過瞬息之間,便停駐于那銀發天神掌中徐徐盤旋,顯露出真容,不過是指頭大小的一尾金紅色鯉魚。宛若以粒粒細小紅寶石鑲嵌而成,精巧可愛,靈動十足。

緊那羅王眼中譏诮之色愈發森冷濃厚,略略垂下頭,對着沈月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賞了你。”

他随手就将那鯉魚一抛。

那珠玉鑲嵌般的靈物便搖頭擺尾,懸停在沈月檀跟前,張嘴吐出個泡泡。

一時間臺上鴉雀無聲,程空、夏祯、目蓮、鏡蓮等人瞪圓了眼望着沈月檀,沈雁州卻擡手阻止衆人有所行動。鮮血自眉心傷口泉湧而出,将他半張臉染得如惡鬼般猙獰,臉色也白得瘆人,他卻只微微一笑,低聲道:“既然天道有意,你就收了吧。”

沈月檀擡起頭來,掃過那金紅鯉魚時禁不住皺了眉心,透出幾分厭惡之色, “蒙巡查使錯愛,小民愧不敢當。小民倒想以這王印,換同巡查使問個問題。”

緊那羅王調整坐姿,饒有興致挑眉,“哦?修羅界四分之一的權柄,在你眼中倒不如問個問題,那倒有點意思,你且問。”

沈月檀便問道:“敢問巡查使,天人界一心要滅絕制香師,連華氏最後的血脈亦不放過,其緣由究竟為何?”

緊那羅王側過頭,失聲笑了起來,仿若聽見了什麽愉悅身心的笑話,朗聲笑了一陣,又略略勾手,将那錦鯉召了回來。那錦鯉戀戀不舍繞着沈月檀游了兩圈,無奈落回天神手中。

緊那羅王賞玩一般輕輕撫了撫那錦鯉魚身,這才笑道:“我當是什麽了不得的問題,想不到可笑之至。這緣由卻簡單得很:百年之前,華族子弟華風登天人道後,制聖香博取我兄長的歡心,觸怒天帝,因而連累舉族獲罪。”

他逐字逐句分說得清楚,卻反倒叫聽者困惑、繼而心底生寒。緊那羅口中所稱的兄長,自然是乾達婆王。既為食香之神,以聖香供奉、博其歡心,如何就成了罪行?

沈月檀不明所以,自然開口相詢,緊那羅王蔑然一笑:“一介下民,不安分守己,卻狂妄自大,染指八部衆起居事,死有餘辜。只滅他一族罷了,如此從輕發落,也是蒙天帝仁慈之故。衆所周知之事,也值得拿來一問。罷了——不過是群雜魚的王,誰搶到誰做就是。”

緊那羅王一反掌,竟将那小巧錦鯉扔下了封禪臺。

輕描淡寫一句“誰搶到誰做就是”,也清清楚楚傳到每個人耳中。

頓時群情沸騰,安安分分朝拜天人界巡查使的修羅萬衆,剎那間赤紅了雙眼,彼此厮殺,只為将那王印奪取在手。

那錦鯉卻靈巧異常,在重重包圍中游刃有餘穿行,身後是斷臂橫飛與此起彼伏的慘呼聲。

它正在搖頭擺尾游曳時,突然一道金光罩下,那錦鯉閃躲不及,被吸入了紫金缽中。

紫金缽掌控于一名衣着華貴、神态清朗的青年手裏,那青年在周圍人嫉恨、欽羨與圖謀不軌的目光包圍中,也難免露出一絲激動神色。周圍幾名護衛嚴陣以待,提防四周蠢蠢欲動企圖奪印的對手,欣喜催促道:“大公子,莫要耽擱!”

那青年略略點頭,撤去紫金缽禁制,肅容道:“五字明宗弟子邵英航,僥幸受封王印!”

紫金缽中飛出一道紅光,沒入青年眉心。五字明宗衆人這才如釋重負松口氣,豈料一口氣未松完,那青年突然露出痛苦神色,露在衣衫外的肌膚裂開數不清的寸許長傷口,仿若有澎湃神力自內而外勃然膨脹,轟然巨響中,剎那将整具軀幹炸裂得粉身碎骨。

那小巧錦鯉在青年先前所站之處的虛空中重現,輕輕一甩金紅尾鳍,優哉游哉再度鑽入人群。

只有極少修羅衆生了退意,泰半仍是不肯信邪、前仆後繼,或是彼此厮殺搶奪、或是受不住王印粉身碎骨。再平安不過的離難宗內門,如今竟比魔獸入侵的邊疆死傷更為慘痛。

沈雁州等人在封禪臺看得分明,程空早已變了臉色,焦急道:“若再不阻止,只怕修羅界精銳要在我宗門內折損過半。屆時無法交待……”

沈雁州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啞聲道:“荒謬,未經試煉,也敢貿然受印,無疑自尋死路!我去……奪印!”

