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入獄

那負責詢問的婦人終于按捺不住, 續道:“龍髓是何等稀世罕見之物?我宗門也不過存得半壇,但凡取用, 需登記在冊、有據可查。不過據奴婢所知, 十年前離難宗夏左護法擊殺應龍王時, 曾将一瓶龍髓贈與月檀公子——”她轉過身去, 再開口時,便有些咄咄逼人的氣勢, “不知月檀公子,有什麽話要說?”

沈月檀慢條斯理喝口茶,這才說道:“龍髓三年前就用光了。”

那婦人道:“可有證明?”

沈月檀笑起來:“這要如何證明?難不成取個空瓶給夫人老爺過目?”

那婦人福了一福,又傳了人來作證, 指正在煉香居沈月檀常用的卧房暗格中搜到了以碧玉管封裝的龍髓。

證據證詞模棱兩可、似是而非, 若是放在平常、對付的是旁人,這便已盡夠了。

然而沈月檀如今身份不同, 單憑這些近似臆斷的證據, 斷然定不了罪的, 哪怕糊塗如沈翎也是清楚的。

不等沈翎提出質疑,沈四夫人又道:“賊子狡詐, 遺留的蛛絲馬跡不足為證。然則妾身追查到這一步已盡了全力……”

沈翎為難道:“可這……”

沈四夫人早有成算,從容笑道:“這些證據雖然不足以定罪,卻可以送呈宗門, 請諸位長老共同定奪。”

沈月檀由始至終氣定神閑, 直到此刻才微微動了動眼皮, 看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見他動搖, 嘴角微微上彎,終于露出些許暢快之色。

沈翎沉吟不語,微微意動,能将這燙手山芋丢給宗門,自然是再好不過,便遲遲疑疑道:“夫人言之有理……”

沈四夫人立時道:“老爺果然賢明——來人,先将嫌犯押送至斷罪堂。”

沈月檀一言不發,起身跟着侍衛走了。

沈翎見人走了,這才松口氣,灌了半杯茶才道:“總算如你的意了,但夢河中毒之事也不可輕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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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四夫人目送沈月檀離了大堂,只覺心底隐隐不安,她也起身理了理衣袖,回道:“老爺放心,葛長老已診斷過,夢河看似兇險,卻并無性命之虞。”

沈翎聽了此言,不由多看了沈四夫人一眼,沈四夫人沉下臉:“怎麽,老爺也以為是我栽贓陷害他不成?”

沈翎連連搖頭:“你們做事,我向來看不懂,索性就不猜了。罷了罷了,既然無事,我就出去走走。”

沈四夫人心中騰起怒火,又生生壓了下去,冷聲道:“老爺萬事不操心,自然看不懂,我總歸不會害自己的骨肉……只望老爺謹言慎行,給家人留點顏面,聽濤巷……也少去幾次。”

沈翎早聽膩了這些唠叨,擺了擺手,只當耳旁風:“是是,我省得、我省得。”他心中記挂新進樓的小雛兒,急急忙忙也走了。

斷罪堂底層監牢一如既往陰暗沉悶,難見天日,時隔多年,沈月檀故地重游,心中到底有些波瀾。

才邁入監牢大門,一個嘶啞嗓音就自牢獄深處遠遠傳來:“快放爺爺出去!葉鳳持!你這奸詐小人!卑鄙無恥!殺人魔頭!爺爺要殺你全家!!”

開門的獄卒不禁掏着耳朵咋舌:“這猴子怎就不會疲累?叫嚣了多少時日,還是這般中氣十足。”

年長些的獄卒笑道:“一個畜生罷了,哪裏知道收斂……可惜上頭有令,任他叫嚣。不然早拔了他舌頭。”

沈月檀置若罔聞,一言不發,跟随幾個獄卒走入監牢深處,被關進了內裏倒數第二間牢中,同那叫嚣不休的囚徒只有一欄之隔。

關押在最裏層牢房裏的,正是當初在十絕陣裏,與沈月檀等人有一面之緣的混血種少年。

只是如今蒙頭垢面、指甲又黑又髒,且長如獸爪。外加一身衣衫破破爛爛,露在外頭的竟無一塊好肉,血肉模糊粘連,傷勢觸目驚心。

見了有人靠近,那少年不顧電光噼裏啪啦燒灼,用力抓着鐵欄搖晃,怒吼道:“快放爺爺出去!爺爺不殺光你宗門誓不為人!”

