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訣別
沈四夫人前半生過得順遂, 成親後卻接連受挫丈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就罷了, 難得育有一子, 竟先天就靈脈不足。尋到了治愈良方,卻不得不容忍丈夫外頭花天酒地留下的野種活到十八歲。
她冷眼瞧着那外室子也是先天不足,生來就癡傻, 這才勉勉強強放他一馬, 豈料卻成了縱虎歸山,待回過神時,竟已拿他不住了。
如今好容易遇到機會, 那小子不知犯了什麽糊塗, 竟指使人對沈夢河下毒手,沈四夫人大怒之下,卻也暗暗驚喜,送上門來的把柄, 如何能放過她終究如願将沈月檀送進了斷罪堂,諸位長老亦摩拳擦掌,個個欲趁此借題發揮, 同沈提打一場擂臺, 将這根基未穩的新宗主拉下寶座。既然彈劾過月宗主, 再多彈劾一個病恹恹的提宗主,想來也易如反掌。
然而結局令衆人大失所望。沈提來是來了,卻不是為了救人, 而是傳旨勇健阿修羅王下旨, 調派煉香居弟子沈月檀等人, 前往協助羅睺羅阿修羅王重掌王權。
沈四夫人在府中得知了消息,意得志滿轉眼就被當頭涼水潑成了灰燼,只覺一腔怒火悶悶壓在心頭卻無從宣洩,終于化作氣血上湧。她緊咬牙關,顫巍巍坐了下來,喝了口茶壓下滿口血腥。她在小小宗門裏機關算盡,上位者卻只需輕描淡寫一句旨意,就能将她全盤計劃砸得粉碎,沒有半分挽救的餘地。
以葛長老為首的諸位長老同樣郁結在心,正躊躇滿志要打一場硬仗,豈料卻被釜底抽薪,更對上了無法企及的龐大權勢,不免令人心頭惶恐。問道宗的風向,只怕當真要變了。
沈月檀在斷罪堂門口便領了旨,扯虎皮做大旗,将侯赟也一道領走。随後又得了沈提允準,前往照昆殿中,終于将放置至今的大阿修羅五蘊五含經取了出來。
卻只有下半部。
他看過了父母留下的手書,只得苦笑嘆氣。青宗主何等驚才絕豔的人物,卻也算不準未來的吉兇禍福。他低估了人性險惡,再加上沈月檀這一番重生,就令他的計策大半落了空。
沈青鵬對沈雁州給予厚望,将上半部大五經傳與他暗中修煉,并言明若是情勢所致,由沈雁州統領問道宗亦未嘗不可。又将下半部大五經藏在照昆殿中,留予沈月檀做籌碼。
至于宗門內外留下的實力、棋子,只怕泰半已落入沈雁州的手中。當真是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他能同誰說理去。
沈月檀意興闌珊,将下半部大五經收起來,這才打開大門,在衆多心思各異、疑慮重重的目光窺探之下,堂而皇之邁出照昆殿,去向宗主辭行。
沈月檀抵達時,沈提正在栖陽宮側殿中看書信。他歇了這些時日,精神倒好了些,一目十行地掃過書信,将請示一一批複了下去。
見沈月檀進來,不等他行禮就招他近前,将放在左手邊一本厚厚的卷宗遞了過去,說道“月檀,你來得正好,來看看此中記載。”
那卷宗玄黑封面上以金色繪着合計六枚四四方方、內外層層纏繞的印記,沈月檀接在手裏,不免有些遲疑“這是宗門機密,論理不該交予我這樣的外人查看。”
沈提道“我給你看,你看就是了。前頭的記錄尚在次要,先自我夾了書簽處看起。”
沈月檀不再推脫,卷宗邊緣有一條木質書簽突出,他便從這一頁翻看起來。
