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落井下石

溫念炀還是頭一回見到這幅模樣的池雲非。

天不怕地不怕的岳城混世魔王臉色慘白,嘴唇毫無血色,眼眶裏包滿了眼淚,全身都在輕微地顫抖。

他還牢牢地抓着白煌的手,全然不顧自己也是一身的傷。

他額角青了一大片,嘴角帶着血漬,下颚到側臉整個腫了起來,衣服下擺、褲腳都沾着血,溫信陽默不作聲地将他仔細檢查了一遍,确定那血是白煌的,心裏一塊大石這才落了地。

“松手,雲非。”溫信陽頭一回這樣喊他,聲音很輕卻很堅定,“讓大夫照顧他。”

池雲非眼瞳茫然轉動,被溫信陽輕輕地掰開了手,代替白煌的手同他十指緊扣,道:“炀炀吓壞了,你和大夫一起照顧他,可以嗎?”

池雲非聽到溫念炀的名字,這才猛然回神,下意識将懷裏的孩子摟緊了些,點頭:“知道了。”

“我去去就回,很快。”溫信陽站起身,他力氣很大,将池雲非連帶孩子一起抱了起來,穿過門簾放進了最靠裏的床鋪上。

“我讓劉哥陪着你們,沒事了,別怕。”

池雲非的腦子終于慢半拍地轉了起來,他眼前還浮現着白煌緊抱着男人的腰,被一刀捅入後背的模樣,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白着臉顫聲道:“他、他們拿了你桌上的什麽東西,我看見了。”

溫信陽眉頭一皺,點頭:“好,我知道了。這事交給我,別多想。”

大夫很快将白煌帶走了,主帳門口只留下大片的血跡。

有小兵提着桶過來沖洗,劉慶川在門口點了根煙,眉頭皺成一個川字,盯着被從主帳裏擡出來的屍體。

男人喉嚨被割破,大睜着眼睛死不瞑目。他穿着城北大營的制式衣褲,配槍完好,顯然是毫無準備被一刀斃命。

這兩人是同夥,可為什麽另一個要殺掉這一個?是怕逃不出去,被牽連嗎?

劉慶川深深呼出口煙氣,低聲吩咐旁邊的人:“去拿些點心和熱茶來,再找幾個玩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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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點頭:“是!”

很快,副官匆匆趕來了,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滿頭大汗,身後還跟着封影。

“報!”他大喊一聲,就要在溫信陽面前單膝下跪,“在營地北邊五十裏左右失去了刺客蹤跡……”

溫信陽揮了下手,示意不用跪起來說話,那副官氣喘籲籲,道:“封影是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

“說。”溫信陽臉色冰冷,一點下颚,無機質的黑眸仿佛深潭裏藏着的一顆明珠,洶湧怒火被他盡收眼底,教人看不出喜怒來,“為什麽沒追上?”

封影臉色也不好看,抱拳行禮道:“那人早有準備,營地北邊糧草後藏了一匹好馬,還有一只被裹起來的蜂巢。他上馬後扔下蜂巢,我們的人被蜇傷不少,馬兒也受了驚,這才……”

封影咬了咬牙,道:“屬下射中了他的小腿,他跑不遠,現在派人跟着血跡追還來得及!”

“追!”溫信陽面無表情道,“再從巡邏隊調幾只獵犬,馬上去!”

封影肅然轉身:“是!”

待封影一走,副官也想跟着離開,被溫信陽冷冷叫住:“營地布局是你在安排,他是怎麽光天化日摸到主帳來的?哨兵和護衛人呢?”

副官一頭汗刷拉就下來了,撲通跪地道:“屬下有罪!”

“主帳護衛擅離職守,仗刑兩百押往保衛科依規處理!”

副官聲音都在發抖:“是。”

“巡邏隊、護衛隊反應速度太慢,動作拖沓,光天化日還能讓人逃了,所有人扣罰當月軍饷,今日全都給我餓着不準吃飯,明日開始加訓,一應生活吃食減半!”

“……是。”

“叫營地護衛隊、巡邏隊、哨兵負責人來見我!”溫信陽丢下這句話往主帳走去,“你自己去領一百仗刑,然後去保衛科主動交代事情始末。劉哥幫我看着。”

劉慶川掐了煙,冷冷看了眼副官,背脊挺直:“是!”