夏祯一把按住他肩頭,哽了哽才道:“雁州你傷成這樣……奪什麽奪!我去!”

沈雁州道:“萬萬不可,你也未曾經過試煉,去了不過多一個人送死。”

程空道:“不妨事,夏祯與我一道,從旁協助……”

這幾人尚未拟定戰術,一旁沈月檀也站起身來,朝着封禪臺下望去,沈雁州大驚失色,忙道:“月檀不可!”

然則不過剎那間,沈月檀腳邊一道黑光閃過,如雷光乍然落地,瞬息之間穿過重重包圍,追上了正戲弄修羅衆的小錦鯉。

那黑光正是初六,它一口叼住錦鯉,便毫不猶豫咬下去,将其咬為兩段。

離難宗這片廣闊平原中,以初六為中心發生猛烈爆炸,宛如一場足以震撼六界的狂烈風暴,震得封禪臺也傾塌了大半。大地塌陷、山岳傾倒、天色慘淡、更兼屍橫遍野,幾近流血漂橹。

這遽變如生肘腋,一時間幸存者盡皆呆若木雞,只除了緊那羅王單手扶着一面金色圓鼓,微微傾身,若有所思打量爆炸中心,神色間已有幾分凝重。

只是他心中思忖之事自然半分也不會對這些蝼蟻透露——然則一只未成年童子獸,卻是斷斷沒有一口咬死修羅王印的實力的。

他藏住了心中的驚異不定,森冷視線落在正不知所措的沈月檀身上,冷笑道:“膽大妄為,死不足惜!”

沈月檀連半個字都未說出口,就見殺氣四溢的刺目金光遮蔽視野。

觸怒天人,連他自己也以為如今是必死之局,手足僵硬發冷,全然無從抵擋。

然而金光散去,這青年卻依然好端端站在原地。一個幾近透明的曼荼羅陣有若盾牌般豎在面前,将他護得毫發無傷。

沈月檀心思急轉,就見那拱衛天神的圓鼓環突然徐徐旋轉,宛若打開了環形大門,一個相貌同緊那羅王極其相似的金發天神在門後顯出了真容。

素來溫潤如春雨的乾達婆王,竟難得露出了面如寒霜的神色。

緊那羅王眉頭微皺,側頭看去,抱怨道:“兄長為何想不開,連這些修羅界的劣等種也要救?”

乾達婆王怒道:“放肆!你身為巡查使,肆意妄為,犯下大錯,竟還不知悔改。動搖六界根基,如何向天帝交待?”

緊那羅仍是皺着眉,強硬回道:“兄長未免言過其實,不過殺了些劣種,後續的雜魚源源不絕,何至于動搖根基?”

乾達婆王卻不肯在修羅衆前同其弟争論,只盤膝坐在妙音鳥背上,輕輕拍了拍妙音鳥後頸,穿過圓拱門,兩手結印,肅穆誦經。

他身後泛起層層漣漪,自每個漣漪中心都飛出一只純白如雪的妙音鳥來,不覺間彙聚成一片密雲遮蔽天空,鳴叫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動人華美的盛大曲宴。

成千上萬死氣沉沉的眼睛動了動,數不盡的殘肢斷臂跟着動了動,斷絕的生機重回軀殼,滿地修羅衆死而複生,茫然自地上爬了起來。

緊那羅王臉色劇變,“兄長這是……何苦……”

乾達婆王置若罔聞,誦經完畢,更自妙音鳥背上邁下來,朝着沈雁州走去。

沈雁州不得不再度跪下,乾達婆王已将右手手掌覆蓋在他前額,柔聲道:“吾奉天帝之命,封汝為羅睺羅阿修羅王,賜汝吞天食日之力,蹈海拔山之勢。沈雁州,汝當精誠奉忠、守護六界安穩。”

自乾達婆手掌泛起薄薄青光,另一枚修羅王印沒入沈雁州額中。沈雁州虔誠稱謝,伴随妙音鳥齊鳴,這場一度混亂扭曲的封王大典終于步上了正軌。

沈月檀隔着衣衫,握住變得暖熱的八葉佛牌,從頭到尾冷然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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