既然是宗門機密,他原以為涉及的是如何驚人的內幕,是以翻開時不免愣了愣。這竟是一本育嬰堂的記錄,其中所載也無非是某年某間育嬰堂收留了多少幼齡孤兒、又送走了多少養育至足齡、已可自立的少年之類。
修羅界魔獸猖獗,戰火連綿不絕,若有魔獸潮現世,更能摧毀城邑,是以父母雙亡、流離失所的孤幼屢見不鮮。虧得有各地育嬰堂收留,才令這些孤幼能有一席栖身之所,得以掙紮求生,委實是造福百姓的善舉。
只是這功德無量的慈善事業,為何被列為宗門機密沈月檀又往後翻了幾頁細細看過,突然瞪大了雙眼,訝然道“這”
沈提安然品着茶,語調未見半分變化,“可是瞧出端倪來了”
沈月檀默然無語了片刻,才擡起頭來,說道“育嬰堂每年收留的孤幼數以萬計,然而自大佛歷3079年開始,人數驟降,到兩年後徹底斷絕,育嬰堂盡被解散正是爹是青宗主在位第四年。”
沈提道“正是。此後直至月宗主即位,才又重建了育嬰堂,到鴻宗主即位後,育嬰堂數量又增長兩成。”
沈月檀卻對此一無所知,想必是幾位長老動的手腳。
他皺着眉思忖,說道“這事委實蹊跷,青宗主仁善,卻将照料孤幼的育嬰堂盡數關閉;那幾個長老素來眼裏只有世家大族,眼前利益,何曾将黎民百姓放在眼裏過卻反倒舍了巨額錢財做這事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沈月檀說得緩慢,心中卻已轉過了無數念頭,突然問道“育嬰堂中的孤兒成年之後,都有什麽出路”
沈提放下茶盞,因二人談得機密,屏退了衆人,只得自己取茶壺添水,一面笑道“你也想到了我大略查過,年滿十四歲後,但凡生了道種,無論男女,都可投效勇健旗下的修羅軍。若是未生道種,則從事些農事手藝,安置在各地泰半去填城了。”
魔獸潮湧,往往能屠盡城邑、令街巷十室九空,形同荒城。然而若就此廢棄一城,附近的駐守軍隊給養便難以為繼,最終只會令疆域版圖日漸緊縮。是以修羅四域皆會許以免稅、發放錢糧、住屋等扶持措施,廣招流民、難民、罪犯諸般人等,重新前往荒城紮根居住、墾田行商,此舉便謂之填城。
沈月檀又留意看了那卷宗內記載,卻模糊概略,只有歷年全宗各地出入的總人數,再往前一翻,能追溯到數百年前,可見這措施由來已久。
他想了想又問道“這一本恐怕只是總冊,每年多少人投效修羅軍、多少人填城,約莫是記錄在分冊之中。只是想來堂兄這裏并無分冊”
沈提嘆道“是為兄無能。”
沈月檀以指尖輕敲案冊封面,他任宗主時雖然理事不多,畢竟自幼跟随沈青鵬身邊,耳濡目染,對這些印記極為熟悉。
六枚問道印,乃是最頂級的機密,主事者權力極大,除宗主之外無人可號令。沈青鵬去世之後二十餘年間,宗內各堂各殿皆被鯨吞蠶食,成了幾位長老的囊中之物,沈提即位不過月餘,能将阿蘭若堂與斷罪堂收服已是過人之能。若要全宗臣服卻還早了些。
沈月檀亦道“堂兄何必妄自菲薄,倒叫我無地自容了我倒有個主意。”
他本以為沈提會問一句,誰知沈提卻如早料到了一般,略略揚起眉笑道“內部攻不破,就從外部下手。我已安排人手去了幾處育嬰堂,假以時日,多少能有消息回傳。”
沈月檀笑道“不愧是堂兄,早已算到了。我往羅睺羅域的路上,也有數間育嬰堂,路過時設法調查,若有消息,定會上報給堂兄。”
沈提道“随手為之無妨,切記不可誤了行程。雖說是去見沈雁州,這旨到底是勇健王下的,你若拖拖拉拉、消極抗旨得罪了勇健王,沈雁州也鞭長莫及。”
沈月檀噎了噎,他這點心思也被沈提看透,不覺耳根發熱,摸了摸鼻翼,嗫嚅不知如何回應。