溫信陽回主帳時,地面的血跡已經擦洗幹淨了。

池雲非也已經回神冷靜下來,換了身衣服正哄着溫念炀睡覺。

溫念炀被吵醒了又受了驚吓,哭了好久,小臉紅彤彤的鼻尖也發紅,腫了,看得人心疼不已。

池雲非拿了冷毛巾慢慢給他敷眼睛,輕聲講着故事,轉移孩子的注意力,溫信陽進門時,他擡起充血的眼睛看了男人一眼,溫信陽收斂了周身低沉的氣壓,輕手輕腳坐到床邊,捏了一塊小點心給兒子吃。

炀炀別開腦袋不吃,抽噎道:“我、我要回、回家……娘……”

池雲非心裏一緊,哄他:“好,我們這就回去。”

溫信陽擡眼看他,有些擔憂:“你還好嗎?”

池雲非點點頭,焦慮地問:“白煌……怎麽樣了?”

他又想打聽,又不敢打聽,說話時語氣都不如平日精神有力,帶着點萎靡和不易察覺地顫抖。

溫信陽垂下眼眸,過了一會兒才道:“大夫說……傷在重要器官上,失血過多,來不及了。”

池雲非愣愣地看着他,好似突然聽不懂人話了,半晌才道:“什麽?不……不不不,讓人去調車,馬上送城裏的醫院,我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大夫……”

“雲非。”溫信陽握住池雲非顫抖發涼的手,“來不及了,他已經走了。”

“……不……”池雲非腦子仿佛鏽住了,半天都轉不動,“不能這樣,我不信……”

剛剛還好好的人,之前還跟他吵過架,說沒就沒了?

那可是白煌,白家的小少爺,從小到大錦衣玉食沒受過一絲苦。他為了自己跑來軍營,在後廚幫工,喂豬,他……

——我進溫家不好嗎?等以後他們子孫滿堂,起碼你還有我呢!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吵架,之後他滿心都在溫信陽身上,甚至沒注意白煌怎麽還在軍營裏沒有離開。

不是讓他收拾東西走嗎?

他還在這兒待着做什麽?

為什麽要沖進來?為什麽要去惹一個窮兇極惡的惡徒?

說好的就算溫信陽子孫滿堂,還有他在呢?

池雲非一雙手抖個不停,随後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他幾乎抱不住溫念炀了,将孩子交給溫信陽跳下床就要往外跑。

溫信陽抱着孩子沒法追他,炀炀已經被吓壞了,不能再受折騰。

他忙将孩子抱好了,低聲喊:“雲非?池雲非!你站住!”

池雲非頭也不回沖了出去。

溫信陽腮幫咬緊了,抱着孩子的手骨節發白。

池雲非沒在醫護室找到白煌的屍體,他茫然地轉了好幾圈,拉住一個大夫問:“人呢?白煌人呢?”

大夫道:“已經通知家人接走了。”

“家人?”

“白家來人了,已經拉走了。”

池雲非喉嚨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再問傷情的事,就聽外頭有人道:“二奶奶!你不能随意進來……”

“池雲非進得,我就進不得?”熟悉的女聲響起,帶着憤怒,“他帶走了我的孩子!我要見我的孩子!”

“二奶奶!”攔截的小兵一頭亂麻,惱火道,“這裏是軍營重地,你起碼得等我通禀……”

“讓開!”林氏的聲音擲地有聲,“我是你們小少爺的生母!我看誰敢攔我!”

林氏從醫護室門前大步流星走過,臉色很不好看,手指緊緊拽着絲帕,怒道:“帶走我的孩子,還害得白煌橫死,炀炀呢?我要見炀炀!把炀炀吓壞了怎麽辦?你們誰賠得起?!他就是個掃把星!掃把星!”

“姑娘!姑娘!”林氏的心腹丫鬟追在後頭,雙手拿着披風,焦急道,“您先披上,外頭冷……”

池雲非站在醫護室的門後,透過一點門縫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走過,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他才推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池少爺!”有人看見他,忙道,“您怎麽在這兒,将軍正派人……”

“我走了。”池雲非轉身往外走,什麽東西都沒拿,額角、嘴角還貼着紗布,面色清冷,慘白的臉色更襯得他雙目幽黑,隐隐帶着怒火。因為是急急從主帳跑出來的,他連衣服都穿得很單薄,冷聲道,“通知将軍一聲,我去一趟白家。”

“啊?您……池少爺?!”