在隔壁鎖門的年輕獄卒呵呵一笑:“混血魔種生下來就不是人,你這小畜生,以此為誓倒是狡詐。”

那少年暴怒至極,如山猿般嘶吼,張嘴露出四根尖銳犬齒,霎時間監牢之中隐隐騰起了陣陣陰風。

幾名獄卒仿佛看見少年身後有巨大黑影陡然現身,山岳傾塌般壓迫而來,駭然之下驚叫出聲,接二連三逃了出去,一面逃一面罵罵咧咧,“妖……妖孽!一個牲口罷了,注定爛死在牢獄中!”

罵得雖兇狠,卻個個如喪家犬般連滾帶爬逃得利落,飛快将大門關了起來。

沈月檀由始至終負手而立,冷眼旁觀。

那少年又罵了一陣,終于松開鐵欄,蹲在牆角嗚嗚哭個不停。

他一時嗚嗚嗚,一時嗷嗷嗷,哭得音調抑揚頓挫、千變萬化,沈月檀終于不勝其擾,皺眉道:“人都走了,你還哭給誰看?”

那少年擡起淚眼模糊的臉,沾滿灰泥的黑漆漆臉蛋被淚水沖出縱橫交錯的花樣,可憐巴巴道:“我手疼得慌。”

沈月檀道:“我還當你皮粗肉厚,不懼雷劈。”

那少年無言以對,只哀怨舔了舔手掌爛肉,疼得嘶嘶抽氣,哼哼唧唧,與其說是只猴子,倒更似遭人遺棄的小狗。

沈月檀到底看不下去,取了個青色瓷瓶,自牢籠縫隙間扔了過去:“一粒內服,一粒碾碎了外敷,可以療傷。”

那少年約莫是疼得狠了,全無戒心,忙撿了瓶子倒出藥丸,吞了一粒,捏碎一粒撒在手掌上,眼見得外翻的創面漸漸止血收口,痛楚盡消。那少年瞪大眼甩了甩手,将剩了大半藥丸的瓷瓶遞回給沈月檀,垂頭道:“多、多謝。”

沈月檀接了,手一翻那瓷瓶便不見了蹤影,見那少年滿眼的困惑,輕輕笑了笑,說道:“我這儲物的法寶乃阿修羅王所賜,區區斷罪堂的法術限制不住。且給那些獄卒一百個膽也不敢沒收,東西放在我這裏,十分穩妥。你傷口若又疼了,再同我取藥。”

那少年眼中困惑愈發加深,皺眉道:“連随身之物都不用上繳,那你坐的什麽牢?”

沈月檀卻突然擡起頭凝視他,緩緩道:“我來見你,侯赟。”

那少年乍然聽聞自己姓名,不由怔了一怔,随即變了臉色,攥緊了拳頭厲聲道:“你們又來騙我!”

沈月檀見那少年兩眼通紅,悲憤交加的模樣,心頭不禁一軟,語調也緩和了稍許,低聲道:“侯赟,你為母報仇,固然其情可憫、其心可嘉,只是,你找錯了仇人。”

侯赟又撲上前來,一把抓住鐵欄杆,怒道:“住口、住口!你們休想再騙我!實在欺人太甚!”