沈提見他不說話,只得又嘆道“大伯父做了違背常理之事,你毫不猶豫,就信任他是另有隐情,為何沈雁州就不行”
沈月檀自然也不懂,只怔然應道“堂兄所言甚是為何沈雁州就不行”
二人相對無言。
過了片刻,沈提才換了話題,問道“煉香居都安排好了”
沈月檀道“是,師父閉關已久,平日裏都是劉喜師兄理事,是以維持原樣即可。白桑若是在世,我帶上白桑也就夠了。如今有那小猴子随行,他雖然別的本事不行,打架卻是一把好手,盡夠我防身了。”
沈提秀麗雙眉皺得極深,白桑之死疑點重重,隐約指向了離難宗,然而草灰蛇線,尚不足為人道。只得斟詞酌句,說道“白桑所受的致命傷,是蘇綠腰慣用的手法,然而那日之後,再尋不到蘇綠腰的蛛絲馬跡,整個人消失得徹底。”
沈月檀卻毫不遲疑說道“不是蘇綠腰。”
這便輪到沈提愣了愣,笑嘆道“何以見得”
沈月檀垂了眼睑,憶起那少女往昔行徑,說道“她只恨沈家人,白桑不姓沈。”
沈提不知如何應付,正籌措詞句時,沈月檀又苦笑道“我疑心是沈夢河幹的這才找人給他下了毒。”
沈提揚起一邊眉毛,詫異道“當真是你”
沈月檀道“是,且有意留了些微蛛絲馬跡,沈四夫人就上鈎了我原本給她留了退路,若是一心要為沈夢河解毒,威脅我也罷、哀求我也罷,到底有幾分血脈的情分,我便給他解了。”
沈提嘆道“她卻一心要置你于死地。”
沈月檀慢慢冷笑起來“她以為沈夢河中的不過是腐蝕肉身的三品浮提金檀香,連修醫道的葛長老也能解決。卻不知我這方子是改過的,世間除我之外,無人能解。若以尋常手段處置,治得了皮肉傷,卻防不住毒入腠理,能銷脈輪融道種,叫他此生只能落個肉體凡胎、将道統徹底斷絕。也省得他同他娘整日裏念着要奪這人那人的道種。這香我還剩了些,同其餘各色香藥都交給梅梅了,以備不時之需。”
若說他手段毒辣,到底留了沈夢河性命;然而若說仁善,卻又将這世家子弟徹底毀成了廢物,生不如死。
沈提索性不再糾纏這話題,只道過謝,便轉而喚了人進來,傳令去尋劉崇劉昶兄弟前來候着,這才道“這二人往後就由你調遣。”
沈月檀忙推辭,沈提浮現出一絲苦笑“實不相瞞,他二人在十絕陣中經歷了大劫如今常被人為難,倒不如跟你離開宗門清淨。”
沈月檀這才想起來,那兄弟二人在十絕關中,因孕育界靈,而行了大逆不道之事,仔細算來還是被他連累的。便點頭道“如此就多謝堂兄。”
二人又商議了些瑣事,劉氏兄弟就來見面,沈月檀客客氣氣地收了,這便告辭,輕車簡路,離了問道宗。
問道宗的外山門以巨石壘造而成,青灰斑駁,如一座小小山峰巍然高聳。
沈月檀仰頭細細打量門楣上問道宗三個金漆大字,傳聞是創立宗門的祖師爺親筆所題。歷經萬年風雨,依然熠熠閃爍、歷久彌新。
他不由湧起一絲心酸。
沈提言道“你何時回來,我才能讓位于你。”
沈月檀口中雖說“多則年,少則數月半載,我不在時,一切全托付給堂兄。”
他心裏卻清楚,今日這一去,便不知何時才是歸期。
他與生于斯長于斯的宗門,終于作了訣別。
沈月檀身邊跟着侯赟、劉氏兄弟,要先離開問道宗外門範圍,去雙河城中雇傭驿站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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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