林氏闖進主帳的時候,溫信陽以為是池雲非回來了,他還抱着孩子,炀炀緊緊摟着他的脖頸,睜着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叫娘。

“雲非……”溫信陽快步走出,一見到門口的人驀然停住腳步。

林氏眼眶登時紅了,伸出手迎面而來:“孩子!”

炀炀立刻掙紮起來,眼淚又流了下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哭道:“娘!娘!”

“我的寶貝兒心肝兒啊!”林氏一把抱住孩子,摟在懷裏連連親了幾口,拿絲帕抹去小孩兒臉上的眼淚,道,“不怕不怕,娘來了,娘帶你回家!”

溫信陽擡手揮退追來的小兵,嘴角隐隐有些緊繃:“你怎麽來了?”

“将軍!”林氏眼淚也落了下來,滿臉痛心道,“炀炀還這麽小,外頭天寒地凍的,池雲非一聲不吭就把他給帶走了!您知道我這幾天是什麽心情嗎?!”

“炀炀怕生,您是知道的!”林氏一哭,炀炀更是哭得停不下來了,母子頓時哭作一團,林氏哭訴道,“我原以為他也就帶孩子來兜個風,哪料幾天不回家!連封口信也不帶回來!我每天擔驚受怕,他是您的妻,我沒有資格斥責他什麽,可他自己也還是個半大孩子,他怎麽會懂我這個做母親的心情?他不懂,您也不懂嗎?那可也是您的孩子!”

溫信陽摸了摸孩子的背,幫着他順氣,對林氏道:“別哭了,對身體不好。”

林氏閉了閉眼,背過身哄着孩子,将他的眼淚一點點吻掉,又利索地解開了胸前的衣服,道:“炀炀不怕,來,來娘這兒。”

小孩兒抽噎着,母親柔軟的胸脯是他最有安全感,最熟悉的地方。他熟練地找到了地方,仿佛含住了定心丸似的,哭聲立刻停了,只留下了吸-吮的聲音。

溫信陽別過頭不看,拉過椅子讓林氏坐了,輕聲為池雲非解釋了一句:“他沒有惡意,炀炀這幾日在營地玩得很開心。他難得出門……”

“軍營重地。”林氏這回拿住了池雲非的把柄,死也不松口,“我進來時所有人都這麽說。為何他就能進來?就因為他帶着炀炀?他把炀炀當什麽了?他把軍營當什麽了?”

溫信陽蹙眉:“這事是我允許的。”

“他是利用炀炀才得了您的允許。”林氏低頭不看他,“将軍,這是溫家的孩子,他肩上擔着多少希望您比我更清楚。您真的就允許他這麽亂來嗎?”

林氏眼光流轉,側臉嬌俏可人,拉開的衣領露出一截白皙傾長的脖頸,從溫信陽的角度,隐約能看到豐滿柔軟的胸脯;她渾身帶着清新好聞的香氣,抱着他們的孩子坐在那裏,讓炀炀安了心,仿佛是這個家最柔軟溫柔的存在。

是從古至今,“家”最具象化的标識。

溫信陽坐在另一側椅子裏,雙手撐在膝蓋上,低頭不語。

林氏道:“我都聽說了,他差點讓炀炀陷入最危險的境地,還讓白家的少爺……”她抿了下唇,道,“白煌也算是我的遠房表弟,雖然關系太遠,我們兩家走得并不近,但我定會想辦法幫您去勸說,可……白家也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溫信陽點點頭:“有勞你了。”

林氏眼底亮了起來:“從我進溫家那天,我生是溫家人死是溫家鬼。等炀炀大了,也不會讓溫家列祖列宗失望。可池雲非……”

她轉動了一下眼眸,仿佛不經意地道:“他是個男人,哪個男人不想有自己的孩子?不想繼承家業?他跟我不一樣,他是池家的男人,不是溫家的,就算入了溫家族譜,他依然是個外人。”

“報——!”外頭小兵氣喘籲籲,隔着帳簾中氣十足道,“池少爺出了營地,說是要去白家!将軍,需要派人跟着嗎?”

林氏輕哼一聲,說不清是笑還是什麽,摸了摸炀炀的毛腦袋:“我說什麽來着?這時候去白家,豈非火上澆油?他只會給您,給溫家添麻煩。”

溫信陽驀地攥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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