鐵欄幹雷光霹靂閃爍不停,沈月檀見這少年行為冒失,微微搖頭,說道:“你先松手,仔細又受了傷。”

侯赟這次倒乖巧,依言松了手,讪讪道:“我娘也曾說過這句話。”

沈月檀不過掃了他一眼,幹脆不搭理,只自顧自續道:“葉鳳持是我至交好友,他被奸人所害,擔了殺人罪名,又被你重傷,以至錯失武鬥會最後一場比試……若非如此,冠軍非他莫屬。”

侯赟哼道:“與他一戰,他落了下風,我不過受點皮外傷罷了,如此比較,可見若非我被關了起來,冠軍非我莫屬。”

沈月檀不由失笑,又嘆道:“你以性命相搏,他卻處處留手,唯恐将你誤傷,你不知感恩就罷了,反倒輕狂起來。他若認真起來,哪有你如今叫嚣的機會,墳頭草只怕已有三尺高。”

他說得真真假假,侯赟咬着後槽牙不甘心,待要說幾句狠話,想起當日情景,怒火燒昏了神智時雖然不知好歹,如今一想,卻果然如此。侯赟不由默然了片刻,才道:“他……他殺了我娘,我是苦主,見了我自然……心虛……”

這少年一面嘴硬,卻越說越是小聲,自己也心虛起來——說到底,這局做得實在粗糙,連侯赟這傻子都能看出破綻來。

沈月檀見他動搖,這才先說了自己姓名,同他說了自己的身世。

——自然是沈翎外室子的身世。

侯赟靜聽着漸漸動容,露出哀傷神色:“你娘死得早,你爹不管你,你後娘、你哥哥姐姐個個想害你,你師父也……阿月哥,你真可憐。”

沈月檀垂下眼睑,牢獄裏昏沉,唯有牆上一個火把有氣無力燃燒,照得臉色陰晴不定。他只低低應了一聲,心中卻不由自嘲。

他将身世說得真真假假,格外凄慘幾分,仿佛遭遇衆叛親離一般,不過是要哄騙這混血魔種為他所用。他往日裏最不屑的伎倆同手段,如今都全無顧忌用上了。

卻想不到竟換來這小孩一句“可憐”。

這坐實了的混血魔種,出身卑微,自幼被親族厭棄、孤苦伶仃,好容易抓住機會,要來武鬥會尋個出路,不想反倒連累娘親被害、自己更被玩弄于股掌之間,連仇人都不知道是誰。

遭遇如此低谷,本該滿心戾氣仇怨,卻仍留有一線柔軟之心,懂得憐惜旁人命途多舛。

沈月檀原已心如死灰,眼下卻覺出了幾分松快。

初六在封禪臺下炸得屍骨無存,連乾達婆王也救不回來;白桑顧念舊情救了綠腰,卻被綠腰殺了滅口。

至于沈雁州——

沈雁州原就不是一路,不提也罷。

總而言之,他兩世為人,到如今混得孑然一身,連個得用的人也沒有,也是令人沮喪。

侯赟卻當他被自己觸到了痛處,連連道歉,只差再哭一場。

沈月檀只輕輕笑了笑,說道:“傻子。”

侯赟空有一身蠻橫武力,做事橫沖直撞,不過是經事太少,無人教導,性子又有些急躁,倒不失為可造之材。

沈月檀有心收了他,語調便更緩和幾分,說道:“侯赟,你同葉鳳持相争,不過是被當了槍使,令親者痛仇者快。你若應承我,不再與葉鳳持為敵,我就放你出去,還要為你查出真兇。”

侯赟一喜,忙連連點頭:“好好好!我應承你!”

沈月檀見他兩眼都放光,到底心軟,嘆道:“你……上過一次當,往後不可再輕信旁人。”

侯赟愣了愣,眨了眨眼問道:“連你也不能信?”

沈月檀只是笑:“連我也不能信。”

只需見那少年迷迷瞪瞪的臉色,沈月檀就明白三言兩語解釋不清,不禁又暗暗嘆了一口氣,趁着如今空閑,教導了他幾句。

二人正說話間,牢獄大門突然打開,沈月檀心中有數,叮囑道:“姑且忍耐幾日,我必救你出去。”

幾名阿蘭若堂弟子當先走了進來,果然恭恭敬敬将沈月檀接出斷罪堂,自他入獄到出獄,前前後後,不足半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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