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7

一陣嘩啦的水聲響起後,四下一片死寂。

四目相對,葉翎雙手抱胸,隔着層層水霧看不見景曦表情,尴尬地腳趾抓地,只好背過身去,輕咳一聲掩飾窘态,“......有事嗎?”

池水清澈,只有以葉翎為中心的一圈染了殷紅血色;青絲四散,露出白皙後背,百道鞭痕爬滿整個背脊,自肩頭一路向下,這時正向外滲着血水。

深深望了一眼,景曦眼中劃過晦暗不明的情緒,旋即垂下眼眸,許久後才答道,“弟子方才聽見聲音,以為是師尊在喚我。”

定時方才呼痛被人聽見了。葉翎羞恥地只想捂臉,又不好發作,捂着胸口,慢慢将身子浸入池中,悶悶道,“這樣啊。”

“我沒事,方才應當是你聽錯了,先出去吧。”

“是。”

被景曦如此鬧上一出,葉翎只顧着窘迫,心疾也消失不見;背上傷口雖然還蜇痛着,卻不是無法忍受的程度。

等臉上紅暈完全褪盡後,葉翎怕再生事端,将頭發攏好,緩緩從池子中走出來,來到隔間的屏風後準備穿衣。

隔間裏有一張長桌,桌上除了一面古銅鏡,還擺放着潔淨的新衣,以及包紮傷口所用的紗布。

包紮傷口時,葉翎手握紗布,視線不自覺落在心口處;皓如凝脂的肌膚上,猝然一道長達三寸的疤痕。

猙獰無比。

百般周折,終于将背後和胸前的新傷舊痕包好,葉翎輕嘆一聲,再次懷疑自己是否漏掉了書中某些重要情節。

自第一次沐浴時,這道疤痕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這也是為何方才他寧可醜态百出,也不願在景曦與白軒面前褪去衣裳。

因為原書對這道傷口只字未提,葉翎摸不清這是原身刻意隐瞞,還是他穿書導致的。可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閉口不提都是最好的選擇。

披着紗衣回到房間,桌上已經擺好熱騰騰的三菜一湯,還有一碗黑乎乎的藥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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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氣撲鼻,葉翎算算已有一整日沒進食了,緩緩在桌邊坐下,提起筷子挑了口蔬菜放進嘴裏,雙眼一亮。

原書曾多次提過餘憐廚藝超群,今日一嘗果然不錯。

吃飽喝足後,葉翎對着那碗一看就很苦的藥汁開始犯難;躊躇半晌,他端起瓷碗踱步到門口,單手負與身後,面色平靜的左右張望,确認四下無人後,走到百步外的一處竹林旁。

忍着後背疼痛緩緩蹲下,葉翎心中對餘憐默念三次“對不起”,然後手腕一翻,藥汁盡數灑在地上。

喝藥是不可能的,打死都不可能。

心中竊喜,葉翎正打算起身時,忽然眼前一暗,不知何時有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擋住了柔和月色。

“......師尊?”

葉翎心中咯噔一下,僵硬的轉過身,擡頭看清面前人時,如遭五雷轟頂。

他怎麽還沒走?!

景曦神情莫測地看着面前縮成一團、雙手抱膝蹲在地上的葉翎。男人身披輕紗,濕潤青絲貼着背脊,柔順地散落垂地,在皎潔月色下泛着銀光,略有些清冷的五官被映襯出無限溫柔。

葉翎修長的手裏握着一個青色瓷碗,若沒看錯,應當是師兄用來盛藥的那個碗。

月色如水,仙君玉潔,而他的師尊眼神閃躲,将手中瓷碗藏于身後,一時竟忘了起身,就這樣蹲着問話,“是景曦啊,你怎麽在這兒?”

景曦從袖中拿出幾個裝藥丸的黝黑瓷瓶,附身遞到葉翎面前,恭聲道,“這是前幾日師尊給弟子的傷藥。”

那日他将裝了藥的包袱丢在林中,半夜卻如何也睡不着,輾轉反側直到天光乍現,頂着深重濃厚的朝露出門,一人來到隐竹院,在深林中翻找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在一個深坑處找到已被露水侵濕的包袱。

草面柔軟,包袱中的瓷瓶都完好無損。

景曦雙手停在空中久久不落,而蹲在地上的人卻置若罔聞般,雙眸低垂,半晌後擡起頭,極輕的嘟囔一聲,“我腿麻了。”

“......”

“......能拉我一把嗎?”

“景曦,師尊還好嗎?”

未見人聲先起,景曦将外間大門拴好,轉身看着疾步走來的餘憐,點點頭。

“師尊用過飯了嗎?喝藥了麽?”見景曦并不說話,餘憐急急追問道,“你方才去時睡下了麽?”

“用過飯了,藥......”景曦擡眸看着餘憐一臉焦灼神色,知道自己若說出實情,餘憐今晚肯定睡不着覺,于是含糊其辭道,“藥效很好,我去時師尊正在院中散步。”

餘憐聞言長舒口氣,清秀的面容終于浮現一絲笑意,“想必景曦做的飯也讓師尊十分喜歡。”

夜色深重,餘憐又問了幾句,見景曦興致不高,安慰幾句後先回了房間。

景曦看着餘憐挺拔的背影,想起自己初來青雲峰時,餘憐不過大他一歲,個字卻高出他一頭,沉穩地來到他身邊,朝他伸出手,“以後我們便是師兄弟了,一輩子要孝敬忠于師尊的。”

十年降至,餘憐依舊是出身尊貴的青雲峰大弟子,而他還是窮鄉僻壤撿來的孤兒。

或許槲羅仙尊長老說的對,他不屬于這裏。

推開窗戶,月色流進屋內,景曦倚在床頭阖着眼,記憶片段如走馬觀花在腦海中一幕幕重現:一下是高臺上衣袂紛飛、身形消瘦的葉翎、一下是一次次劃破他腕間、吮吸鮮血的葉翎、一下又是面露痛色、強撐精神的葉翎.......

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師尊?

擡起手臂,腕子上的紗布還是葉翎上次替他包紮的;景曦将紗布一圈圈取下來,借着月光反複觀察這道傷口。

傷口結痂,疤痕醜陋;葉翎取血時慣于在同一處位置,是以這漫長的三年裏,他渾身上下也只有這一處刀口,愈合又破開,破開再愈合,正如葉翎對他的折磨一樣,永無止境。

他本以為自己充滿怨恨,看到葉翎受罰至少會有一絲大快人心的喜悅,可當他看到高臺上搖搖欲墜的身影時,聽見那一聲壓抑隐忍的痛呼時,身體好像被撕碎重造一般,控制不住地發疼、顫栗,仿佛受罰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可笑又下賤,卻抑制不住地一次次望向葉翎的方向;而令他深感悲哀而絕望的,是每一次葉翎看向他的時候,內心深處迸發出的、無法自欺欺人的渴望與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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